在这万物凋零、草木衰败的隆冬腊月里,从武陵前往雒阳的途中并无什么可观看的景致,好在一路上太平无事,章怀春一行人也得以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雒阳。

    车马行至雒阳城郊外,早有鸿胪寺的官吏僚属在此摆下了仪仗来迎接。一眼望去,萧瑟的原野之上,旌旗蔽空,车马相衔,两方人马一汇合,便浩浩荡荡地驶向了城中。

    历代诸侯王皆会在城内设立入京朝觐的国邸,侯府的国邸是世祖当年赐下的一座四进大宅院,位于南宫耗门内司徒府北面的永和里。

    这座府邸虽久无人居,里头却依旧有看门守院、洒扫盥洗的奴婢。而自章茆入宫后,这儿也成了他在京雒的一处落脚之处。

    早在得知章怀春要来时,章茆便命邸中婢女仆从将这儿收拾得齐齐整整、妥妥当当,章怀春一行人在门前下了车,便被迎进了府中。

    此行,除了受召而来的徐公弟子徐之茂与章怀春之外,章叹春亦跟着一道儿来了。

    “她怎的也来了?”章茆见了这个不请自来的女娘,内心一阵疑惑。

    章怀春道:“三妹妹前来,已禀过我阿母,也是要让她来雒阳散散心。”

    章茆没再多问,只道:“我也没让人收拾多的院子出来,你们自幼也是同住一个院子的,日后便还是住一处吧。”又道,“我还得入宫去面见天家,你们好好歇一歇。你们舅父那头,我也会派些人过去伺候的。”

    至午时,太后便遣了人来邀请章氏姊妹入宫相见。

    章怀春没想到太后竟如此着急召见她姊妹二人,内心竟有些近乡情怯、不敢见故人的彷徨无措。

    章叹春却丝毫没有她这样的心情,一路上见识了不同于侯国的风土人情,她早已不再为明桥的离去而伤心失意了,反而对进宫面见太后满怀期待。

    章怀春唯恐她家三女公子这不受拘束的性情会惹恼那位严苛守礼的太后,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告诫:“宫里不比家里,太后虽说是我们的姨母,可她还是帝王之母,天家见了她也得跪地问安,处处都得敬着她、顺着她。你进了宫,行事说话得规矩安分些,不能像在家里那般没上没下的,更不能吵闹聒噪。”

    章叹春是习过规矩礼仪的,即便是繁缛复杂的宫中礼仪,她这段时日也被阿母逼着囫囵学了一些,足够她应付宫里的那位太后了。

    她想,阿母已是她见过的最为端庄严谨的人了,阿母的亲姊姊即便再严厉,应也比不过她阿母。

    ***

    午后,章氏姊妹沐浴更衣之后,青楸便着手为两人梳头绾发。

    时下女子多喜高髻,章怀春却更钟爱垂髻,但想着太后偏爱高髻,她只能让青楸为她梳了个高垂髻,又往头上戴上了两支金步摇。

    青楸取出一件深紫色曳地曲裾袿袍为她穿上,章怀春却嫌这颜色太过沉闷,想换素雅一些的。

    这回,青楸却并不依着她,劝道:“女公子莫任性。进宫去见太后,总得穿得庄重大气些,不能再像在家时那样随意穿戴了,这身衣裳与三女公子的那一身是女君特意吩咐府上的绣娘裁制的。三女公子年幼,一身青绿穿在她身上,衬得她格外灵动明媚,定能讨得太后的欢心。”

    章怀春只能无奈妥协,却道:“我不惯穿这个颜色的衣裳,穿上了浑身不自在,你替我找件纱衣罩上吧。”

    青楸依言为她取出了一袭燕尾轻纱素衣,纱衣轻若流云、薄如蝉翼,使章怀春在高贵庄重之外,又多了几分绰约娴雅。

    适时地,章叹春便催促她早些动身前往皇宫,言说太后已赶了车来接人。

    “怎还派了人亲自来接?”对于太后这样的偏爱殊宠,章怀春并不会感到欢喜。

    不过,如今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不必再似惊弓之鸟一般为此感到惶恐不安。

    想到此次进宫定然会再见到熹宁帝,出门前,她便将盛放着那枚玉环的锦盒带上了。

    ***

    自先帝崩殂,熹宁帝便重修扩建了北宫。这座与南宫比肩相望的宫殿历时八年方才落成,主要是皇帝妃嫔的寝居之处,各宫殿间飞阁相连,人行其中,好似神人凌空。

    园林溪谷、泉池山石、楼台亭阁诸般建筑景色布局巧妙,将整座北宫点缀得似天上宫阙,尽显皇家的奢丽豪华和恢弘气派。

    宫殿落成后,熹宁帝便将徐太后从南宫迁到了此处的永安宫内居住。

    永安宫依水而建,殿宇重重,楼阁层层,台榭廊柱无不精妙绝伦。工匠们在此凿池栽树、叠山垒石,将偌大的一座宫殿点缀堆砌得意趣横生,四时美景变幻无穷、美不胜收。

    入宫侍疾的那三年里,章怀春便一直住在永安宫内,除了陪着太后参加过宫中举办的几场宴会,她鲜少独自一人离开这座宫殿,更不曾与这后宫里的美人妃嫔有深厚的交情。

    短短三年的深宫生涯,已让年幼的她看清了这用金砖白玉堆砌起来的宫殿不过是个金玉牢笼,这后宫里的女人亦不过是一具具锦绣华服包裹的骷髅美人。

    如今,再临故地,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却万分庆幸自己逃离了这座用金玉琉璃堆砌的牢笼,不必在这后宫里蹉跎一生。

    ***

    永安宫宫门外,章怀春再次见到了谢苏。这位学事史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接着她姊妹二人后,便将人径直引入了徐太后的寝宫内。

    外头寒风彻骨,这座寝宫内却温暖如春,而记忆中那位板正严肃的太后此时却正逗弄着怀中那团玲珑可爱的小公主,俨然是一幅祖孙和乐、舐犊情深的画面。

    谢苏适时入内禀告道:“太后,临沅侯府的两位女公子已到了。”

    闻言,徐太后向外望了一眼,随手将怀中的小公主交到了一旁的乳母手中,吩咐道:“带小公主下去休息吧。”又对谢苏道,“将那两个孩子请进来吧。”

    得了吩咐,谢苏便引着章怀春、章叹春脱鞋入了暖意融融的寝室内。

    来永安宫的路上,章叹春便对这皇宫内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为此被章怀春苦口婆心地规诫了一番。

    眼下,她虽急切想要瞻仰瞻仰这位太后姨母的面容,这时候却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与她阿姊朝那榻上的太后跪地叩拜行礼,异口同声道:“臣女叩请太后福绥安康、长乐无极。”

    许是因日夜有小公主陪伴在侧,徐太后近来心绪颇佳;如今又见了花容月貌的亲亲外甥女,更是欢喜得眼角眉梢皆是笑。

    “今日是亲人相会,你们不必如此见外,都到我身边来吧。”她向两人招手,态度言语皆是温和亲善的,“急着接你们进宫,是我这儿太冷清了,我想早些见见你们。”

    她让姊妹俩陪坐在她左右两侧,一会儿细细打量着章叹春,含笑道:“我一直听说侯府的三女公子是个不让须眉的巾帼小女娘,今日一见,真有几分你大父的英姿。”一会儿又目光复杂地看着章怀春感慨着,“你离宫至今已有十年了吧?你这模样倒是生得愈发好了,性子也似较从前更端庄稳重了,我当初若是态度再坚决一些,哪还轮得到郑家的那个儿郎呢?”

    这番话让章怀春很不受用,却又只能生生受着,甚而还得恭维几句:“甥女愚笨不知礼,亏得有姨母那些年的教导栽培,甥女方始粗通了些诗书、稍知了些礼仪。

    “从前,甥女多番忤逆,姨母不但不怪罪,反倒许以甥女天下至尊之位,如此胸襟,甥女钦佩不已。

    “表兄的皇后,也应当是如姨母一般拥有大智慧、大胸怀的女子。唯有这样的女子,方配得上九五之尊的表兄。”

    徐太后神色深深地看着她笑道:“你竟也会溜须拍马地奉承我了?”

    话音方落,她左手边的章叹春忽出声为章怀春辩解道:“姨母错怪我阿姊了!我阿姊是侯国吏民心中的活菩萨,从来只有他人奉承我阿姊的,还没人值得我阿姊奉承的呢!”

    此话一出,徐太后脸上的一点笑意瞬间凝固。章怀春更是为这个三女公子狠狠捏了一把汗,唯恐她的这番无礼之言惹恼了徐太后。

    她看徐太后面无喜色,惶惶不安地起身跪伏在地,认罪一般乞求着:“妹妹初次入宫,不知规矩,还请姨母宽恕妹妹的妄言之罪。”

    章叹春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阿姊如此为自己求情,即便心中仍是稀里糊涂的,也连忙慌慌张张地起身跪倒在章怀春身边,叩首道:“请姨母恕罪!”

    徐太后却并不理会她,而是垂目看着脚边的章怀春,微微笑着说:“她有妄言之罪,你却有欺君之罪。她还年幼,我尚且能宽恕她的这番口舌之罪;你的罪,也只能求皇帝宽恕了。”

    一句“欺君之罪”,犹如往章怀春头上浇了一盆雪水。

    她担不起“欺君”的罪名,稳住心神,故作不知地道:“甥女惶恐,不知姨母所指何事。”

    徐太后因是有心要吓唬吓唬她,故意为难她:“我看你的腿脚起卧行走与常人无异,丁点儿也看不出受过伤呢!”

    章怀春早知太后不会轻易被她的脚伤糊弄,但是,太后当时既然不予追究此事,她便以为此事便已过去了,未曾料到太后心中时刻记着这笔账,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想着要追究此事。

    她硬着头皮道:“若没有太后与天家送去的那些珍稀药材,以及外大父和徐表兄殚精竭虑地为我治疗腿脚的骨伤,臣女怕也不能像如今这般起卧行走了。臣女能有今日这样灵便的腿脚,都是托了太后与天家的福。”

    这番恭维的话让徐太后心上颇为受用,不由笑了:“你的嘴如今是抹了蜜了,倒会讨人欢心了。好了,你两个都不要跪着了,这几日便留在宫里吧,今夜也不要回去了,还是住在大女公子当年的那间偏殿里吧。明日,我让你们的那个阿兄将你两个的行李衣裳都送进宫里来。”

    章怀春即便不愿与这位姨母日夜相对,但那“欺君之罪”犹如悬在头顶的一把刀,她不敢拒绝太后这番“亲热友善”的挽留。

    而章叹春也算是见识过了徐太后说变脸便变脸的功夫,也不敢有异言,只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阿兄说雒阳的街市很热闹,我……我能出宫逛逛城中的街市么?”

    徐太后严肃道:“这时节,那些诱卖人口的奸人皆冒了出来,你这么个小女娘最易被那些奸人盯上。你若要出宫,身边定要多带些人,也不许胡乱跑。”

    章叹春乖巧应道:“甥女遵命!”

    此次姨甥相会倒也欢喜融洽,眼见着天色暗了下去,徐太后便命摆上了晚膳。

    因断定熹宁帝在结束与那些乌孙使者的宴席后必定会先过来这儿给她请安,她便命人先热了一壶醒酒汤备着。

    ***

    黄昏时候,空中便飘起了鹅毛似的大雪,不消一个时辰,地上便似铺了厚厚一层柳絮。

    这半日里徐太后也算是摸清了章叹春的性子,知晓这女公子是个活泼好动的,与她阿母幼时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令她喜欢得紧。

    因此,她也并不拘着这女公子,准许这殿内的采女宫人陪同着章叹春在雪中嬉耍;而她则与章怀春坐在寝殿内闲话家常。

    “你阿母应还未将这个三女公子许人吧?”徐太后忽问道。

    章怀春惊愕不已,知晓太后不会无缘无故与她闲说家中姊妹的姻缘,却又实在猜不透太后的心思,只能如实答道:“妹妹尚年幼,还不到许人家的时候,总得等到她再大些才好考虑此事。”

    听及,徐太后暗暗松了一口气,却是道:“她及笄了,也不小了。她这性子与你阿母幼时如出一辙,我看着心里很喜欢,想留她在宫中陪侍小公主,就怕你阿母舍不得。”

    章怀春连忙谦虚推让道:“姨母怎能让妹妹入宫陪侍小公主呢?你老也看到了,三妹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专爱耍刀射箭、骑马击毬,又全无规矩,哪有资格入宫陪侍公主?”

    徐太后却道:“你阿母幼时也是她这般模样,如今不也是侯府里人人称道、肃谨端严的女君?入宫一事,只要她愿意,你与你阿母便不应干涉。”

    这话虽说得尚留有几分余地,可在章怀春听来,太后分明已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家三女公子留在这宫中。即使到时候章叹春不愿意留下来,在这孤立无援的深宫里,她们又能如何呢?

    她不明白,太后为何如此执着于将阿母膝下的女儿留在宫中呢?

    当年,若非有皇帝表兄为她在太后面前求情,她怕是无法逃离这座皇宫。她不知过去了这么多年,皇帝表兄是否仍愿意请求太后放她家三女公子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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