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后宫明贵人于暴室暴毙后,朝中百官皆觉熹宁帝似变了个人,平日里宽柔仁慈、虚怀纳谏的仁君明主,竟变得冷酷无情、独断专行了起来。而为抓捕斗姆教徒,熹宁帝更是开始大兴刑狱,大肆抓捕雒阳及其周边郡县的方士道人,后宫宫人寺人亦未能幸免。

    没几日,曾深受熹宁帝宠信的张天师便以“斗姆教徒”的身份被弃市腰斩,后宫王美人亦以同样的罪名被褫夺了生前封号,不许葬入皇陵。

    在这两人之外,凡是与斗姆教有一丝牵扯的人,熹宁帝悉以“逆贼”之罪将这一众人打入了地牢。

    而熹宁帝在大兴刑狱之际,亦大行封赏之举,敕封明大将军为荆国公,擢升其二公子为平虏将军,追封其英年早逝的大公子为武威将军;又采纳了明家家主明骥重设西域都护府的提议,任命其为西域都护,命其留守西域镇边安民。

    在此期间,太常寺寺卿受天子之命,已将追封明贵人为皇后的谥文撰好,送与熹宁帝过目时,熹宁帝却将这篇谥文驳了回去。

    “虽恭仁短折曰哀,但德之不建亦曰哀,皇后纯良淑慎,以‘哀’为谥,终究不美,不若谥号‘纯’。”

    太常寺卿态度严正地道:“中正精粹曰纯,内心如日曰纯,非才德兼备、品行至高之人,不宜以‘纯’为谥,一旦开了滥赐谥号的先河,礼将废矣,还请天家三思。先皇后生平无功无过,英英年华却含冤早逝,想来实甚可哀,以‘哀’为谥,合乎礼,合乎情。”

    熹宁帝只得作罢。

    将明钿葬入皇陵,他又命朝中百官及京雒诸侯亲王为哀皇后服丧一年,一年之内禁止嫁娶纳妾、举乐饮宴,若有违背,以“大不敬”之罪论,家人连坐。

    自此之后,熹宁帝便开始怠政,日夜歇在温饬殿内,甚而花了大半年时间亲自监督工匠在温饬殿旁造了一座金钿台。

    此台以金砖铺地、金玉饰墙,极尽奢华,其上又设招魂台,选了青阳宫的道士日日在此设坛招魂。自那张天师之后,卫崧又被奉为了天师,日日伴君左右。

    这半年来,萧期已难得见到熹宁帝的面,偶尔被召见,他只要奏事,熹宁帝便让他去找太后商量。

    熹宁帝如此荒废政务,让萧期忧心忡忡的。

    如今的朝堂,倒真应了斗姆教“日月乖行,星辰失序”的惑乱之言。

    ***

    今岁除夕,熹宁帝听取了卫崧建议,允许百官及京中诸侯亲王释服十五日,不禁音乐饮宴,可与吏民同乐,共度除夕、上元佳节。

    虽是不必为哀皇后居丧,但因郑纯还在为嫡母与兄长戴孝,章怀春也不欲在除夕夜出门游街,只打算让家里人带槐序与阏逢出门逛逛雒阳的除夕街市。

    然而,岁除当天,太后却派人来传了话,让她务必带着槐序一道儿入宫共度除夕。

    章怀春欲回绝,郑纯却劝她莫要触怒了太后,笑道:“你中途寻个借口带槐序出宫便是,我在家等你。”

    思及太后因天家这半年来的行径那好似炮仗一样的脾性,章怀春也不敢在这时节里给她再添一把火,只能听从了郑纯的提议。

    黄昏日落,她始带着槐序乘坐侯府的车马抵达了东明门。门下,太后早便派了小黄门在此候着她母女二人。

    此时,正值刘元弋当值的时候。

    自宫中端午宴后,章怀春若有闲,时常会应邀前往刘家去会成朱。如此一来二去,她与成朱倒处成了一对隔辈的友人,与她膝下的两位公子也熟稔了几分。

    如今,在这东明门下遇见了刘元弋,她自要上前向他祝一声“除夕安康”的话,又去催身边的女儿:“槐序,你也向阿叔道一声安康。”

    槐序如今将满三周岁,服了雒阳的水土后,已被养得水嫩嫩、圆滚滚的,却随了她阿父的性子,有些腼腆怕生,只声若蚊蝇地道了声:“阿叔除夕安康。”

    刘元弋含笑点首:“你也安康。”又将母亲塞给他的芝麻方糖递了两块给她,“吃芝麻糖么?”

    槐序想伸手接过来,但还是在伸手之前拿眼神询问着章怀春。

    章怀春笑道:“接过来吧。谢过阿叔后,我们便走了。”

    槐序遂喜笑颜开地将那两块芝麻糖从刘元弋手中接了过来。因着这一缘故,她看刘元弋都觉亲近了许多,少了几分拘谨害羞。

    “谢谢阿叔!”

    前往寿安殿的路上,章怀春见她将其中一块芝麻糖用帕子包了,心中生疑:“还留着一块作甚?”

    槐序道:“我要留着给阏逢阿姊尝尝!我瞧见她总是一个人偷偷哭,梦里还会喊‘阿父阿母’。阿父说她爱吃甜的,方才那个阿叔给了我两块糖,我与阿姊正好能一人一块。”

    章怀春欣慰不已,摸了摸她的头:“你能时时想着她,她吃到糖的时候,定会高兴。”

    “可我只有两块糖,阿母与阿父都尝不到了。”槐序又苦恼极了,掰着手指头嘀咕道,“大母、舅姥爷、舅父,还有姨母、姨父也都尝不到了,宫里的姨姥、姨母和表舅父也尝不到了。”

    章怀春不禁失笑,紧紧牵住她:“你给你阏逢阿姊尝尝便好,我们不缺这口糖吃。”

    ***

    母女二人被小黄门带至寿安殿,先是明铃在外迎着了她们,随后太后身边的老宫人谢苏便亲自出殿来迎。

    殿内,太后与她家三女公子早便围坐在炉火边饮茶了,只是不曾见到天家。

    这半年来,有章怀春与徐之茂合力为徐太后驱脑中的水蛊虫,太后肢体的病症虽未加重,却因情志不畅,时常会因气愤晕厥过去,偶尔还会犯糊涂,记不住事。

    见到这般模样的太后,章怀春的心情总是万分复杂,心中对她的那些怨与惧,又多了些怜悯与哀伤。

    这回,她甚而忘了槐序的名字。

    在槐序见过礼后,她便满是歉意地道:“我竟忘了你的名儿,你叫什么来着?”

    “槐序。”槐序脆生生地答道。

    “不是问你的乳名,”徐太后道,“是你姓甚名谁。”

    槐序疑惑皱眉,又开始掰着手指头:“阿母,阿父,阿姊,姨母,姨父,舅父,舅姥爷、大母都叫我‘槐序’,我就叫‘槐序’。”

    见状,章怀春忙上前向徐太后解释道:“我们为她取名‘莱’,‘南山有台,北山有莱’[1]的那个‘莱’字。”

    徐太后赞赏地点点头:“倒是个好名字!”又看着章怀春促狭一笑,“南山之台高且坚,北山之莱柔而韧,当比君子。你想不出这样的名儿,这名儿应是你那个夫婿为她取的。”

    章怀春听多了太后尖酸刻薄的话语,内心早便心如止水,神色自若地道:“她这名儿确实不是甥女取的。”

    “好歹是哀家的外甥女婿,改日,带他来见见哀家吧。”徐太后忽道。

    章怀春闻言神色陡变:“他是外男,怎能出入宫闱?”

    徐太后却道:“不便出入宫闱,那便宫闱外见吧。上元日,哀家会带小驹儿上青阳宫祈福,你便将他带去那儿见哀家吧。”

    章怀春知晓这绝不是太后一时兴起的决定,应是早便有了此意,而她却不知太后此番要见郑纯究竟意欲何为。

    她怕拒绝会惹恼了太后,让其晕厥了过去,只能应下:“既是姨母要见他,甥女岂敢不从?上元那日,定会带他前往青阳宫恭候姨母。”

    章叹春在一旁听了多时,只觉太后此举别有用意,但又不好当着太后的面向阿姊说什么。

    又因久等熹宁帝不至,徐太后终是失了耐性,遂吩咐谢苏:“去金钿台催催皇帝!告诉他,他今夜若不来,日后也不必再来见我了!”一双眼落在槐序脸上,她忽叫住了将将出门的谢苏,笑着一指槐序,“带着哀家的这外孙女一道儿去催。”

    谢苏有些为难:“外头落雪了,风也大,冻着了她可不好。”

    然而,槐序一听落雪了,立时伸手轻轻扯了扯章怀春的衣袖,满脸希冀渴望:“阿母,我要出去看雪。”

    章怀春摸了摸她的手,还有些凉,叮嘱道:“只许看,不许摸。”又笑对谢苏道,“那便有劳谢学事史带小女出去走走。”

    ***

    槐序回来时,却是在熹宁帝怀中。

    “我就知我这外孙女的面子比哀家大,只要她出面,也不用三催四请,皇帝自不忍心让我们这些妇孺久等。”徐太后一见熹宁帝便忍不住冷嘲热讽,“日日在那台上招魂,魂招来了不曾?”

    熹宁帝早便听惯了这番冷嘲热讽的话,默不作声地听她说完,便将槐序放下了,而后恭敬温顺地向太后跪地请安:“母后除夕安康、新年喜乐。”又起身向席上的章氏姊妹行了一个平辈礼,“两位妹妹也喜乐安康。”

    章怀春只觉眼前的天家虽是说着吉祥的话,那脸上却无一丝喜气。而自明钿去世后,他好似被抽掉了身上的生气,形销骨立。

    席间,她便听到他不时掩嘴咳嗽。

    出于医者之心,她主动关心了一句:“天家染病了么?”

    熹宁帝却只是朝她淡淡笑了笑:“无事。”

    这时,徐太后忽道:“病了,便让怀春给你瞧瞧。”

    “不必麻烦妹妹了。”熹宁帝说着便放下了银箸,“儿臣吃饱了,便不留下来搅扰母后与妹妹们饮食叙话了。”说着便已起了身。

    徐太后顿时被他这要死不活的样子恼了性子,猛地一拍食案:“坐下!”见槐序似被吓到了,便让谢苏先将人交给明铃带去隔壁好生安抚,继而又怒视着熹宁帝道,“瞧你如今这模样,还有一国之君的威仪么?不过一个女人,值得你为她要死要活的!哀家今夜安排这一场除夕宴,便是要告诉你,过了这个年,甭管你愿不愿,哀家会让太常寺择个吉日,为你迎娶皇后入主后宫!”

    熹宁帝道:“儿臣有了皇后。”

    徐太后冷笑:“一个死后追封的皇后都不算是嫡妻,又算哪门子的皇后?皇后人选,我已替你相好了,大婚那日,你莫要犯糊涂失了礼,丢我皇室颜面!”

    章怀春不知太后在说到“皇后人选”时,为何要在她与三女公子身上来回梭巡。

    而这场除夕宴终因太后与天家的僵持而闹得不欢而散,章怀春也便不需再寻借口离宫了。

    太后也并未挽留她,只是叮嘱她上元日勿要忘了带郑纯去青阳宫。

    章怀春狐疑应下,从明铃那儿接到槐序,便匆匆离了寿安殿。

    “阿姊!”

    章叹春出寿安殿追上了章怀春母女俩,为避着小黄门,她只能扭扭捏捏地挨近章怀春,小声道:“上元日,你不能带姊夫上青阳宫。”

    章怀春被她这副想亲近又故意不愿亲近的模样逗笑了,但因知晓她疏远自己有苦衷,也不揭穿她的伪装,低声问:“为何?”

    章叹春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微微踮起双脚在她耳边道:“姨母……仍旧想让你入主后宫,姊夫若是上了青阳宫,我担心姨母会对你们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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