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愿从噩梦中猛地睁开眼,如一脚踏空悬崖,惊魂未定。

    摸了把额头,热度已退,微凉的汗意。

    她下意识往枕边看,空无一人,怔怔坐了一会儿,方记起白日荀俭行说他要先回家里拜见长辈。

    夜里起了风,吹开屏风后的窗,湿润的白梅香气徐徐漫入。

    满愿没了睡意,披上一件芍药花边的褙子,细软柔顺的长发垂落,踱步窗前,撑头出神。

    这是一处幽静院落,遍植白梅,风吹雾岚,乍然望去如残雪飘零,星星点点落入池中,倒映粼粼波光。

    满愿的家乡也有这样大片的白梅林,有时落春雪,花瓣与雪片交织。兄长夜里背着她往山上走,只因她说书里讲的越往高处越能看清月亮。

    爹娘都睡沉了,不知道她又顽皮使唤着哥哥偷跑出门。

    兄长的背宽阔,一步步往上爬,细碎的雪落进衣领,她伸手去拍。

    “别闹。”兄长回头,狭长凤眸里笑意温润,熠熠如明星。

    满愿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就不想看月亮了。

    她是家里娇惯的小女儿,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心思易变,捉摸不定。

    “阿兄,我累了,回家吧。”

    她推着兄长的肩膀。

    山上的路越走越冷。

    “阿兄,回家。”

    四面的风声忽然尖利,有骨哨凶猛吹于耳侧,不同于中原的悍马包围过来,她跌落下山崖。

    很痛。

    但阿兄不准她哭,用力擂了下她眼睛,交给她什么东西,让她跑回去找爹娘。

    脸上有黏腻的东西流下,她分不清是什么,被阿兄一把推走,拼了命地跑。

    回家。回家。

    但脚下又是悬崖,眼前熊熊火焰,村庄淹没在一片铺天盖地的哭喊吼叫中。

    她停住脚步,僵着手摸了摸脸,全是血。

    一丝微风拂面。

    满愿回过神,打了个寒噤,眼睫抬起,不知何时雾散了,一轮皎洁明月高挂暮空,照得满庭满池都盈着练色光华。

    夜还长,她不想回床睡觉。

    推开门,守夜的丫鬟皆在外间,满愿小心抬步,没有惊动她们。她依稀记着这里是荀俭行二哥的宅邸。

    宅邸占地宽广,借着月光,满愿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到了一处祠堂的外面。

    匾额高悬,门楼古旧,两道松柏森森,月台上摆着青铜祭鼎之类的物件,门内点着烛火,神主牌位却很少。

    因是庄重之地,满愿好奇瞄了一眼便不再看,折身准备循路回去。岂料四下昏暗,视物不清,脚下一个不小心绊到石头,径直扑倒在地。

    掌心磨着石砾,血丝凄红。

    “嘶。”满愿懊恼蹙眉,摔得狠了,膝盖也磨破了皮。

    她伸手摸索着要爬起来,不提防竟摸到一片冰凉的袍摆。

    满愿愕然仰头。

    袍摆从她指尖滑开,荀铉垂着眼皮,高瘦身躯笼罩,静静把她望着。

    女子受惊,睁圆美眸,眼珠黑得像宝石,肩上衣衫滑落,露出一片雪白细颈,茜红抹胸间戴着的玉轻轻晃荡。

    见到他,淡粉唇瓣轻轻颤动,连话也说不出。

    果真如荀俭行所说,胆子小得可怜。

    荀铉没有扶她,居高临下望了她须臾,“能起来吗?”

    满愿忍着疼,拢紧衣裳,点点头,撑地慢慢爬起来。

    其间,荀铉就冷眼看着,好似她身上有刺,靠近一点也不能。满愿没见过这种男人,像块冰,眉眼里都结着霜。

    她不认得他,但观他面貌出众,气质华贵,估摸着应该就是荀俭行的二哥,荀铉。

    本来依礼,她该跟着荀俭行叫他“二哥”,可满愿心底里根本就没把自己当荀家媳妇,在南京时的成亲也是敷衍。她认为自己是外人,便对荀铉的疏离也不大在意。

    颔首低声谢了句,“多谢大人。”便拖着酸疼的腿一瘸一拐要从原处返回。

    手腕却被人从身后隔着衣袖握住。

    “过来上药。”

    说完,手便放开。

    荀铉抬了抬下巴,示意满愿跟上。

    常年身处高位的人,说话举止都有种不容置疑的从容。满愿打心底不愿接触这样的人,心思深沉,看不出情绪,一举一动都如同隔着一层雾,让人心里发慌。

    还是进了祠堂内的侧室,昏暗阴冷。荀铉倾身点亮烛台,微光先照亮他肩膀边案上的神龛,供着观音。室内别无他物,不过一塌一案两蒲团,案上摊开一本书,半干的墨砚上搁着一只紫毫笔。

    可见他适才应该就在此处看书。

    深更半夜不睡觉……

    满愿环视了一圈,默默在一旁规矩立好。荀铉从榻边的小匣子里拿出药瓶,到她面前,摊开手。

    这只手,骨节修长,瘦削漂亮,光凭一观,便能想象主人是如何生长在富贵锦绣中,如何执笔写策。

    满愿自然而然把他当作文官,抿唇道:“不烦大人,我自己来便好。”

    她伸手,去拿药瓶。却被荀铉捏着腕骨一把拖过去,若不是他神情冷淡,满愿都觉得此举有些狎昵。

    张俭身量高,给她上药,微微弯腰,垂眼,长睫毛在烛光里投下淡淡阴影。

    女子的手纤弱无骨,掌心渗血,看着颇为严重,药粉清凉,撒上去却火辣一片。

    满愿忍着不吭一声。

    无论是船上还是马车内,满愿都是娇滴滴,受不得风吹,忍不得雨打。可一旦在不熟的人面前,她就像浑身炸毛警惕的猫儿,瞪着圆溜溜水灵的眼睛,不肯示弱一分。

    忽然,荀铉开口,“三郎说你是姑苏人?”

    满愿诧异,掩眸撒谎,“嗯。”

    荀铉微笑,“虎丘的中秋夜还是那么多人吗?”

    这人不常笑,略微温和些,如画眉眼便似山水缓缓起伏,昏黄烛火映衬下,目如点漆,俊美不可方物。

    满愿心跳突然加快,不是因为荀铉的容貌,而是此人前后不一致的态度。她怕自己多说多错,低下头含糊道:“我不清楚。”

    “是么。”荀铉缠好药布,轻轻俯身,清明眼眸里装着女子紧张的脸庞,“弟妹不是姑苏人?虎丘中秋那样好的热闹,不去可惜了。”

    满愿的心重重一沉,这人果然在试探。

    左边掌心冒着冷汗,她竭力平静下来,抬眸笑道:“再好的热闹,也总有人不喜欢,大人若喜欢,日后来姑苏,我定游船相陪。”

    她有一双好看笑眼,若是真心笑起来,不知是何等璀璨明媚。然而此时她虽也笑着,却是虚情假意,勉强迎合,仔细看还能看出眼珠的颤抖。

    荀铉不说话,静默须臾,移开视线,直身拉开距离,把药瓶放案边。

    满愿如蒙大赦,匆匆道别转身走出门。

    却听身后人的声音——

    “胆子小,就不要乱跑,夜路走多了,总是危险的。”

    满愿一惊,袖中的手忍不住颤抖,她什么也没回,像逃离狼穴一样离开了荀铉的视线。

    观音像前,烛火跳动。

    荀铉的五官半明半暗,他轻慢垂下眼皮,用帕子把刚刚碰过满愿的手细致擦过一遍,又一遍。

    —

    翌日天明,荀俭行回来,神情有些恍惚。

    满愿本想和他提出去住的事情,经过昨晚,她才不敢在荀铉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可荀俭行心里似乎装着事,好几次满愿叫他,他也只是兀自出神。

    “荀俭行!”

    满愿恼了,她来这京城就诸事不顺,荀俭行还不听她的话。

    荀俭行惊讶抬眸,望着满愿气鼓鼓的脸,压抑心头愁绪,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好凶的小老虎。”

    满愿皱鼻,打开他的手,狐疑道:“你在想什么?家里有事吗?”

    “家里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你我的婚事。”荀俭行嘻嘻笑,插科打诨,“为夫是在苦恼该备多少彩礼,才能把天仙明媒正娶回去!”

    满愿嗔了他一眼,继而揪着手里帕子,慢声慢气。

    “其实这事也不着急,总归我们在南京也成过亲了,如今天子朝贺大事在即,你家里怕也忙得焦头烂额吧。”

    这话不是虚说。

    为着朝贺一事,两京十三省来了多少官员,边疆、南蛮的部落均有使臣上京,驿馆人满为患,街上比正旦元节还繁忙。

    光是满愿这两日在荀铉府里,便看到仆人们流水似地往库房里来来往往,送礼的一波,收礼的一波。

    本朝做官的规矩,向来有条例。京官用权势护佑外官,保他们来年考察顺利迁升,地方上的官员自然就得拿东西来孝敬。

    且名目讨巧,各有花样。离京的叫“别敬”,夏日的叫“冰敬”,到冬天就是“炭敬”。如此还不算每年的“两节两生”——中秋重阳要送,上锋的生日及上锋夫人的生日也不能少。

    纵你是清流廉臣,也不得不勒紧裤腰带往这上面使银子。荀铉的官做到这样大,该送的礼,该有的交情,地方重臣的联络,一样也马虎不得。

    更别提今年的朝贺,天子寿宴。各地进献的寿礼能否排在前面,说白了都取决于往宫里使的银子多不多。孝敬到位,天子身边的大宦自然就有好话说,若不守规矩,往后的官途也就难讲了。

    荀家世家大族,为官的人也多,虽然荀铉与本族似有间隙,但他毕竟姓张,且年前一场大仗败后,更有无数双眼睛鬼蜮森森盯着。

    “事有轻重缓急,日后我再进府也是一样的。”满愿笑着,乖顺极了。

    可满愿越懂事,荀俭行便越心疼。

    他握住满愿的手,“阿满,你不要担心,婚事延迟不了多久,我一定迎你光明正大入府。”

    满愿笑容不变。

    心里揣着事,荀俭行不想让满愿看出来。吃过午饭,耐心陪着她看了会游记,便哄着她,说她病还未痊愈,该多睡午觉好好休养。

    等满愿睡着,荀俭行放下帘子,悄声退出屋子,拧眉快步往前院去。

    穿过长廊,正好撞见荀铉穿着常服要出门。

    “二哥!”

    荀铉顿步,侧目望来。

    荀俭行上前,见荀铉手里拎着缰绳,“去军营?”

    “嗯,有事?”荀铉问。

    日光斜照,荀俭行神色凝重,也不迂回,径直道:“陛下有意从荀家挑驸马的事,是真的?”

    荀铉静了静,说:“有这个风声,具体的,尚不清楚。”

    “可大伯说,十有八九便是我。”荀俭行摇头,“怎么就是我呢,荀家这么多儿郎,多是没娶亲的,我都有阿满了。”

    荀铉想起昨晚谎话连篇的满愿,想说你这个阿满也不见得如表面那般乖巧。但还是没说,只略微安抚道:“事还未明,你先别慌。”

    他往外走,荀俭行跟着,急道:“二哥你人脉广,能不能帮我在宫里打听一下,或者给陛下说我已经在南京成过亲了。”

    没过官府,没入族谱,细究算来,满愿连个名头也没有。这也是荀俭行心慌的原因。

    盛林牵来马匹,听到这些,对荀俭行有些同情。

    其实这风声年前就有了,荀家还在心焦怎么把荀俭行诓骗回来。主要是年前荀铉与胡尔部对战败退,胡尔部便想着趁机多索要金银,最好还能和亲一位公主。

    陛下的德音公主正值婚龄,风口浪尖上,贤妃便说:“既然战事不利的因在荀家,那这其后的果自然也由荀家人承担。”

    挑来挑去,德音公主便挑上了荀俭行。从前金明池宫宴,二人有过一面之缘。

    福兮祸兮。盛林暗暗叹气。

    忽而骤风起,荀铉翻身上马,握住缰绳,侧头对荀俭行说:“和亲的事不可能,至于你会不会当驸马,陛下那里并未有准言。”

    说到底,此事关键不起于和亲,而是有人把荀家当靶子,企图制衡荀铉。

    荀俭行点头,眉心的纹路却没消散。

    军务不能耽搁,盛林朝荀俭行拱手行礼,随即跟随上马。

    往北大营的路上,马蹄声阵阵。

    盛林打马向前,稍稍落后荀铉半步,有些迟疑,说:“属下瞧三公子对那位情意颇坚,绝不愿意尚公主,若无力转圜,他会不会对您……”

    ……生怨恨。

    荀铉没什么表情看过来,盛林惊觉僭越,止住话音。

章节目录

阿满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偏不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偏不并收藏阿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