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程墨竹和白宴棠刚刚走出竹坞清的大门,沿着石阶一路向上。方才在茶室里,程墨竹经过她的提醒,才想起来前几日欠她的那坛酒。这酒他一年只酿一坛,笼统算下来也才五六坛的样子。他虽不好饮,却有这一手好本领。程墨竹心想,算是便宜这个小姑娘了。

    林间弥漫着泥土的气息,鸟鸣声此起彼伏,偶尔几朵蒲公英点缀其间。风起,蒲公英种子像把小伞似的飞向天际。

    “这两天在横店学习的如何?”

    “收获颇多。也刷新了我对演员这个职业的认知。”

    程墨竹挑眉:“看来你的两天很精彩,不妨说来听听。”

    听到程墨竹这么讲,白宴棠的话匣子就畅快的打开了:“那日看贺青演戏,我才发觉演戏都是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困难。即便只是面对镜头微笑,亦或者是一个简单的表情,专业的演员也要提前进入状态,才能在摄像机拍摄的时候一瞬间调整好。”

    程墨竹赞同的点点头:“我很高兴你能明白这些,这也是我早功布置给你们模仿练习的原因。演员是一个非常需要自信、胆量、耐心的职业。当你面对一个个陌生镜头背后那些审视的目光时,你需有勇气继续完成你的表演,甚至要做的比你自己练习的更好。”

    一个羞怯的人永远无法做到在众人面前露出他自然的一面,然而在镜头里,这些不完美会被无限放大。程墨竹不希望他带出来的人在镜头里表现的破绽百出,所以他尽量培养他们较为自信的一面,这种状态也会影响和感染着周围人。

    程墨竹永远记得自己七岁时面对的第一个镜头。那个时候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孩童,面对严肃的导演,他的身后只有天赋撑腰——尽管他当时还不是一名专业的演员。

    他深知演员这个职业除了反反复复的磨砺、锤炼之外,最重要的还要有天赋。一名天赋型演员也需要来来回回的磨练,但最重要的是他们能从失败中寻到自己的路,从而锻炼出圆熟而自信的镜头感。

    白宴棠的身上正有他所欣赏的这种天赋——尽管现在只是一个苗头。第一次见到躲在何砚安背后的她时,他就知道她天生适合吃这碗饭。

    白宴棠与他所有合作过的女演员气质都有所不同。如果说长相也可以有平替,那气质绝对无法取代。他喜欢她身上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像人间四月初盛的海棠花,那是任何化妆品和香水都比拟不来的感觉。

    他之所以会在竹坞清众人参演的每部剧本中注资,其一是为了他们不被导演所刁难,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能保持他们演戏的专注度,防止一些外界的花花肠子去打搅他们。

    而他现在面对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更加坚定了要护着她的想法——如果她以后还一直留在竹坞清的话。

    两个人边走边聊,很快便抵达了山顶。之前程墨竹没注意,将梨花树记混了,把东边那棵梨花树下最烈的酒挖了出来——那酒浓烈的连他最多也只能喝半坛。

    “为师保证,这次绝对不会再记混了。”

    程墨竹怀里揣着把铁锹,走到了最南边的那棵梨花树下。白宴棠目光扫过去,这棵梨花树大概是这一片梨花林里最大的一棵了,树身足足要两个成年人围抱才能碰到。

    树底下摆着紫檀木茶案,旁边还有两个青色的蒲团。微风拂过,伴随着阵阵梨花的幽香,这里像是人间独一无二的雪境。

    程墨竹看到她闭上眼睛,也没叨扰她,径自一点点的松土,在他的不懈努力下,酒坛的青色身子已经依稀露出一点轮廓,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继续挥动着铁锹。

    骤然间,腰身传来深入骨髓的剧痛,身上的衣衫一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声音从唇间溢出。

    可他低估了这次病痛带来的威力,钻心的疼痛来的更为猛烈,几乎将他的意识吞噬殆尽。在程墨竹倒下去的前一刻,他看到少女惊慌失措的向他奔来。

    “去、去叫何、砚安。”这是他失去意识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

    程墨竹的意识沉沉浮浮,但感官仍能传递身体的知觉。有一双柔软的手抚平他因疼痛皱起的眉头,褪去他被冷汗浸湿的衣衫,猛然间,腰上疼痛的症状缓解很多,他就像一个烈火焚身的人,突然被丢进冰冷的泉水里。

    他幸福的叹了口气。

    ……

    程墨竹醒来时,夜凉如水,窗外弯月如钩,静静地挂在梨树枝稍上。月光像层银纱似的笼罩大地,照亮了此时正在他眼前均匀呼吸的人儿。

    她头枕在臂弯处,浅浅的呼吸着,眉心微皱,似乎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他其实不想吵醒她,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难独自将她送回山腰处的竹坞清。

    “小五,醒醒。”程墨竹轻轻触碰她的手臂。

    她揉揉惺忪的双眼,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就急着起身出去了。片刻后,她从客厅回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

    “你醒啦。”她将温水递给他,刚睡醒嗓音里还带着道不明的缱绻。

    程墨竹接过水杯,仰头喝了个精光。水流顺着他吞咽的动作滑至胸膛,白宴棠急忙拿起手帕,替他擦干净。

    “你…”程墨竹惊诧的看着她的动作,两人此时挨的很近,他能感受到她那双润如羊脂的手擦过他的肌肤。他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开。

    白宴棠无奈道:“师父,我现在就是在单纯照顾伤者,和照顾那些小动物没什么区别的。”

    之前待在外公白筳家里时,她就常常在山上捡了受伤动物带回去养着,一来她喜欢看它们痊愈后活蹦乱跳的样子,二来家里活物多也热闹些。

    程墨竹:原来我在你心里就和畜生没两样?

    一阵凉风吹过,程墨竹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没穿衣服,墨发均匀的披散在身前,遮住点点风光。

    “何砚安呢?”

    “在医院呢。”

    “你没去寻他?”

    “没有。我能搞定你的伤,干嘛还要去寻他?”

    程墨竹有些惊讶:“你知道我的病有多久了么?”

    白宴棠拖着腮想了一下:“嗯,两三年左右,无保护措施遭重物创击,拖了一段时间,之后一直没能完全治好,且无规律发作,对么?”

    程墨竹已经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了。没想到她能准确无误的说出他的这半年来的病况。

    “你问过何砚安了?”他仍旧不信邪。

    白宴棠摇摇头:“瘀伤三寸,呈黑青色,脊髓处明显鼓包肿起,要不是淤血导出及时,过不久有瘫痪风险。”

    她进梨雨阁的时候就有看到治疗仪器,上面有何砚安医院的loge,瞬间就明了何砚安此番上山的目的。

    他低声道:“这个病,我寻过很多名医了。他们虽然信誓旦旦的保证可以治好,但最终殊途同归,没想到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白宴棠晃了晃手上的银针,说道:“那是因为你没寻到靠谱的中医。西医多用抗生素、激素等快速疗效药品疗伤,而中医讲究的是一个调节人自身的平衡,去促进身体的恢复,当然很不一样了。”

    程墨竹目光落在她纤纤细指捏住的银针上,银针在月光底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面前的少女回头露出浅笑,惊艳了这一刻的岁月。

    ………

    现已是凌晨五点钟,天边隐隐金光闪烁,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在云边露出半个脑袋。白宴棠扶着程墨竹躺下,替他掩好被角:“身上的绷带今天不要拆开,这两日之内切忌泡澡,做些简单清洗即可。若还觉得不方便,就寻个贴心的佣人上来……”

    程墨竹背过身去,默默的听着她讲话,眼中明明灭灭,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宴棠从房间内寻了张便贴,写上药方子,搁在桌上:“晨起时将药方交给何砚安,他自会替你寻到药材。七天一个疗程,我三日会上来替你扎一次针。”

    程墨竹仍旧背对着她,绷带缠着他的劲腰,宽肩上墨丝滑落,背影有些落寞。

    “对了,最近不可激烈运动,切忌床笫之事。平日出行有条件的话可选择轮椅,再不济也拿根拐杖拄着。”

    程墨竹耳根通红,手里的念珠飞快的转动起来。此时他感觉,自己作为长辈的自尊哗啦啦碎了一地。

    白宴棠叮嘱完这些,伸了个懒腰,走出梨雨阁,扛起程墨竹遗落的铁锹,卖力开挖。不多时,泛着盈盈光亮的玉石酒坛露了出来,她露出一个如负释重的笑容,趁着天亮赶回了竹坞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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