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怀姝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黑着脸的清秀少年,正稳稳当当地从后方托举着一把轮椅,连轮椅上的人一同,如履平地般下得楼来,然后轻轻放置地上,轮椅中人眉目含笑地朝她望过来。

    晏怀姝呼吸凝滞了一秒。

    面前的人束青玉冠,月白锦袍随行动衣袂翩飞,许是腿脚不便身体孱弱的缘故,他披了件雪白轻裘,周身的清隽温润里含了几分病弱之气。

    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的气质,单看他鸦青飞眉入鬓,浓密睫毛下是一只狭长深邃的眼眸,墨玉般的瞳色里倒映出晏怀姝今日青绿色的影子来。

    一只眼,对。

    晏怀姝目光落于他的右脸。

    所有的流转风情都隐没于右脸那半银白冰凉的面具去了,徒留半边清润生动。

    可惜了。

    晏怀姝暗啧了一声,在病弱玉美人面前隐去自己的惋惜,扬起吟吟浅笑,端庄大方地行了个礼:“臣女见过,景王殿下。”

    祁则玉一挑眉,“晏小姐眼力极佳。”

    晏怀姝笑容更深:“是殿下风姿出众。”

    轮椅,面具,这么明显的特征,她硬要装傻,就未免显得太刻意了。

    祁则玉目光落到掌柜手里的衣裳,唇边笑意淡了几分,再开口声音里便多了几分半真半假的威压:“我治下不周,刘掌柜做事愈发失礼了,晏小姐的钱你也敢收。”

    刘掌柜擦了下额头的虚汗,连忙躬身一迭声地赔罪:“老奴糊涂,求殿下恕罪!”

    说罢麻溜地指挥店里伙计将晏怀姝看中的月华裙和小披风打包好,又加了一套同样风格的更为贵重的天青色锦霞留仙裙,毕恭毕敬地捧到了晏怀姝面前。

    晏怀姝汗颜了一下,虽说景王这威压十有八.九是做戏,但她还是对旁边汗流浃背的老掌柜生出几分歉意。

    不好意思白嫖,她委婉开口,“多谢殿下,臣女并不知此处是殿下名内产业,怎好白拿殿下的东西……”

    没有听到景王回应。

    晏怀姝说话间余光溜过去,便看见景王优雅地将左手往轮椅扶手上一撑,随后下颌倚了上去,目光缓缓游移,在晏怀姝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精巧耳坠上点了点,唇边笑意十分意味深长。

    而他身后沉默的少年表情就直白多了,抿了抿唇,脸色黑沉如水。

    晏怀姝:……

    好吧,她反省了一下,自己拿着景王送的礼物,当着他的面,在他名下的铺子里赊账,说不好意思确实是牵强了一点。

    祁则玉悠悠道:“你我既已定婚,我的东西便是晏小姐的东西。”

    晏怀姝轻咳了声。

    前世连同今生她也没和谁订过婚,本想客套两句,谁知这景王一来便把关系拉得如此之近,她倒不好周旋了。

    见晏怀姝仍在犹豫,祁则玉又缓缓开口:“依小姐的喜好来看……昨日送去府上的礼物想必不太合小姐的眼缘,是我的疏忽,今日之礼权当赔罪了。”

    人家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晏怀姝不便再推脱,示意采星和素月将东西收下了。

    随后又乖巧地施了个礼避开景王话中机锋:“哪里哪里,景王殿下送的东西臣女很是喜欢,只是太过贵重不敢轻易上身……还未来得及当面致谢,多谢殿下。”

    祁则玉盯着面前笑得滴水不漏的娇俏少女,微眯了眯眼。

    他又懒懒地换了只手臂倚着,状似无意地谈笑道:“以前听闻晏小姐喜好明艳之风,本王本想投其所好,好博得佳人一笑,却不想走错了方向。可见传言也不足为信。”

    刁蛮?粗鄙?目不识丁?

    你再装。

    晏家大小姐蓄意藏拙,是他计划中未曾设想过的一步,但眼下看来,未必是一件坏事。

    晏怀姝背后冒出一层薄汗。

    事到如今她也算看明白了,这景王绝非等闲之辈。况且他从见面便有意无意试探到现在,她再顾左右而言他,就太不给人面子了。

    她笑得更加明媚璀璨,几乎见牙不见眼,“传言虚实真假难辨,自是不必当真。更何况……臣女也听得殿下的一些传闻,今日一见,似乎也略为夸大了。”

    就允许您怀疑我?

    您好像也不是善类呐……景王殿下。

    祁则玉抬起眼直直地望进晏怀姝的瞳孔,两人悄无声息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方水汽迷蒙的盈润杏眸,笑眼弯弯。

    一方狭长深邃的墨瞳桃花眼,视线半仰。

    两厢里意味深长。

    寂静无声间,只见景王突然放松了挺直的脊背,神色懒懒地向轮椅上一靠,勾起嘴唇道:“我一介病弱之躯难以示人,自然管不了外面的风言风语,整日思营不过聊度残日而已。”

    晏怀姝暗自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施了个礼:“臣女所求,也不过如是。”

    若非情非得已,谁愿意任人宰割,不过各自奔命罢了。

    祁则玉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抬手唤来掌柜:“将晏小姐的东西包好,再挑几样素雅端庄的,一同送去晏府。”

    晏怀姝下意识客套:“不用如此麻烦——”

    景王却已经自己推着轮椅行至她面前,扬起头来看她,让她未尽的话语统统隐于唇中。

    晏怀姝这才发觉,这人虽然坐着轮椅,但身姿一直挺拔端正,与她的高度差不了几分,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

    然后他便浅笑着开口了:“今日既然遇见了,我请晏小姐吃个午饭再回去吧。”

    晏怀姝迷蒙双眸咕溜一转,亮晶晶地回视道:“还是我请殿下吧。”

    —

    站在芙蓉醉的门口,祁则玉眼神好奇地飞向一旁的晏怀姝:“这就是晏小姐挑的酒楼?我没记错的话,似乎是晏家的产业。”

    芙蓉醉,便是晏怀姝亲娘秦夫人名下的另外一处店铺,也是林氏扣在手下,因为“亏损严重”而没有还给她的其中之一。

    此刻正午时分,酒楼门口食客迎来送往,络绎不绝。

    两人既已互相看穿,晏怀姝便不再藏着掖着,脸上扬起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容,扭头回答景王:“臣女有事求证,择日不如撞日,殿下就当与我一同看戏吧。”

    食客密集,两人好不容易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路上景王的轮椅和面具却吸引了不少人猎奇和探究的目光,甚至有人低下头去窃窃私语。

    晏怀姝这才想起,景王平日里似乎是深居简出,今日难得肯抛头露面,却要忍受诸多异样眼光。

    这地方似乎太过嘈杂了,她有些抱歉,低声询问了句:“这里人多眼杂,若殿下介意的话,我们换个地方吧?”

    祁则玉玲珑心思,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腿,面上没有一丝不快,抬头迎着晏怀姝歉意的目光坦然一笑:“无妨,我习惯了。”

    晏怀姝抿了抿唇,店里小二已经眼尖地一路小跑过来,热情地递上菜单: “两位客官吃点什么?”

    一时无话,晏怀姝主动接了过去,低头查看,顺手端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缓解尴尬。

    祁则玉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她莹润耳垂上灵动摇曳的耳坠,默默道:“晏小姐带够钱了么,不会又要拿我送的东西押账去吧。”

    晏怀姝刚入口的茶水还未咽下去,闻言突然呛咳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盏,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冲着对面优哉游哉的景王讪笑一声。

    大哥你也太记仇了。

    她纤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菜谱,“殿下放心,不拿耳坠了。实在不行臣女便将您押在这,您比耳坠值钱。”

    祁则玉怔了一瞬,而后唇角微微勾了勾。

    伶牙俐齿,嘴上不饶人。

    他并不因为晏怀姝这略微大胆的反击介怀,但他身下的轮椅轻轻震了下,是身后扶着轮椅的江屿猛地攥紧了拳头。

    祁则玉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了句,“风有些大,去把窗合起来些。”

    没有点名,但他身后的少年立刻放开轮椅,恭敬地低头:“是。”

    晏怀姝看了眼少年的背影,他的敌意她不是看不出来,但她能理解。

    换做是她,自己光风霁月的主子找这么个废柴千金,她也替景王不值。

    并不往心里去,她淡笑一下,低头继续看菜单,简单征求了景王的意见,随意点了几样。菜上得很快,一道道在两人中间铺陈开来。

    粉骨鱼、芙蓉鸡、香煎乳饼、药膳炖牛肉、芋煨罗菜、石糕豆腐、甜酱瓜茄,四荤三素,加了个云片枣豆糕,菜色虽然简单清爽,却有点多。

    晏怀姝看了眼景王,想起他壕无人性的行事风格,小心翼翼道:“民间小菜,不知道殿下吃不吃得惯?”

    祁则玉轻笑了声,拿起筷子淡定地夹了块芋头,“都是肉.体凡身,有什么吃不惯的,只是你我二人……只怕吃不完。”

    晏怀姝笑眯眯地和他打商量:“臣女不习惯让别人看着我吃饭,可以斗胆请求殿下,允许你我随侍一起吃吗?”

    她话说出口便在观察景王的神色,她知道自己是在挑战古人的阶级尊卑,但不知为何,眼前这个人让她觉得可以一试。

    惊天之语一出,空气猛地滞住。

    景王背后的少年纹丝不动,低着头似无五感。

    采星素月则是吓得连连摆手,恨不得缩到墙角去隐身。

    这几日小姐虽然一直拉她们同桌吃饭,但此时这场合她们还是拎得清的。她俩就算痴傻,也看得出景王殿下虽然一直笑吟吟的,却也不是她们能僭越的。

    祁则玉面上没了表情,沉默几息后,垂着眼悠悠道:“晏小姐叫你们坐,你们便坐吧。”

    无人敢动。

    晏怀姝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

    算了,是她强求了。

    席间的气氛突然冷了些,她从鼻息中轻轻笑叹了一声,捏起筷子示意景王:“臣女唐突了。殿下请用。”

    祁则玉缓慢执箸,随便夹了片罗菜放入自己碗中。

    晏怀姝松了口气,也低下头去吃饭。

    两人垂着头各自吃了半刻,便异口同声地抬起头:“我吃好了。”

    太过同频,两人相顾无言。

    大气不敢出的采星素月迷茫地交换眼神:然后呢……小姐要怎么付账啊?

    四下无声里,晏怀姝率先打破僵局,轻轻放下筷子,抬手扬声唤道:“小二!”

章节目录

咸鱼王妃,奈何夫君要谋反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无事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无事桃并收藏咸鱼王妃,奈何夫君要谋反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