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樱一睁眼,发现自己此刻光溜溜圆乎乎,身上还画上了好看的斗彩灵云纹。

    嘶,还有点儿烫。

    ——没错,她成了一只茶杯。

    宋樱轻叹一声,噫,这离魂症又犯了。

    事情还得从今儿下午说起,她这个重返京城的大理寺卿娇娇独女,对皇城里的一切都感到很新鲜,所以在一到京城就受伤躺了一个月,又宅家休养一个月之后,挑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带着沐晴悄摸地出了门。她记得自己去香云斋吃了碗糖蒸酥酪,又到宝蕴楼看了会首饰,但是一件没买,结果一出门就不省人事了。

    宋樱觉得很冤枉,看了半天不买,犯天条么?

    待恢复意识之后,她就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出现在了一家酒楼里,还成了一只茶杯。

    这并不是宋樱第一次离魂。

    半年前她爹擢升为大理寺卿,终于结束了八年的巡按御史生涯,得以重返京城。他们一家就带着家当马不停蹄地向着京城进发,走了两个月,不料却在距离京城不远的马兰镇上遭遇了流匪。她爹为了护住继母,她为了护住她爹,挡了一剑,结果就是躺了一个月,躺出个时不时魂魄离体的后遗症。

    一开始,宋樱以为自己只是出现了幻觉来着,所以她严重怀疑皇帝派来的太医是个庸医——她伤的明明是脏腑,他却把她的脑子给治坏了!

    但是后来离魂的次数多了,她也就明白过来这是真实而非幻觉。虽然确认了自己脑子没坏,却并没有多开心有没有?

    魂魄离体的过程她不清楚,只是混混沌沌好似睡了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总是变成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时候是街上的一片落叶,被人踩一脚贼疼的那种;有时候是个半旧马扎,身上背负的体重是她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也有偶尔变成个活物的幸运时候,比如一只老鼠,走哪都被人拿鞋追着打。

    但是无论她变成什么东西,她都会想尽办法回家。成了一片叶子,她就乘风而起,踩几脚也没关系,总能飘回家中;是个半旧马扎她就趁人不注意悄悄挪几步,实在不行就假装不稳摔一跤,摔着摔着就到家了;是只老鼠她就会撒丫子狂奔,钻个臭水沟算什么,只要能回家。

    ——回了家,她就能回魂。

    对比之前的遭遇,宋樱感觉现在还算好,至少是个体面的杯子。一会她趁人不注意假装滚下桌,到时候就能慢慢滚回家了。

    她现在很擅长趁人不注意。

    只是这次她大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很好看,还很稳。

    那人曲起手指,轻而易举就把她捏在了手中。

    宋樱惊恐:“登徒子,摸我胸——”

    喊完才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现在光滑圆润的茶杯模样,冷静了下来:“喔,我现在没有胸。”

    捏着杯子的手一顿。

    这一顿很是微妙。

    因为宋樱在离魂的时候无论说什么说得多大声,身边的人都是听不见的。而此时此刻,这个人因为她喊了两声,顿住了。

    宋樱不禁欣喜若狂,终于有人能听到她这个游魂说话了!

    “出来!”

    宋樱一抖,这个声线低沉清冷,尾音勾出一丝凌厉,让人忍不住心悸。她离得近,抬头也只看到一个轮廓分明的下巴。

    下一刻,那人将她……不,是杯子顿在了桌上。宋樱看清了她的全貌,是一张眉目如画的脸,通身气度好似远山云雾湖间冰雪,令人见之忘俗。

    宋樱正想说,自己这魂也没法出来呐……就看见桌子底下冷不防钻出个灰不溜秋脸上长毛的家伙。

    ……

    行吧,自作多情了。

    她仔细一看,方才钻出来的是只长着张人脸的狼精,别说,看着有点猥琐。

    那狼精双手被捆妖索缚住,朝着那人讨好地乞求道:“仙子饶命,不晓得竟是仙子在此,不才造次了……”

    “求仙子宽宏大量,看在我是第一次的份上……”

    那人眉头一皱:“第一次?”

    宋樱又是一抖,声线还是那个声线,这次却是个男声。

    只见那人伸出一只好看的手,于虚空中将一张符纸燃尽。渐渐地,那人一身水蓝衣裙变成了广袖蓝袍,先前眉目如画的脸也渐渐从女性的柔美褪成了男性的刚毅,而气质却是丝毫不差。

    宋樱愣住的间隙,那狼精慌忙描补:“原来是仙长,小的有眼无珠,望仙长恕罪!仙长明察,小的也就犯了这么一两……三四!三四次而已!饶了小的吧……”

    “三四次?既然你记不清,那就让掌柜来帮你回忆回忆。”

    说着沈君年手上一动,包厢门瞬间打开,掌柜早已候在门外多时,此刻进得门来,朝着沈君年恭敬一礼。

    “辛苦司使大人。”

    沈君年微微点头:“陈述一下他的罪状。”

    “是。”

    掌柜转头看向狼精,又觉得他这副尊容有些伤眼睛,于是抬起袖子挡了挡:“十五天之前小店就突然开始遭人投诉,说我们这包厢里藏了些不干净的浪荡东西,专对妙龄女子下手。天地良心,咱们店虽小,可做的都是清白生意,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也都是些达官贵人及其官眷,小人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对夫人小姐们不敬啊。那些闺阁女子吃了亏又不敢宣之于口,便让大人们对小店好一番整治。”

    说到此处掌柜一脸愁苦,天知道他这十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要不是背后有……

    “简短些。”沈君年淡淡提醒。

    掌柜立刻回神:“噢噢,这、这位……可不止犯了三四次,小店可是有二十几位苦主呢。”

    沈君年看了他一眼。

    掌柜冷汗涔涔,道:“司使大人恕罪,这,小的可不敢说的太详细……”

    沈君年顿了一下,道:“只说他都做了什么便是,不必道明苦主。”

    宋樱就见那掌柜松了口气的样子,小声道:“就是摸了玉足,拉了小手,在人耳边哈气,还拍人屁股……之类的。”

    宋樱听到这里忍不住回神:“噫,原来是个色狼。”

    沈君年看向那狼精:“掌柜的证词,加上我方才亲眼所见,你认是不认?”

    狼精耳朵一耷拉,委屈巴巴道:“认……”

    “那你是想按凡间的规矩处置,还是按仙门的规矩处置?”

    狼精耳朵一竖:“敢问仙长,凡间的规矩如何,仙门的规矩又如何?”

    沈君年眼中略有一丝疑惑,反问他道:“你化精多久了?”

    狼精如实道:“不瞒仙长,小的化精尚不足半年。”

    “难怪……”沈君年看着他道,“仙门参乎大道,并不插手凡间因果,所以凡间一切不寻常之事皆归降魔司管。若按凡间的规矩,便得遵凡间的律例,猥亵妇女,杖责二十,拘三年。修仙问道者,加倍罚之。”

    “若按仙门的规矩……”沈君年顿了顿,“仙门的规矩,我不清楚,但他们的手段,想必你定有所耳闻。”

    狼精眼睛转了转,问道:“怎么仙长不是仙门中人么?”

    宋樱也有此疑惑,便听那掌柜嫌弃地解释道:“你这妖精如此懵懂无知还敢出来祸害人!谁不知道咱们这位司使大人家中乃是世代不入仙门的?图灵山沈氏代代有灵根,却代代立志为人间除患,其祖训有云:人间不平,绝不成仙。”

    说着他脸上现出无比恭敬的神色:“在你们眼里,仙门是敬仰是追求,但在我们这些凡人眼里,沈氏一族才是真正的可敬可追。大道成仙是修行,守卫凡间亦是修行呐!”

    掌柜说得自己都快信了,谁让仙门中人一心问道,向来只管大祸不理小事呢,遇到这等小妖也只有求助降魔司了,有求于人拍个马屁哄哄也是应该的。

    掌柜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他可真是太难了。

    沈君年并不理会掌柜虚伪的马屁,问狼精道:“你可想好了?”

    狼精毕竟是有几分精明在身上的,人间六年对妖修而言不过眨眼之间,若是按仙门的规矩,那高低是要折损修为的,怎么选不是一目了然吗?

    “小的知错了,小的愿入降魔司受罚。”

    “很好。”沈君年一抬手,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人,上前就把狼精给摁住了。

    其中一个狐狸尾巴还没收起来。

    “带他回降魔司,先杖责二十,关起来。”

    “是,大人不回吗?”狐狸尾巴问道。

    沈君年探出一只手扶起桌上不知何时倒了的茶杯:“我喝杯茶再走。”

    狐狸尾巴摇了摇,带着一脸懵懂的狼精出去了。

    掌柜见状十分上道:“司使大人慢慢喝,有什么吩咐,尽管喊小人一声。”

    沈君年没答话,掌柜便悄悄退了出去,还很有眼色地拉开了屏风。

    宋樱此刻是有一丝紧张的,方才趁他不注意倒了,是为等会儿滚回家做准备,也不知道他看出来没有。

    沈君年慢条斯理地重新倒了杯茶,手指捏着茶杯凑到鼻尖闻了闻,明前茶的香气弥漫开来。

    “好茶。”

    此时此刻这么近的距离,宋樱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绷不住了。

    “别喝!你要亲到我了——”

    看着眼前两瓣柔软的嘴唇,宋樱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她大意了,闪不了。

    然而等了片刻,并没有迎来什么奇怪的触感。

    她微微睁开眼睛,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晚秋落日般静美的眸子里。

    然而那么好看的眼睛里,只倒映出一只斗彩灵云杯。

    “果然,刚才是你在说话。”

    宋樱一怔,他在跟自己说话?

    “嗯?”没等到回应,沈君年略感疑惑,“一只茶杯,也能修成精怪不成?”

    确定了,他能听到!宋樱几乎要喜极而泣,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不是精怪,我是人——”

    见沈君年眉头皱起,她忙解释道:“两个月前我受了重伤,醒来就发现自己得了离魂症,就像现在这样,灵魂总是无缘无故地离开自己的身体,附在一些奇怪的东西上。”

    这次换沈君年沉默了,宋樱怕他不信,继续道:“我每次离开身体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回家,只要魂魄到了身体附近,就会自动回魂。你若不信,可与我约个暗号,你现在送我回家,等我醒了你用暗号一试便知真假。”

    沈君年将手中杯子放到桌上,问道:“家在何处?”

    宋樱欣喜道:“明怀巷宋大人府上便是。”

    沈君年略一思索:“大理寺卿?”

    “是我阿爹,”宋樱点头,“我叫宋樱,司使大人如何称呼?”

    “沈君年。”

    宋樱道:“可否劳烦沈大人现在送我回家?大恩大德宋樱日后必定相报。”

    宋樱正满怀期待,却见沈君年站了起来,他走到窗边往明怀巷的方向看了一眼,道:“现在不行。”

    宋樱这个角度看不到他掐指一算的动作,闻言略有些沮丧,却很快释怀:“行吧,那咱们有缘再见。”

    说完她一骨碌滚下桌子,精准落在椅子上磕了一下,接着直接掉在地上,转了两圈目标十分明确地骨碌着绕过屏风,滚向了门外。

    她这一整套动作十分丝滑,以至于沈君年一回头就不见了杯子的踪影。

    他站在窗边微微凝眉,不多时就见楼下大门口处果不其然滚出来一只茶杯,还十分明目张胆地一路滚过了街口。

    思索片刻,沈君年一振衣袖整个人如蝴蝶般从窗口跃出,轻轻落在了街边的屋顶,视线紧跟那只灵云杯。

    他这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尘埃,但这一天,整个牡丹亭上上下下都在传言,说是堂堂降魔司的司使大人竟从这酒楼里顺走了一只茶杯。这且都是后话。

    宋樱不知道他一直跟着自己,此刻正庆幸着自己这回是个茶杯,好赶路的很,比之前轻松不少。

    她马上就能回家还魂了。

    正开心着,谁知下一秒她就被一只脚给拦住了,那只脚小小的,好奇地踩着她碾了碾。

    宋樱咬牙翻了个白眼,该来的还是来了。

    “来吧小孩,玩完姐姐还要回家。”

    她已经习惯了,每次艰难的回家之路上总是会吸引到这种小屁孩。大人们忙于眼前通常不会注意到一片落叶飘了多久,也不会在意一只茶杯悄悄滚过了几条街,但是这些孩童会,他们好奇心旺盛,破坏力惊人。

    小孩把茶杯捡起来瞪着眼睛往里面看,又往下倒了倒,什么也没倒出来反倒没拿稳把杯子摔在了地上,顿时磕出一个豁口。

    宋樱是能感觉到疼痛的,那不是皮肉之痛,而是无法言表的灵魂抽痛。

    她原地滚了一圈,在小孩震惊的眼神中用力撞上了他的脚,小孩下意识捂住了脚指头,而宋樱已经趁着这股推力滚得远远的。

    到了前方丁字路口,还丝滑地拐了个弯,把那孩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宋樱刚一拐弯就迎面撞见两位妇人,因为惯性她直直撞上了其中一人的脚尖,为了不引起注意,她顺势贴着墙角一歪,假装自己只是一只被扔的破烂杯子。

    妇人顿了顿,只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什么人,乱扔东西,没素质。”说完带着身后的人款款走了。

    没素质的宋樱在她们走后一个鲤鱼打挺骨碌骨碌滚进了巷子,不怪她着急,因为前面就是宋宅了。

    那熟悉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宋樱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正要从侧门旁的狗洞滚进去,却冷不防被人提了起来。

    这一步之遥突然被人打断,她瞬间暴怒。

    “扑街——你礼貌吗!破杯子都捡!”

    沈君年手上捏着杯子,眉毛一挑。

    宋樱看清是他,略有了些安全感,怒意顿消:“沈大人?”

    沈君年目光落在前方,突然意味不明地问了她一句:“你说你是宋樱,那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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