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午,轻云薄雾,绵绵月光落在石桌上的一盏香醪里,被人用手握住,又送入口中。

    顶着两只核桃眼前来夜访师居的连蘅看到这景象,脚步一顿,紧接着便身形一晃躲到角落里去了。

    她背靠着墙壁,望着天上的月亮,大口呼吸了几下,在心中暗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她本想明天过来,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一是和系统失联她没什么安全感,二是她心中疑问太多,眼下除了希夷实在无人可问,所以才来这里碰碰运气。

    没想到她运气还挺好,希夷还没睡,只是她没料到他在喝酒。

    喝了酒的师父……连蘅心里打起了鼓,她了解希夷的酒品,总结来说就是:一杯迷离,两杯忘我,三杯……

    三杯人就疯了!

    退堂鼓的鼓点逐渐在心中敲响,她实在是不想招惹一个醉酒的师父,而且在他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恐怕也问不出什么。这样一想,连蘅打道回府的心一下子坚定了不少,她正要迈开步子原路返回,一个声音却从不远处传来了。

    “阿蘅,你为何站在此处?”

    连蘅冷不丁被吓得浑身一颤,她转身探头看去,只见希夷正朝她所在的方向走来,离她已经不过十步的距离。

    既然被人发现了,她只好从墙后走出,口中还悄悄嘀咕了一句:“喝醉了听力还这么好……”

    不过这句话也没能逃过那人的耳朵,希夷走到她面前站定,一本正经道:“我没醉。”

    没醉?连蘅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发现着实看不出什么,她半信半疑地问道:“师父,你喝了多少酒?”

    希夷却不答她,拉住她的手带她走进院内,月光落在他耳畔颊边,将他脸上的浅淡笑容映衬得更加柔和。

    连蘅望着他的侧颜,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已经醉了。

    就这样,月下独酌变成了二人对饮。

    和希夷不同,连蘅的酒量很好,堪称千杯不倒,然而此刻,她倒是有些羡慕希夷醉酒的体质,至少他可以短暂地忘却烦忧,得享一时安宁。

    又一杯酒下肚,连蘅托腮望着对面之人,忽然心生感慨:“师父,我们很久都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了。”

    希夷脸上的酡红已经掩藏不住,但他目光清明,看上去毫无醉态,他放下手中的酒盏,注视着连蘅道:“阿蘅,只要你想,我们可以永远这样。”

    “只要…我想?”

    “只要你放弃复仇,一辈子留在这里,你就不必再经历人世苦难,不必再经受痛苦折磨,那条粉身碎骨的路你已经走过一次,难道你还要再走第二次吗?”

    不必再经历人世苦难。

    不必再经受痛苦折磨。

    多么有诱惑力的语句啊。

    连蘅听完他的话,忍不住笑了。

    这世上穿书者众,却总有人自命不凡,以为自己可以逆天改命,摆脱命运的桎梏。连蘅亲眼见过这样的人,他们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被「世界」抹除,再无踪影。

    而她,不觉得自己有成为例外的能力。

    “师父,你相信天命吗?”连蘅问道。

    希夷未答。

    她接着说道:“顺应天命对我而言已经是最简单、最轻松的活下去的方式,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这条路也是唯一属于我的路,我别无选择。”

    “阿蘅,我曾经也相信天命,”希夷沉默半晌,垂首笑道,“所以,我后悔了。”

    连蘅道:“后悔什么?”

    他抬起头看向她,眼中充斥着她尚未看懂的坚定与决绝,当她终于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想要起身逃跑的时候,希夷已经并指点向了她的眉心。

    刹那间,连蘅周身僵木,动弹不得,她惊恐地看着希夷,声音颤抖道:“师父,你要杀我?!”

    ——他果然是后悔当年在徽州神殿里救了她罢!

    希夷一字一句道:“孽徒连蘅,其罪有三:一罪谋取神器,二罪祸乱九州,三罪弑师叛道。桩桩件件,天理难容,罪无可恕。”

    连蘅听得瞠目结舌。

    不过,她不是惊讶于希夷对她的审判——毕竟自己确实不是什么正面人物,她惊讶的是,现在的剧情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按理说,“连蘅”“重生”,故事重启,一切归零,除了她以外,书中的所有人都不会有“前世”的记忆,可是现在,希夷不仅拥有过往的记忆,甚至因此使他的行为逻辑发生了改变……

    这样的事她可从来没有经历过。

    连蘅试图解开希夷的法术,可她现在内力浅薄,根本毫无挣扎之力。

    眼看希夷一步步朝她走来,她欲哭无泪。系统说过,若是死在不该死的时候,她就真的死了。

    “师父,你、你冷静一点,”她语无伦次地说道,“那个有罪的连蘅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背负了那个人的记忆,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你不该杀我。师父……”

    然而话音尚未落下,她忽感眼前一片模糊,随即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

    【小时候,连蘅觉得这座宫殿很大,大到她几天几夜都走不完;长大后,她却觉得这座宫殿很小,小到宛如一只困囚雀鸟的牢笼,而身处其中的自己,竟连振翅挣扎的能力都没有。】

    ……

    【那一天,希夷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说她想离开这里,回到人间,报仇雪恨。希夷却说,人世如渊,只会将她摔得粉碎,当年他将她从深渊里带走,如今便不会再放她回去。】

    ……

    【对于肉体凡胎的连蘅来说,这么做无异于自寻死路,可她觉得,人活一世,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她跪别希夷,走向云宫的边缘,张开双臂,纵身跳了下去。】

    ……

    熟悉的声音在连蘅耳边响起,将一段段念白读得毫无感情,但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干巴巴的系统音这么好听。

    [系统!!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大人,淡定,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道别?]

    【这次「重启」发生了错误,想必大人已经察觉到了,所以这段时间我要去修复程序,不能陪伴在大人左右了。】

    [什么?!那我怎么办!师父要杀我!!]

    【大人不必担心,虽然有一些细节受到了影响发生些许变动,但故事的整体走向不会变化,大人只需随机应变即可。】

    [可是——]

    【大人只要记住自己作为反派的使命,就一定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已下载的原文语音包没有完全损坏,完好的部分依然会在相应时间节点处自动播放,大人不用太想我哦。】

    [……]

    【时间到了,你该醒过来了,大人。】

    ……

    她悠悠转醒。

    和煦的日光投射出窗棂的影子,连蘅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睡了一整夜了。

    “我竟然真的没死……”她扶着额头从床上爬起来,感觉头脑像是做了个噩梦般疲累。

    看着周围熟悉的陈设,她百思不得其解:师父审判了她又不杀她,只是把她弄晕送回了房间,所以他说的后悔到底是后悔什么?

    显然这些问题系统已经不能告知她答案了,她只有自己去探寻。

    连蘅有些不习惯这种在未知中冲撞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打不开房门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什么情况?

    大门拉不开,连蘅转而去翻窗,只不过她的腿还没跨出去,整个人就被弹了回来。

    “结界?”连蘅稳住身体,小心翼翼地再次凑到窗边,但还没来得及再试,她的视线就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

    经年不改的满院春色不知何时已经被烈焰席卷焚烧殆尽,目光所及尽是黑灰色的斑驳残象。落花化作飞灰,草叶化为乌有,就连伫立于她窗外的那棵梨树亦只余下光秃的树干。

    灰色的烟雾笼罩着结界之外的一切,可云宫所经历的这场未知因由的浩劫似乎还没有结束。她听到周遭传来“嘭”“嘭”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持续不断地砸在结界上。

    眼前这幅惨烈的败景使连蘅一阵心慌,她无法想象有什么未知的人或事可以对「天子」的云宫造成这种毁灭性的破坏,希夷又怎么会任由其发展?

    师父呢?思索间,连蘅忽然看到远处朦胧的灰雾中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那个人身形踉跄,几乎快要与那雾融为一体,他朝着连蘅所在的方向走来,直到走到近处,连蘅才看清了他的脸。

    “师、师父……”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希夷满身脏污,脸上也沾染了黑灰色的印子,他微微佝偻着背,身体摇晃得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似的。连蘅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却被结界阻挡了回来。

    希夷手撑墙壁站在窗外,低着头咳嗽了两声,连蘅眼尖地看到从他嘴角流出的鲜血,不过那血迹很快就被他抬手抹去了。

    她慌张地问道:“师父,到底出了什么事?云宫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怎么会受伤?”她从未见过希夷这般狼狈的样子,在她一贯的认知里,她不觉得有谁能伤害到「天子」,所以目下她所看到的一切都让她十分匪夷所思。

    “是天火,”希夷声音虚弱,可他仍旧神态自若,好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我原以为凭我的力量可以抵挡,但现在看来,是我太自负了。”

    连蘅疑惑问道:“是什么引来了天火?”

    “我们改变了「过去」,大概这就是原因。”

    “改变「过去」?”连蘅一脸不解,“难道我睡着的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希夷淡然答道:“你已经睡了两天三夜了。”

    “什么?!”连蘅惊道。同时,她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意味着她已经错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辰,错过了自己离开琅玕云宫的日子。

    她不离开云宫,就无法推动剧情,「世界」为了弥补这一缺漏,便召来天火,毁灭云宫,以此将她逼走。

    对于「世界」的运行逻辑与规则,连蘅已经十分熟悉了,因此想通这一点并不难,但让她奇怪的是,希夷仿佛也理解这一套准则,他没有将天火归咎于天灾,而是视为“人祸”,足以证明他的想法与她有共通之处。

    但有一点,她尚未清楚。

    “师父,你已经知道了吧,”连蘅看着窗外的那个人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天火之因系于我身,想必也已经猜出解此危局的办法了。”

    希夷沉默不语。

    “可你还是没有那么做。”连蘅抬起手,将些微内力汇于食指凭空一点,原本无形的结界随即荡漾起如水的波澜。

    “这道结界保护了我,也困住了我,”她顿了顿,轻声道,“师父,你是不是想要囚禁我?”

    希夷的目光似乎停滞了一下,但很快他便恢复如常:“何出此言?”

    连蘅道:“你罗列我的罪状、打晕我在前,而天火出现在后,这说明你早就打算阻止我离开云宫、再入人世,天火不过是其中的意外罢了;后来,你明明猜到了天火的来因,却依然没有唤醒我让我离开,还妄图独自与之抗衡,甚至不惜付出云宫尽毁、自己也身受重伤的代价,足可见师父你的决心。”

    “所以,即便没有天火,也会有这道结界,对吗,师父?”

    希夷轻叹:“阿蘅,你果然很聪慧。我记得从前教你幻术时,你也只是练习了两三遍就能融会贯通,那时候我就在想,也许你真的注定无法成为一个普通人,没想到一语成谶,之后你返还人世,搅弄九州风云,闯下弥天大祸,成为了人人喊杀的罪人。”

    连蘅了然笑道:“所以师父,你后悔了,你后悔当年救了我,后悔当年将我带到这里,也后悔当年放任我离开,不过你大概也没想到我跳下去以后竟然没有摔成肉泥,而是侥幸活了下来。可我不明白,既然你不想再让我重蹈覆辙,何不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又何必用囚禁我这样麻烦的手段?”

    “杀了你?”希夷的眼中浮现出一抹不可置信,他面露痛色道,“连蘅,你以为人命只是你口中轻飘飘吐出的两个字,可以任你我肆意摆布吗?你以为,我会像你对我一样,可以毫不犹豫地举剑杀之吗?”

    这下子,连蘅再说不出一个字了,她像是不愿面对般扭过头去躲开了他的目光,默然看向了别处。

    天火仍未停歇地砸在地面和结界上,只是已经烧无可烧,徒留一个个坑陷,阻隔两人的结界也隐隐现出裂纹,他们心里都清楚,这里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我早该知道,”希夷苦笑了一声,“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走向院中,留给连蘅一个萧索的背影,连蘅再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道:“我改变不了你的复仇之心,也改变不了你入世的命运,你说得对,顺应天命而活已经是最简单的方法。”

    音落,连蘅看到周遭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困住她的结界就砰然碎裂。更奇怪的是,天火竟也随着结界的消除而消失,空中转而落下的,是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

    下雪了。

    连蘅惊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她曾在云宫生活了十年,而这里从未落过一瓣雪,上一次见到云宫的雪,是“前世”希夷身死、琅玕珠现世的时候。

    可今天……

    连蘅怔然片刻,连忙跑了出去。

    当她推开房门,踏出门外,一步一步朝希夷奔去时,周围狼藉的景色竟如时光倒流般一一复原,待她走到希夷身边,院中那棵枯萎的梨树已然死而复生、花叶成荫。

    就好像这云宫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师父……”她看到希夷周身萦绕着不断流转的白光,而希夷双目紧闭,眉头蹙起,唇色发白,仿佛在经受着什么痛苦一般。

    他听到她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别哭。”他低声道。

    连蘅这才察觉到自己眼中的泪已经流过脸颊,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是在害怕。

    可是,她在害怕什么呢?

    “师父,你做了什么?”

    希夷伸出手,替她拭去眼泪:“连蘅,其实犯错的那个人不是你,而是我,我没有做一个称职的师父,没有在你年少时引你走向正途,不过幸好,我和你,都还有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

    “我曾经受命于天,成为「天子」,那时的我可以拯救天下苍生,却唯独救不了我的徒弟,所以这一世,我希望只做你的师父,和你一起去往人世,履行我作为人师的职责。我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但至少,我还可以改变我的。”

    “我的确后悔当年放你离开,可我更后悔的是,当年没有和你一起离开。如今我已将属于「天子」的一切归还于天,这一次,我会陪着你,重走你的来时之路,陪你将一切重新来过。阿蘅,你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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