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些距离,谢晏白的神情有些不太分明了。文渚只觉得他面上的神色倏忽晦暗,但那好像也只是她一瞬间的错觉。因为此时,他的眼角分明只有轻描淡写的平静。

    “为了我们的合作顺利,有件事还是要告诉文小姐比较好。”他道。

    灯光投下,映出不远处的男人眉眼立体精致,却也因为轮廓凌厉而显得冷肃,带着不动声色的漠然。

    文渚缓缓开口:“……什么事?”

    谢晏白抬起瞳仁漆黑的眼:“我没有参与谢临琛的计划,也没有从中分得利益。这一点,还请文小姐放心。”

    声音冷淡,让人觉得像是隆冬覆雪的山林,天际的风声惊过,只留簌簌纷飞的落雪。

    他没说的是,他那时其实还试图帮过她的父亲。

    只是那时还是遥远的七年前,他刚脱离谢家,根基尚浅,收到消息时谢临琛的计策只差了最后一步,难以回天。

    但这些,就不必告诉文渚了。

    视线静静落在谢晏白身上,文渚的心底划过微弱的叹息。

    没想到,他这样轻易看穿了她的想法。

    可这些年在外,她早已经同他一样不行于色,他又为何如此轻易?

    只能说,他当真敏锐。

    她未开口,谢晏白便也在灯下静立,视线沉沉携着大地深处的冥暗,而当落到她身上时,便只徒留风声冷冽。

    以至于,文渚甚至有种恍惚而莫名的错觉,谢晏白是在等自己的宣判。

    可……她要宣判他什么?

    她又出自什么立场去宣判他?

    脑中思绪滚了又滚,眼底的神情最终恍若是同晨间的草露,无声滚落为最深处的寂静。

    浓密的睫毛垂下,文渚的声音轻得像是落在冰上的细雪:“……您这样,就足够了。”

    她应该再说些什么的,但她现在兴致不高,因此只轻扯了下嘴角:“谢总放心,就算是您享了渔翁利,我不会为这件事生出什么芥蒂。”

    “……你不必多想,再怎么说,你都比那时候的我有用得多。”

    “……”谢晏白的视线透着探寻的意味,而他神色最终收敛,略过了文渚的最后一句,语调冷静地安排道:“这段时间小杨供你差遣,这里的门禁卡也在茶几上,你记得拿。”

    文渚迟疑片刻,最终应下:“……好,麻烦你了。”

    .

    留给文渚的卧室装修风格和客厅保持了一致,同样是奢华精致,软硬装无一处不显露出主人的豪奢阔气。卧房干净整洁,没有人生活的痕迹。

    随意看了眼,文渚躺倒在室内的卧床上,消化今晚得知的真相。

    她有一点想笑,觉得自己实在愚蠢。她当年也看到了谢家收购玟声的新闻,但因为父亲告诉她这只是正常的商业运作,她就真的信了。

    即使察觉到了些微的疑点,但因为兼顾学习和打工实在太累,她无暇慢慢寻找证据,以至于到最后那些疑点也被她淡忘。

    白皙柔软的胳膊覆在眼上,带来一片比单纯闭眼更为浓重的黑暗。文渚死死抿着唇,不顾那里氤氲出一片艳红,将父母和自己的这七年尽数回顾。

    她不明白父母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不告诉她真相,但是她很不甘心。

    他们家,是何等的无妄之灾啊。

    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吐尽,如此几遍之后,文渚终于能勉强去想一想谢晏白,还有如今的谢家。

    她记得,谢晏白虽是谢家的长子,却也是私生子。在他六岁那年,他的生母因母亲肝癌去世,他才被接回现在的谢家。

    私生子地位本就尴尬,而谢成迷信,连带着看谢晏白也嫌晦气。他的夫人陈珍如后面又有了谢临琛,对谢晏白更是怠慢苛责非常。

    所以谢晏白在成年后迅速脱离谢家创立了云流,集团在短短几年内发展迅猛,甚至已经和深耕多年的谢氏企业成分庭抗礼之态。

    简而言之,谢晏白与谢家的关系极为不睦。

    这些弯绕在云市的上层圈子里人尽皆知,文渚并不怀疑谢晏白会和谢临琛暗中勾结。

    他这样的人,总不屑于演这种戏来骗她。

    而谢临琛么,不同于谢晏白的心思深沉,他的情绪一直都显得好拿捏很多。

    以前有一段时间,因为他频繁和他们家往来,她甚至还曾和他传过婚约。

    想到这里,文渚轻扯充血后赤红的双唇,弧度冷然不带任何感情。

    ……真让她恶心。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谢晏白已经出门了。

    看了眼时间,是早上八点半。

    视线平静地从手机上滑开,文渚对这情况没显得太意外。多年养成的生物钟恪尽职守,即使是到了陌生的环境睡不安稳,她也没起太晚。

    室内空荡,良好的采光轻易就将屋内的一切陈设照得崭新,也显出无人的空寂。

    想起谢晏白昨晚的话,她走到客厅。

    那里拜访的茶几由实木所制,有着沉甸甸的重量和价格,但设计师熟练运用几何规律,赋予了它简洁轻盈的外观。

    浅色的桌面上,塑料小圆片静静躺着,那是谢晏白留下的门禁卡。文渚拿起,白皙的手指在圆钝的外壳上来回摩挲。

    谢晏白似乎经常住在这里。

    而他们才谈成了合作,他就给了她门禁……该怎么说呢,他对她还真挺放心的。

    这是他对合作对象展露的诚意吗。

    那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这诚意可真是……

    太大了。

    手机日历“叮”了一声,弹出今天的日程安排,文渚瞥了眼,姝丽的面上闪过些微的庆幸。

    忘了自己还约了人见面。

    幸好今天起的不算晚。

    她先回家换了衣服,家里空荡荡的,父母已经出门。

    当初在经过众多尝试后,她的父母最终选择在城市的一角开个小店,做早晚生意。

    云市这种一线城市的商铺租金算不得便宜,尤其是好地段,等闲不敢轻易负担。

    但他们家租的商铺属于文伟成之前生意场上认识的朋友,在知道夫妻俩的打算后,他主动把那间商铺分给了他们,甚至还免了租金。

    如今铺子开了几年,生意蒸蒸日上。

    垂下鸦羽浓密的眼,文渚想起父亲那时候感慨,说果真是遭难了才能见人心。

    是啊,就像方乐之。

    ……还有那时候,怀抱着私心的谢晏白。

    再出发的时候,她特地让小杨换了条路走。小杨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特意途经的这条路同样属于老城区,路边种着的还是旧时的毛白杨,在满路车尘人声的浇灌下,叶片绿得发亮,每年都要送全城一场浩荡飞絮。

    坐在后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口的那家被粗壮杨树荫蔽的小店,从中隐约可见她母亲何韵清的身影。

    至于父亲,应该是在后厨操劳。

    在店铺彻底隐入浓荫后,文渚打量起周围虽也老旧,但到底称得上整洁的楼房。

    然后如羽毛飘落般,很轻地叹了一声。

    方乐之那时候跟她说得对,他们家现在住的那间城中村,真的太脏太小了。

    .

    小杨把文渚送到地方时,租房中介还没有到。

    这是她从昨天就约好的,不管怎么说,她都决定还是先给父母和自己换个环境居住。

    在路边等了一会儿,等杨树里的鸟雀来回飞上飞下三次后,她才看见一位内里穿着白色短袖的青年匆匆赶来。

    他不住地道歉:“对不住了文女士,我也没想到今天地铁中途临时停车停了十分钟……”

    文渚笑笑:“没事,我也没等多久。”

    她面容妍丽,笑起来更像是奇花娇贵明艳,中介看得一个愣神,听见文渚问:“往哪走?”

    他反应过来,被文渚的情绪感染,忍不住也乐呵道:“文女士,这边……”

    中介一连带文渚看了几个房子,文渚最后选了第三套。

    这套位置便宜,建成年份也近,即使有些美中不足,但也还可以忍受。

    最后确认了一遍屋内的布局,她淡声询问着身旁的中介:“房租还能再少一点吗?”

    中介面露迟疑:“可以,但应该少不了太多……最多也就每个月少个一两百块钱。”

    “嗯……那你把房东的电话给我吧,我试试。”

    “哎,这……”

    文渚微笑着打断他:“放心,我不会跟房东谈生气的,中介费也不会少你。”

    最后,在一番被磨炼出的高超话术下,文渚成功去掉了五百块的月租。

    看合同的时候,中介还有点沉浸在文渚战果的余韵里回不过神:“没想到您那么会砍。”

    文渚气质出众,一举一动都透着股难言的优雅。他本以为这种人不会太拉下面子砍价,没想到居然……

    真是人不可貌相。

    文渚轻笑,并未作答。

    她将合同拍照发给方乐之,等方乐之回了个ok,说律师确认了合同没问题后,她低头,在合同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的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二点多,顾念着中介辛劳,请他吃了午饭后,文渚看看路程,步行去了自家的门店。

    因为店里不做炒菜,所以中午反倒没什么人了,看到文渚后,何韵清和文伟成都颇为惊喜。

    文渚昨天跟他们说自己是去方乐之家过夜,此时迎着母亲的问候,她白净的面上也不见一点心虚:“方乐之家住着不舒服,我先回来了。”

    何韵清失笑:“你这孩子……这话可千万别对乐之讲。”岂有别墅还没城中村住着舒服的道理。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在您面前讲。”文渚说着,眼底的笑意柔过树梢的杨柳风。

    从后厨拽出正在备料的父亲,当着夫妻俩人的面,她拿出刚签好的合同,邀功般微笑着讲述自己的今天的成果,却给了在场其余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文伟成愕然:“女儿,你刚刚是说,租房合同和搬家?”

    “对,就搬这附近,xx新村。”文渚肯定他。

    “……你自己就已经租好了?”

    这次的先斩后奏似乎不受认可,但她并不慌张。

    掰着修长白皙的手指,她轻声细语地算给他们听:“现在住的地方又脏又乱又小,还不怎么安全,都能听到楼上住户的呼噜声,也就便宜这一个优点了。”

    “而新房子采光好、空间大、小区干净还有电梯,离这也就两条路远,虽然租金多了点,但提升的体验可不止,这不好吗。”

    文渚微微笑着:“爸,您之前不是老跟我说该花钱的时候可不能省吗,租房子就是该花钱的时候。”

    “但是这也……”文伟成一噎,接着一叹,“再不好,我们也凑合过来了。”

    文渚摇头,目光落在何韵清这些年因为干活,而关节粗肿的手指上:“我见不得你们凑合,而且……我现在也能让你们不必再在这里凑合了。”

    到最后,她总算安抚好了父母的情绪,也许是血缘当真奇妙,他们一家三口已经七年没有团聚了,但彼此心意相连,又好像从未分开过。

    文伟成目光微动,突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他们俩其实也不满意现在的住处,但这些年节俭惯了,即使债务已经还清,也还始终不能决心换一间更好的。

    如果不是文渚,他们俩还要不知多久才会搬离。

    想通这些,搬家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所以,为什么不搬呢?

    是因为多年前的巨变,反而磨平了他面对改变的勇气吗?

    文伟成微微思索着,抬起头,不同于门店的拥挤狭小,外面的天空湛蓝明亮,一如很多年前,他在拍卖会上拍下的那副印象派大师笔尖的云卷云舒。

    鸟雀振翅,他忽然失语。

    .

    溪云别苑里,谢晏白摁下指纹锁,楼道静谧,锁芯运转的声音极为清晰,他却迟疑了一瞬才推门而入。

    住宅的灯光洁净明亮,他的侧脸清俊,而在灯下又多了层淡漠意味。

    他今天提前结束了会议。

    感应到有人进来,进门处的灯光自动亮起。

    这设计本意是方便房屋的主人归家时不至于摸黑开灯换鞋,但当灯光只能照亮这一小片角落时,就显得没开灯的客厅有着晦暗的冷清。

    默了一瞬,谢晏白想起小杨跟他说的“文小姐没让我送她回云浮别苑”,淡了神色,他走到茶几前,放在那里的门禁钥匙已经不见了。

    他这才觉得郁气稍纾。

    昨天的那把挂面还剩最后三分之一,他蹙眉,拿着保鲜膜的手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还是套上吧。

    虽然,似乎并无必要。

    做完这一切后,谢晏白也没有立即离开。

    厨房干净整洁,而他的视线却带着难以言说的朦胧雾色。

    终于,他漠然扯了下嘴角。

    算了。

    是他自己,实在贪心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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