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一日的守孝期间,苏子衍方从真真国回来,从船运到陆路饱经风霜的旅程反倒令他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尤其是以前那双明显带着忧郁的眼此刻都格外明亮,丝毫看不出大限将至的模样。

    他快步进门,一眼便看到立在屋内脸色苍白眼底乌青宛若游魂的林序,肉眼可见那原本合身的衣裳都显出几分飘逸的感觉。

    不免大吃一惊,吃惊之余又不免好笑:“好在是一日一年,不然以你这26天你日日尽心竭力的守孝法怕不得将人都赔进去?”

    听出他的关怀之意,栾序揉了揉额角,有些疲惫地随意坐下闭目养神懒得答话。

    “我们王爷不仅要为圣皇守孝,还要操劳姑娘的事,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陈炬见苏子衍打趣忍不住为自家主子反驳。

    “林妹妹?她怎么了?”苏子衍闻言当即大步走进急切问道。

    栾序却沉默了,摩挲着指尖似在想如何开口。

    “说来话长。”陈炬见栾序为难便抢先开口道:“我先前奉王爷指令将妙玉师傅带出贾府,本欲直接送回扬州去时,妙玉师傅却拒绝了,只说定要带她来见姑娘。

    我虽不解却请示王爷,王爷只说那便让她来一趟。

    也是奇了,妙玉师傅见着姑娘后便直接说姑娘这是离魂之症,若是三月内未寻回魂魄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陈炬说到黛玉再也回不来时,便看到王爷明显因他的话黑沉的脸色适时闭了嘴。

    “离魂?牡丹亭?”苏子衍心中着急,想都不想第一时间脱口而出。

    方出口他便后悔了,因为他能看到林序的脸色此时已然黑如锅底。

    幼时四人里唯有他不喜读书整天调皮捣蛋,便是读书也只喜欢捡些杂书来看,牡丹亭、西厢记这些便是他好不容易寻来的读物,却换来被长辈暴揍的下场。

    他的话语落地,空气霎时凝固,就在苏子衍抓耳挠腮想着要赶忙转移话题时却见栾序满脸颓然,幽幽回了句:“我也不知道…”

    确实很少见从小到大向来行事果断从容的林序能这般无助。

    而后,苏子衍方迟疑开口:“那个妙玉…”

    “她确实是你妹妹,而且她们早便相认。”

    栾序的话这才令苏子衍松了口气,可想到将要面对许久不见的亲人他第一反应高兴之余竟更多的是害怕。

    害怕现在的自己是否能成为妹妹理想中的兄长,也害怕分离已久的兄妹成陌生人。

    “苏公子,请。”那边陈炬已然伸出手邀请苏子衍同他一齐去见妙玉。

    苏子衍深吸一口气,在踏出殿门前忽回头问道:“林序,军队我替你带回来了,一切皆已就绪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下葬皇陵之时。”栾序垂目抛出了答案。

    届时所有人都不在皇宫内,且皇室会倾巢而出又远离京城,怎么想都是清君侧的好时机。

    “九殿下那边如何?”苏子衍又问。

    栾序这才打起了精神回道:“皆已通知。”

    现下的九殿下不过是个两三岁的稚子。

    栾序睁开眼黑眸沉沉望向远处雷电交加的天色,想起仅有两个月要寻到妹妹的离体魂魄的急迫:“我们时间不多了。”

    “嗯。”苏子衍颔首应声。

    *

    苏子衍背着手拐过游廊,尽头有一精致的阁间,候在门口的尼姑见他与陈炬到来抬手轻扣门扉。

    门很快便开了,出来一个身形娇小玲珑看起来还未及笄的小尼姑,她虽小小年纪眼里却透着无端的冷漠,声音也没有丝毫起伏:“公子请进,师傅已等候许久。”

    苏子衍心里七上八下,此刻却只有硬着头皮入内。

    他一入内原本在阁内的小尼姑们便都无声退了出去,规规矩矩地关好门,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兄长。”清清冷冷的声音宛若雪中傲立的寒梅。

    她简短亲昵的呼唤,让苏子衍恍惚回到了扬州的春季,月上南楼,花影高墙,长街清婉,小巷绵长,连扑面而来的风都带着三月杨柳的清爽。

    “静姝...”苏子衍抬眼便见有一方几丈宽的屏风挡住了二人,那屏风上是北宋名家张哲瑞的《清明上河图》,语调难免哽咽。

    “兄长。”妙玉隔着屏风打断了他的言语,语气淡漠地如同面对一位陌生人:“我现下法号妙玉。”

    屏风朦朦胧胧,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一时谁竟都未曾再开口。

    “对不起。”苏子衍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能吐出这几个字。

    里间的妙玉听罢却猛地抬头红了眼圈,他们兄妹即便隔了许多年未见,但她还是第一时间懂了他要表达之意。

    这声道歉,

    不仅仅是因为不能保护好爹娘,更是因为仅需看一眼她便知道,他现下已然病入膏肓。

    “不怪你。”妙玉能感觉到自脚底直达心口难以抑制的悲伤,但声音却依旧平静无波:“只是今日后你便不要再来了。”

    “为何?”苏子衍红着眼冲到屏风前,看着那已然亭亭玉立的影子,却还是退缩了,将手缓缓放下无力极了。

    “我自小多病,诊治无用,买了许多替身儿皆无用,唯有自身遁入空门。”屏风后妙玉的语气如常静静陈述着自己带发修行的原因,不免自嘲道:“可这些不过是托词,其实不过是因为我命格天煞孤星只能入佛门镇压,真可惜啊?即便将女儿丢了也还是未能化解吗?”

    可饶是再淡然,在落下最后一个字时她语调难免哽咽。

    是的,她恨他们,她恨她的家人,但同时她又眷恋着他们。

    “不!妹妹你别听那些假道士的胡言乱语,你哪是什么天煞孤星?”

    她的言语如刀锋直插苏子衍心口,他语气急切,他竟今日才知此事,难怪幼时爹娘这么爽快的要将妹妹送走,当即怒道:“这分明都是人祸哪来的天灾?”

    “哥哥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妙玉眼尾确实也因这番关怀之语红了几分,冷了这么些年,除了黛玉外还是难得心口微暖,语气也轻松了些许,可这样的温暖她也确实是万不敢贪恋。

    于是她敛裙起身道:“好了,我也该去看看林妹妹了。”

    没等他回话,妙玉声音渐歇,有些许听不清。

    苏子衍有些失魂落魄,她知道即便妹妹听进了他的话,却依旧不愿见他。

    想来幼时爹娘朝她心口扎得刺,这辈子他都别想拔出来了。

    “也好…”苏子衍失魂落魄呢喃着:“反正我也是半只脚迈入棺材的人了,本就不该来打扰你…”

    他的瞳孔涣散,脚步虚浮摇摇晃晃着整个人便要往旁边栽去。

    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

    苏子衍视线忽明忽暗,在眼前景象支离破碎的前一秒,他只能看清林序玄色的衣裳配着他那张冷漠无表情的脸渐渐的身子融入朦胧的晨光里,只喃喃道:“林序,下辈子让我当妹妹吧,我妹妹受了这么多苦我竟才知道,我竟才知道…”

    说着,他堂堂七尺男儿竟哭成了稚子。

    栾序沉默地看着苏子衍将情绪发泄出来。

    记忆里苏子衍向来是不拘小节大大方方的性子,哪里有哭得这般凄惨的时候?

    半晌。

    “放心,还有时间。”栾序见他恢复了些许神采,才默然地拿起苏子衍的手把脉后声音平静。

    “可她不想见我。”

    苏子衍眼眸哀伤,处理别的事他从来游刃有余,但涉及感情之事无论是林妹妹还是妙玉他都束手无策。

    栾序沉默亦不知如何安慰,只是伸手拍了拍好友的肩头。

    正在这时,方才那小尼姑走近看着栾序,双手合十道:“王爷,我们师傅有请。”

    栾序颔首走进,看向来传话的尼姑,只觉此人到有几分贾宝玉的影子,但并未放在心上便往内室而去。

    只见妙玉挽着拂尘跪在佛像面前叩拜上香后方敛裙起身,看向他,能看出她眼角泛红,但语气并未有起伏:“她的离魂是有意为之,她需完成属于她的使命方会回来。”

    “什么使命?”栾序皱眉:“我可能帮到她?”

    妙玉闻言甩了甩拂尘,闭目捻诀指尖翩飞,半晌后方缓缓睁眼,吐出一口浊气:“若是帮她你恐会魂飞魄散,你可还愿去?”

    “我愿意。”栾序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妙玉抬眼,向来淡漠的眼眸涌动着什么他看不懂的情绪:“你且过几日再来,我需要准备些东西让你亦能魂魄离体去寻她。”

    “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吩咐内侍们去寻。”栾序语气都急切了几分:“拜托你了,妙玉师傅。”

    “这是我本该还你的救命之恩。”妙玉单手行佛礼,不等他说出托词便先下了逐客令:“你便回去吧。”

    “多谢。”栾序知晓她的性子,也行了个佛礼转身就走。

    “等下!”

    身后传来低声轻唤,令栾序适时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她。

    “至于明日你们欲行之事…我私自为你卜了一卦,是吉。”

    火红的残阳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遮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清冷如流水的声线隔着十几年时光的桎梏一字一句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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