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几日您可是有什么心事?”

    “假使不嫌弃奴婢愚笨的话,您可以说与奴婢听,奴婢愿为殿下解忧。”楹玉看着眼前少女素净如月的侧颜,轻轻地为她摇着绒绣水芙纹样的罗扇。

    林蕴霏单手撑着下巴,疏懒地倚在栏杆上,面上怅然情绪外露。

    她垂眸看向前方的一池残荷败叶,有气无力道:“人人都道夏日长,可我觉得一日日的光阴好似流水,轻易就溜去。”

    “明日奴婢便让杂扫小厮将这塘里的枯荷除去吧,免得殿下瞧见伤怀。”楹玉顺着她的眸光往池塘里看,说。

    “不必了,”林蕴霏轻声回答恍如感叹,“万物枯荣自由天定,是我心中贪妄了。”

    她脸侧有几绺发丝垂下来,随着傍晚的微风扬起,恰似折翅乱飞的蝶。

    楹玉端详着她的面容,想从中看出点端倪,却没法读懂这位生来就是玉叶金枝的公主殿下此刻在忧心什么。

    “你且下去吧,我想要一个人静静。”不容楹玉继续细思,林蕴霏启唇命她离开。

    “是。”楹玉只得听从她的话,转身走了几步后终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林蕴霏。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楹玉隐隐感觉林蕴霏近日的性子变了许多,有种超乎十六岁年纪的超然沉稳。

    林蕴霏自然察觉了楹玉落在她身上那道探究的目光,她却没法向这位对她忠心耿耿的身边人坦言缘由。

    毕竟她重生一事远非世俗常理能够解释,饶是林蕴霏本人也感到不可置信。

    几日前的午时,林蕴霏尚沉浸在被血色吞没的窒息中,猛一睁眼发现自己身处公主府的榻上,模样也倒退至十六岁。

    那一刻,她浑身不禁颤抖起来,并非是不可置信,而是心存庆幸。

    现今林蕴霏甫一阖眼,脑际便浮上前世种种:那时她瞧不惯那几位不成器的皇兄皇弟被父皇予以重任,于是揣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思涉入夺嫡之局。

    不曾想她因着女子身份备受朝中言官的肆意弹劾,只能耗费金银在公主府里养起幕僚。

    如此单薄的根基自是不能与各有派系的兄弟相比,因此在三皇子登基后,林蕴霏这位公主殿下的荣华富贵也就到了头。

    背负妄议朝政骂名的她被新帝大手一挥送去荒远之地和亲,又于途中被刺客夺去性命。

    回忆的过程好比自我凌迟,林蕴霏捂着胸口大喘数口气,才堪堪摆脱那种粘腻如蛊附身的恐惧。

    咽下心中苦水,林蕴霏打定主意要牢牢把握这次机缘,在即将铺陈的夺嫡局里杀出一片生地,令那些冷眼待她、冷语嘲她的迂腐男子通通俯首称臣。

    只是她该从哪儿下手呢?前世她不顾妄议直接向皇帝说明心中志向,之后行事总将目的大大方方地显于人前,故而受到了近乎整个朝堂的诋毁。

    吃一堑长一智,是以林蕴霏刚重生就谎称生病暂避局外,由此韬光养晦。

    这是第一步,至于第二步……她需要一个有力的盟友,林蕴霏不由得想起那人一双浅淡如雪封之境的眼眸。

    前世国师谢呈借助所谓“天生异象”最终帮非嫡出的三皇子赢取民心,三皇子才能“名正言顺”地打破立嫡立长的祖制登上皇位。

    更让林蕴霏感到此人深不可测的是,谢呈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断言她绝无可能登上皇位。

    重生之事让林蕴霏不得不重新琢磨起谢呈,他果真能通晓未来吗?

    谢呈,林蕴霏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下做了决定。

    *

    大昭皇宫边上矗立着一座九层高塔,此塔建于五十七年前,即大昭开国第六年。

    此塔由当时怀从龙之功的庆平大师命名,名为“临丰塔”。先皇听闻此名后曾问大师缘何要在“丰”字前加上“临”字,大师答道“人世难有完满,能接近丰盛之景已是难得”,先皇当即执起御笔题下此名。

    临丰塔建成后,庆平大师被封为第一任国师,长年居于塔中为大昭军民祈福。

    五年前,庆平国师驾鹤而去,国师之位顺延至他的亲传弟子谢呈。

    民间有传言,谢呈接受文惠帝也就是当今皇帝册封的那日,他身上似有莹莹光晖笼罩,且其人面若冠玉,身段颀长,单从外貌瞧去也极为仙风道骨。

    虽然大多数百姓并未见过谢呈,却也凭着这些传闻对他拥趸得很,一度让这位高岭之花的声名比庆平大师还要盛大几分。

    此刻的临丰塔顶层内,清幽的檀香自镂刻精美的铜炉中袅袅升起,令整间屋子都浸在这样令人安神平静的香气中。

    安静到有些森然的气氛里,潜睿看向正端坐在席上的谢呈。

    对方玉似的面容在缭绕的雾气里看起来不甚分明,平添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许是感觉到他的注视,谢呈睁开了眼,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个位置,像是在思索。

    潜睿低头不敢打搅,静默地等待谢呈的吩咐。

    “外头是下雨了么?”对方终于开了口,声音清冽如山涧。

    潜睿挑了帘子去看外面的光景,果真如谢呈所说飘起了细密的雨丝,他回说:“是,主子。”

    余光里谢呈拿起置在桌几上的拂尘,悠悠然起身,无暇的白袍掠过桌角像抓不住的苍云。

    谢呈信步走至门口,一手拿着拂尘,一手背在身后,极目远眺着天边被灰蒙烟云遮去轮廓的山峦。

    “最近宫中可有什么动静?”谢呈漫不经心地发问。

    潜睿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他,道:“三皇子方才送来了信,属下见主子在冥想,便没立即呈上。”

    谢呈接过信,不紧不慢地将信笺拆了出来,垂下眼将纸上的字扫了一遍,说:“你派个人去告知三皇子,我不欲卷入他的谋算之中。”

    “主子,您之前不是想借他的手介入朝堂吗?”听见他的话,潜睿惊异地瞪大了眼。

    谢呈的筹谋向来是定下就不轻易改变,因此他总能事先稳住大局,然而就在这短短几日间,潜睿眼睁睁地瞧他改口折了不少决定。

    “当初我的确有此主意。”谢呈将信纸丢入门边的熏炉里,纸被烧灼的苦味在浓重的檀香中淡到不计。

    “三皇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一个不小心怕是要将我自己搭进去。”谢呈重新抬眼看向栏外。

    适才的小雨在这眨眼的工夫里轰然起了声势,豆大似的雨珠砸在栏杆上溅起一阵水花。

    他刻意放轻的声音几乎要湮没在这滂沱大雨中:“我么,最是惜命了。”

    *

    清宴殿外,楹玉为林蕴霏收了伞,伞面上存留的雨水顺着伞骨悠然滑落,在石阶上积起一滩灰蒙的水影。

    林蕴霏稍理鬓边的碎发,施施然进了大殿,朝着座上的人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快快平身,”文惠帝温和语气温和地说,“你在朕面前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林蕴霏闻言落了座,任文惠帝打量她。

    文惠帝摩挲着青玉扳指,端详了片刻林蕴霏尚显苍白的脸,道:“朕瞧你的脸色仍旧不好,过会儿让太医再给你瞧下脉吧。”

    “来时府里的大夫才给儿臣瞧过,说是只要静养几日便会好转。”林蕴霏婉拒道。

    她抬眼仔细去看文惠帝的脸,惊觉男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间夹杂着几根显眼的白发。

    前世文惠帝因经年累月不愈的肺痨在明成二十一年猝然驾崩,算算日子,正是两年后。

    若不是因为文惠帝病逝,新皇不会那么快登基,备受文惠帝宠爱的她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林蕴霏不确定这一世文惠帝是否会延续前世的结局,但不论事态是何走向,她都想要弥补前世一心扑在谋权上而忽视父母的遗憾。

    “儿臣的身子无事,”林蕴霏收起眼底的痛心,向他挤出一笑,道,“反倒是父皇,儿臣听母后说您最近时常咳嗽。”

    “儿臣知晓您日理万机,有时贻误用膳或是服药也正常,可您千万要注重圣体。”

    听见她的关怀,文惠帝抿唇一笑,眼尾拉出数道深褶:“好,朕听你的。”

    “其实儿臣今日前来,是想央求父皇一件事。”林蕴霏余光一扫门外,发现天幕已然暗沉,便不再绕弯亮出来意。

    闻言,文惠帝原本搭在扶手上的手放回了膝盖,身子略微前倾询问道:“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林蕴霏正色道:“儿臣想去临丰塔内修行静养,顺道为父皇母后以及大昭祈福。”

    文惠帝不想她提出的竟是这件事,迟疑片刻后道:“你有这样向好的心思朕本不该阻扰,然而国师喜静,临丰塔内素来不留闲杂人等,恐怕国师那儿不会答应。”

    “再者说,你毕竟是女子,住在外男居多的临丰塔不方便。”

    林蕴霏早有预料他不会轻易答应,起身向着文惠帝盈盈一拜:“儿臣知晓父皇心中顾虑,但儿臣行止端正,国师亦是清高守节之辈,实在不必拘于人言。”

    “至于国师是否会答应,还请父皇替儿臣着人去问一下国师的意见,”林蕴霏娓娓说明心中思量,“假使国师不肯答应,儿臣便也不会再提及此事。”

    眼里闪过诧异,文惠帝终究是因为这番进退有度的话松了口:“前阵子太傅与朕说你将脾性收敛了不少时,朕还有些不信,如今亲自一瞧,倒确实是愈发有公主的样子了。”

    “既然你诚心想要随国师修行,朕岂有不帮你引荐的道理。放心吧,一有消息,朕便会派人告知你。”

    “谢父皇体恤,”林蕴霏见目的达成,道,“天色已晚,大雨又迅急,儿臣恐稍后不好行路,先请告退了。”

    “去吧,朕也不留你用晚膳了,”文惠帝挥了挥手,道,“路上行得慢些。”

    楹玉见她出来,撑起伞道:“雨下得有些太大了,此刻走出去怕是要湿了衣裳和鞋袜,殿下不若在殿外等等吧。”

    “我没那么娇贵,直接走吧。”林蕴霏不甚在意地迈步踩进了积水中,见她心意已决的楹玉旋即撑着伞跟上。

    她们步行至神武门,楹玉扶着林蕴霏上了马车,在马车驰出皇宫之外时,林蕴霏掀起了帏子向外探看。

    纷纷大雨中临丰塔的形影几乎要与夜色融在一起,高耸的塔似从平地拔起,叫人看着无端感到几分战栗。

    不消几个呼吸,随意乱跳的雨珠就打湿了林蕴霏露在外面的手,于是她将帏子放下了。

    “殿下,您说国师他会同意您进临丰塔吗?”楹玉绞着手指,又开始为林蕴霏的事操心。

    林蕴霏用手帕拭去沾满水珠的手,漫不经心道:“我也没什么把握,但什么事都得试过了才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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