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年,冬至。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鹅毛雪花铺在幢幢屋檐上、青石板路上、护城河上……天地间浑然一色,一望无际,入眼皆是苍茫白色。

    相府,庭轩阁。

    京中人都知,长平公主华胥澜爱梅。一年前,长平公主下嫁相府容二公子容暄,素来将这唯一的嫡出公主视作眼珠子的睿帝,当即命人从宫中移植了数十株不同品种的梅树,栽种在夫妻二人的院子里。

    如今,冬日一到,满院子都飘散着冷艳梅香。

    屋子里传来动静,早就候在外面的如星推门,进了内室,转过屏风。地龙散着热气,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

    “驸马何时离开的?”

    帐幔缝隙处,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搭在床沿,素手纤纤,配着那副明显欢好过度的嘶哑嗓音,乍眼望见,似连指尖都泛着涟涟春水。

    如星卷起帐子的手顿了顿,顶着女子睡眼朦胧的视线,含糊答道,“冬日夜色长,天色未亮时,驸马就先离开了……”

    闻言,华胥澜彻底清醒过来,沉默片刻,瞧了眼不自在的如星,也不再懒着,由着她服侍自己穿衣、洗漱。

    这时,如月进屋,与华胥澜禀报,“公主,长伯侯府的表姑娘们都过来了,现下,大家都在堂间候着。”

    “嗯。”华胥澜在梳妆铜镜前,端正坐下,“回头进了宫,和父皇说一声,今日府里忙,我脱不开身,明日我便入宫探望他和哥哥。”

    “是,奴婢晓得的。”

    如月瞥了眼仍拧着眉头的妹妹,怕她言多必失,快步过来,取走如星手上的木梳,同时,吩咐她亲自去厨房传膳。

    如星撅着嘴巴,没有动,只红着眼睛望着华胥澜。

    如星和如月是双胞胎姐妹,二人都是自小服侍华胥澜的人,向来待她忠心耿耿。

    四年前,华胥澜对容暄一见钟情,抛下矜持和骄傲,追求容暄一年之久,但容暄一直不为所动。那会儿,性格直接的如星就待容暄,颇有怨言了。

    两年前,华胥澜与她们道要放弃容暄了,二婢正高兴着,元宵宫宴上的一场意外,却又将华胥澜和容暄牵扯在了一起。这回,这二人直接得了一封赐婚圣旨,于次年成婚。

    如星知晓,华胥澜待容暄的感情,在二人成婚后,她也衷心期望,自家公主与驸马可以过得美满。

    但是呢?

    两年的夫妻生活,华胥澜看似没有变化,但作为自小侍候的人,如星自是看出了其中的不同。原本温柔爱笑的女子,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逐渐沉寂下来。脸上的笑容,虽仍旧美丽,却添了以往不曾有的哀愁。

    而容暄对妻子,一如婚前不冷不热,即使同房欢好,也不见他改变态度。

    如星只要一想起昨夜之事,就恨得牙痒痒。

    昨夜,华胥澜身体不舒服,心知男人又在前院书房歇下,不会回来,便早早歇下了。哪想,子时过后,男人却醉醺醺的过来,闹得后院一阵不安宁。二婢忧心公主,一直候在门外,听着里头一阵阵的动静,不觉羞耻,只怒火中烧。

    华胥澜身娇体弱,加上本就不舒服,昨夜男人不管不顾地索取,她终是受不住这番折腾,直接昏迷了去。因而,华胥澜自是不知晓,结束后,容暄只叫候在门外的二婢,进来替她收拾干净,自己却径自穿好衣服,冷着脸,又回了前院。

    他容暄,这是把她们公主当什么了?!

    如星昨夜气狠了,差点儿失去理智,提着剑就想去砍了他。还是,向来稳重的如月阻止了她,并且警告她,不准将此事告知公主。

    “……如星?”

    “啊?”如星一抬头,正好看见华胥澜眸子里的温柔笑意。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如星踌躇着,华胥澜握住她的双手,拍拍她的手背,朝她眨了眨眼,“好了,我很好,你就不要再挂着一张脸啦,若叫谭侍卫瞧见了,他可就要担心了。”

    谭侍卫,是前不久,华胥澜亲自替如星定下的如意郎君。

    看着华胥澜始终挂着不变的笑容,如星心下酸涩,没来由地想,公主自小聪慧,有些事或许不必她们说,公主其实都知晓……

    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如星低下头,“奴婢下去叫人传膳。”

    华胥澜点点头,一瞬又想起昨夜容暄应下的事,她的脸蛋微微一红,喊住了如星。

    “今日过生,叫厨房备好材料即可。”冬至,是华胥澜的生辰日。

    如月一诧,“公主是打算亲自做生辰宴?”

    华胥澜弯了弯眼睛,“是啊,驸马答应我,今日陪我过生。”

    看着华胥澜欢喜的眉眼,如月暗自长叹一声,抬眼,瞧见如星看着华胥澜欲言又止,如月眼皮一跳,瞪了如星一眼。

    如星接到姐姐的警告,只能跺跺脚,转身离开。

    伺候华胥澜用过早膳后,如月带着华胥澜的嘱咐进了宫,如星和绿杏陪着华胥澜去了堂间。

    容家是百年世家大族。相较其他勋贵人家,容丞相后院相对冷清,只一妻一妾。

    当年,容夫人嫁入容家,膝下只得了长女容昕,之后再无所出,便主动抬了容丞相的表妹做了姨娘。次年,许姨娘诞下大公子容昳。

    容暄,是容夫人在生下长女,时隔五年后,才生下的儿子。听府里老人讲,当年,容夫人生容暄时,情况极其凶险,差点儿一尸两命。

    华胥澜下嫁容家后,容夫人便主动将管家权交到她手上,往后便专心礼佛,很少出来管府中家事。

    今次,却是因着长女容昕与清河李氏和离归家,容夫人怕她心中郁郁,这才想着吩咐华胥澜,替容昕操办一场赏雪宴,邀其娘家表姑娘们过来,与容昕说说话,好让容昕开怀一些。

    言及此事,又有一桩事,值得一提。

    三日前,家宴过后,容夫人出声让小辈们留下来,就向华胥澜提了此事。华胥澜自是二话不说应了下来。

    只是,容昕却婉拒了。容昕未出嫁以前,就常常协助容夫人打理家事、操办宴会,此次,也委婉提出想要自己亲自操办。

    容夫人已将管家权一应交给了华胥澜,若是再让容昕操办,并不合时下勋贵人家的规矩。容夫人是遵规守矩之人,哪怕再如何疼惜女儿,也不会坏了规矩。

    故此,当容昕提出时,华胥澜还没来得及言语,容夫人只犹豫一瞬,便拒绝了。

    容昕也不难过。华胥澜看见,容昕只笑了笑,也不看她,只看向她的夫君,问他,“让临,阿姐只是想要亲自操办,和表妹们更亲近一些,没有不好的意思,让临帮阿姐劝劝母亲和公主可好?”

    容昕年长容暄五岁,已经二十六岁的年轻妇人,与嫡亲弟弟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子亲昵。

    在容昕说话时,华胥澜便将目光落在容暄身上。

    华胥澜看见,她的夫君听了这不合规矩的话后,想也没想便点了头,望着她认真嘱咐道,“就按阿姐说的办。”

    似是不甚放心,男人又补充了一句,“阿姐久不在京,你且看顾着些。”

    华胥澜听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他这是担心容昕因和离归家,会被人说道闲话,这才和她多说了一句。

    华胥澜唇角笑容不变,颔首应好。

    “长姐和表妹们在说什么?”

    如星替华胥澜挽起门帘,华胥澜一眼瞧见坐在主位上,正与侯府姑娘们说笑的容昕。

    容昕和容暄都生了一副好容貌,不过,二人并不相像。

    华胥澜追求容暄那年,听奉承容家的人说过不少话,有说容昕肖父,也有说容昕肖母,却很少听人说起容暄与容家夫妇相像。

    “公主。”容昕和表姑娘们纷纷起身,向华胥澜行礼。

    “都和长姐说过多少次了,不用多礼。”华胥澜亲自扶着容昕起身,脸上神色无奈。

    “礼不可废。”容昕向后退开一步,不动声色抽出被华胥澜扶着的胳膊,容昕莞尔,“公主,请上座。”

    华胥澜放下手,瞥了眼容昕指着的主位,她微微摇首,笑容明艳,“今日宴会,长姐是主角,我坐此处便好。”

    说着,华胥澜就近择了下首的一个位置,旋身坐下。

    容昕闻言,也不再劝说,颔首便重新在主位坐下。

    如星递来一杯茶盏,华胥澜接过,垂首浅啜时,余光看着长袖善舞的容昕,心里忽然有些好笑。

    有时候,华胥澜也看不懂这个长姐。

    若说本分守规矩,容昕偏在归家一月后,提出亲自操办赏雪宴这不合规矩的要求,就连此刻,也不怕她生恼,假意客气一番,便继续端坐主位,与人谈天说地。

    若说不守规矩,容昕每每见她,回回不落礼仪规矩,和她行礼请安,即使华胥澜几次三番说过,让她不必如此,容昕也照旧。

    不过,不论容昕心里如何,华胥澜唯一敢确定的,便是这位长姐并不喜欢她,甚至,或许还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厌恶。

    “啪——”

    茶盖撞在茶沿上,发出脆响。原本正在说笑的堂间,一瞬凝滞。

    年轻姑娘们望过去,就见那明媚娇艳的长平公主,笑容大方道,“既是赏雪宴,只在屋子里待着有何趣味?花园里的海棠花约莫都开了,表妹们可要去瞧瞧?”

    容昕瞥了眼华胥澜,也低头喝了口婢女递来的药茶。

    长伯候府的表姑娘们与华胥澜,自然不比和容昕亲近,不过,因着华胥澜素日温柔大方的处世风格,她们对这位公主的观感极好。

    此时,听她提议了,哪有不应的道理?

    往花园走时,一个八岁女童凑到华胥澜身旁,仰头好奇看她,小声问道,“公主姐姐,那片海棠花,可是他们先前说的,暄表哥特意为您栽种的?”

    女童是长伯侯府的嫡孙女崔觅。

    华胥澜不知崔觅口中的“他们”是何人,左不过是那等说闲话的人。华胥澜揉揉她的头,同样悄声回她,“不是。”

    她欣赏世间百花,却独独爱梅。海棠花,非她所爱。半年前,容暄忽然在花园里,栽种海棠,她曾疑惑问他,他是否喜爱海棠。不过,男人并未回她。

    崔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华胥澜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就听走在前头的容昕,高兴问道,“让临,你不是在府衙吗?怎地突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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