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幽深,孤独伫立的路灯已见老态,晦暗的街巷里,只有飞蛾一遍一遍撞灯芯的微弱声响。

    整座城市似乎只有市中心的医院大楼灯火依旧,人来车往。

    顾乡身上套着白大褂,脑袋枕着胳膊一侧,伏在木桌上。

    女孩秀眉紧蹙,一行一行仔细阅读电脑屏上的文字,时间长了,脸上的肉被手臂挤出来一小坨。马尾辫已经有些松垮,乌发无序散落在木桌上,缠在衣服之间。

    斑痕累累的桌面上摆着杂乱无章的a4纸,一支找不到笔帽的碳素笔,歪放的电脑,远处一角摞着两本书。座椅后放有一面深色高柜子,里面的书和各式卷宗趴在自己的格子间里安静沉睡。

    偶有穿堂风来过,呼吸之间各路药水味道灼在一起,糅着夏日雨后的泥土味儿,形成一种厚重的凝香。

    “顾医生——,顾医生。”

    顾乡一抬头,便看到周护士略显憔悴的面容。

    “有个病人想转到安宁疗护这边,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我现在就去。”

    顾乡手机拄桌子站起身,捂嘴打了长长的哈欠,揉两下眼睛,敲了敲僵直的后腰,就和周护士一起去看病人。

    安宁疗护病房,距离死神一步之遥的地方。

    来到这里的病人,已经是与死神战斗到溃不成军,拿不出任何东西再与之交换,去换取一丝生的机会。

    在安宁疗护病房,患者终于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用最后一丝气力,享受人间的时光,梳理岁月的篇章,做最后的告别。

    斗争到生命尽头,尽可能留住人的尊严,不那么狼狈和痛苦。

    来到三楼病房,顾乡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沉重地喘息。

    年轻的生命刚来到人世不久,便饱受疾病摧残,太不公平。

    “医生,我们……”孩子妈妈走到她身边,局促不安站在那,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看见母亲哭到发肿的眼睛,顾乡环着她的肩膀,轻轻抱了她一下:“您放心,我们会尽力为小朋友减轻痛苦。”

    安顿好病人,顾乡拿着病历准备回去研究应对方案,边走边翻看病历,差点撞到行人。

    赵婆婆病房门口聚集好些个人,屋内屋外进进出出。

    其中几个人她隐约记得,是婆婆的子女。

    至亲死亡到来的一刻,他们的表情隐忍而安静,面对到来的其他远房亲朋还要微笑寒暄。

    干枯的泪痕渐渐腐烂,一点一点渗进皮肤里。

    赵婆婆是她来到医院遇到的第一个病人。她会唠唠叨叨,关心她吃没吃饭,会在不经意间关心她的工作,会疑惑她小小年纪,总穿那么朴素,鼓励她自信一点。

    顾乡忽然有一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她茫然无措地站在病房外,不敢走近。

    婆婆的女儿先注意到她,走过来和她说话,说得语无伦次:“顾医生,谢谢你啊,这几天,顾医生谢谢你,这么多天都悉心照顾。”

    这位阿姨和婆婆长得挺像,某一刻她甚至幻视是婆婆在和她说话。

    顾乡想了半天,挤出两句常规话语: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您节哀。

    “哎,那天,你还给老太太按摩,老太太见到我们就说顾医生人好,说你给她按两下,她睡得舒服。老太太天天盼着你来查房。”

    赵婆婆癌症后期浑身痛到无法入眠,那几天她有时间就来看她,给她简单按摩几下,揉揉胳膊和腿。

    “老太太最后的日子在这待得挺好,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她啊,一辈子那么好强,以前就和我们说,老了老了不想一身插满管子。活得没个人样儿。”

    望着阿姨强颜欢笑的脸庞,她轻轻拍抚阿姨后背,低语安慰:“婆婆没留下什么遗憾。您,您也要好好的呀。”

    安慰的话干巴巴。

    她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安慰一个失去母亲的大人。

    没一会儿婆婆就被抬走了。

    洁白的病房长着血盆大口,吸走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

    第二天下午,顾乡惯例查房,昨晚状态不佳的小朋友已经醒来,服用了唑呲坦,安稳睡了一会儿,护士马上要为他打缓解疼痛的药。

    “你很厉害呀,小朋友。”顾乡凝视小朋友虚弱苍白的脸颊,静了两秒后问道:“你想吃什么?现在可以告诉爸爸妈妈。药物发挥作用后,你就有力气吃东西了。”

    顾乡伸出左手,在小朋友额头上轻柔摩挲。

    听到“吃”这个字眼,小女孩咧嘴笑了。看到她的笑容,顾乡也眉眼弯弯,略显轻松地笑了。

    走出病房,孩子父母也跟着走出来。

    “大夫,孩子她……”

    “过会儿药效上来,她的精神会恢复很多,想吃什么要什么,二位就尽量满足。”已经来到安宁病房,很多话说得更坦然。“既然已经知道结局,尽可能让最后这段日子过得好一些。我们医生会尽力为孩子减轻痛苦,让她清醒舒服的时间更多。”

    “嗯……谢谢你啊,顾大夫。”孩子母亲一句接一句感谢。

    顾乡语重心长道:“您太客气了。二位也要照顾好自己,孩子的事,还是要靠您二位顶着。”

    “大夫,这个治疗费用上……”

    为了看病,整个家已经掏空了几乎全部积蓄,皱纹过早爬上这对夫妻的眼角,他们的外貌完全不像是三十多岁的人。

    听到这个疑问,顾乡宽慰他们:“二位放心,这个科室也有考虑,用药和治疗方面不会花费太多。”

    “我们……如果钱不够了,我们会再去借的。”木讷的父亲支支吾吾。

    从父亲的语气中,顾乡体会到家属内心剧烈的挣扎与满心无奈。她正色道:“我们会尽力保障孩子的生活质量。二位请放心。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谢谢大夫……”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叫吴悠……”

    “……”透着玻璃窗,她看见吴悠在摆弄自己心爱的玩具,不亦乐乎。细细密密的酸涩逐渐在她胸口弥漫。

    聊天间隙手机震动声突兀响起,是一条信息。

    各科室同志:我院组织的乡村义诊于本周五举行,届时……

    “老顾!”回办公室路上就遇到饭搭子同事苏维维。苏维维一路小跑过来,一把挎住她的胳膊,拉的她一个趔趄。

    “这周五我们下乡义诊诶!你看到了吗?”

    “刚看到。”

    “上次你没去,你没看见赵医生还摔了个狗吃屎,我们回来还要治他,义诊也不知道诊谁,哈哈哈!每次义诊都能遇到好玩的事。”

    “你挺关心赵医生嘛?”顾乡眨眨眼睛,心下了然道。

    “有吗?我哪有?”苏维维摸着自己微微发烫的脸,急着否认。

    “好好好,是我关心赵医生好吧,我特别关心他。天天十句话八句话是他。”顾乡撇起嘴,嘟嘟囔囔。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们吃饭去,吃饭去。”苏维维紧张地捂着她的嘴,试图阻止她说话。

    中午的食堂人有点多,两个人排着队闲聊。

    “小顾,你就想一直在安宁病房待着?你这,这国外学习的经历,简历那么牛掰,就留在小医院啊?在安宁病房?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吧。人家都挤破脑袋去大医院,有发展的科室实习,你还反着来。”

    “虽然现在编制难考,也不至于这样吧。你……你该不会是想在安宁病房养老吧……”

    顾乡充耳不闻,她直勾勾盯着玻璃罩里面的红烧小排,眼看着小排一点一点被盛没,心中愈发急切。

    “我真挺好奇你为什么来这的。”苏维维自顾自说了半天,一抬头就看见顾乡望眼欲穿盯着菜品。

    苏维维“啧”一声,慨叹一句:“没心没肺的……”

    万幸到顾乡这还剩了几块,她兴奋道:“叔叔,我要这个红烧小排,对,帮我浇点汤汁可以吗?这个肉也来点吧。这个也要,对。”

    全是肉菜,一点青菜不吃,还高盐高糖。

    苏维维一脸嫌弃道:“天天吃得那么不养生。小心老了,一堆病找上门!”

    “活一天就要好好享受一天嘛。”顾乡眉眼低垂,笑眯眯地一会儿吃这个,一会儿夹那个,腮帮鼓囊囊的,像个小仓鼠。

    苏维维嚼着面条,百无聊赖。

    喝水之际,顾乡看到了赵明远。她抬抬眼提醒苏维维:“赵医生也来吃饭了。”

    “什么?”苏维维立刻正襟危坐,拿出纸巾擦嘴整理形象。

    “要不要打招呼。”

    “你打你打。”苏维维撺掇顾乡去打招呼。

    “赵——”顾乡第一个字刚说出来,就看到赵医生端着菜和另一个护士走了。

    她的手尴尬停在半空中,扭头就看到苏维维哭丧的脸,顾乡有些尴尬,温声哄着苏维维:“那个……他们先碰到了。下次,下次我争取早点叫他。”

    “她们已经好几天一起吃饭了。”苏维维食欲骤减,翻着小酥肉,一块吃不下。

    “可能这几天他们总是赶巧碰上吧,下次我们晚点来……”

    苏维维抬头看向顾乡,噗嗤一声笑出来。

    顾乡杏眸微动,不明所以望着她。

    “嘴上有两个饭粒,赶快拿掉。”苏维维递给她一张干净的纸。

    她禁不住感叹美女的松弛感,吃饭可以完全不顾及形象。

    最近几天都是乌云密布,义诊那天更不巧,小雨连绵不断,湿漉漉的空气里混杂着芳草清新的气息。只有几个老人打伞来做检查。

    “血压血脂各方面都很正常,您很健康呀!”顾乡卸下听诊器,淡笑和老奶奶聊起天。

    她的笑容极好看,就像一块方糖悄然融化,清甜令人心醉。

    老奶奶拉着她的手话家常:“姑娘,处没处对象呢,我们村有个小伙儿,可好了,家里是……”

    “奶奶,我平时工作很忙的,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个。”顾乡不好意思地推拒。

    “那不行啊,工作再忙也得考虑终身大事啊……”

    每个来检查的人,都和她聊得很开心。

    最后一个看病的老奶奶八十几岁,身体很健康。看着老人步履蹒跚的身影,联想到下过雨的异常湿滑的乡间小路,顾乡决定送她回家。她搀着老人的胳膊,随着老人的步伐,慢悠悠走在回去小路上。

    结果完美错过了回城的班车,自己还不小心把脚扭了。

    “哎……”她紧紧抱住冰凉的身体,拖着废脚在回城大路上一会儿走,一会儿停,有苦难言。

    细雨慢慢氤湿鬓边的碎发,她又冷又热,身子半颓,耐心一点点流失。她无助地躲在大树枝蔓下,像一朵无人在意的小蘑菇。

    一束明亮的光线穿过阴暗,更显闪亮。顾乡被强光刺激地眯起眼睛,她努力向后望,看见一个长条黑色汽车向她的方向开过来。

    顾乡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挥手,她撕心裂肺喊:“停一下!劳驾、停一下!”

    黑车听话地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隐约能看到驾驶员的脸,是个男人。

    “大爷,大哥!大哥!您是往城里去吗?”刚大声喊完话,现在说话她嗓子有种撕裂的微痛。

    驾驶室里的男人沉默着,不发一言。雨声太大,他没听清她说的话。

    她扯着嗓子艰难道:“您是往城里去吗?可不可以带我一程?我去中心医院!”脸皱在一起,可怜兮兮的。

    男人瞄了她一眼,若有所思。他戴着口罩和帽子,身上穿着工作服,尘土满身。

    顾乡看见他漆黑湛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顾乡理解男人的狐疑,这么晚有人拦车要搭车,谁都会惊讶。她立刻双手合十,摆出“求求”手势,真心实意的央求之心快把整个车填满。

    头上传来一个低醇清亮的声音:“可以。”

    这句话犹如天籁,回荡在顾乡耳畔。

    黑色车门“吱嘎”一声开了。

    顾乡走路都踉踉跄跄,扭伤的脚使不上一点力,对于这个有点高的车座,更是力不从心。雨珠顺着眉骨淌进她眼睛里,她先胡乱一擦,之后双手拄着座垫,用上肢带动身体,健康的一只脚用力往前蹬,以一个略有丢人的姿势往上爬。

    她咬着嘴唇,暗自吸气,羞得想找个地缝躲进去。就因为这一下的分神,顾乡直接踩空,身体向下倒去。

    似乎是一瞬间,男人的大手抓住了她柔软的手臂。伴随一股强大的外力,她顺着这股劲踩着车蹬,爬上了车。

    “安全带。”

    “哦,好……”她拉着带子摸了半天,没找到安全带插口。

    男人倾身过来,伸手拿过她手中的安全带,找准位置,她听见“咔”一声,安全带已经系好。

    逼仄潮湿的空间里,两个人呼吸相容。

    顾乡看见了男人低垂的眉眼,昏黄的车内小灯打在细而密睫毛上,留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坐到车上,她的安全意识终于回归了,大黑天求着上了一个陌生人的车,安全程度可想而知。

    恐惧悄悄爬上心头,她把手伸进背包,准备掏手机,给熟悉的人发信息。

    和苏维维的聊天对话框暂时全是她单方面的输出,刚刚在路上她试图联系苏维维,也没联系上。她又尝试给科室的其他熟人发信息。

    她很纳闷,难道大家同一时间忙着抢救病人吗?为什么没一个人回信息。

    “我不是坏人。”

    “不用怕。”

    低沉的男声悠悠传进耳朵。

    “……”

    她鬼鬼祟祟的那么明显吗?

    “嗯……”

    顾乡偷偷瞟了他两眼。这个人很高,脑袋几乎触碰到车顶棚上,长腿在车里也有些施展不开。男人目视前方,车开得很稳,来的时候一路颠簸,但是回去却像换了一条路一样,没有那种被颠到恶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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