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与光阴老》

    文/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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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伦敦的夏季雾霾漫天,天空阴沉沉的,叠满了铅灰色的积云。林立的哥特式建筑宛如铜墙铁壁,框出了步行街的轮廓,每隔几十米就设有复古的红色公用电话亭。

    步行街人潮如织,冯寂染此刻正站在一家小资情调十足的咖啡馆门前抹着额头上的热汗。

    面前的咖啡馆是达芭萐宫殿风格,摩洛哥风情,雪松木的天花板上布满了精美的雕刻和彩绘,复杂的马赛克工艺炫目而吸睛,博足了眼球。

    室友为了拍照说什么也要进去消费,抱着她的胳膊软磨硬泡:“我请你,只当感谢你上周给我做的那个鱼。”

    室友口中的鱼是指松鼠鳜鱼,苏州名菜之一,要不是只会做这一道中国菜,她其实不太愿意动手。

    这道菜会让她想起某个生动鲜活的少年,和与他无疾而终的感情。

    想当初为了满足这位少爷的味蕾,家里的保姆连院里的池塘连锦鲤都不养了,莲叶下全换成了肥美的鳜鱼。

    某天他心血来潮说要给她露一手,信誓旦旦撸起袖子,全程一顿操作猛如虎,结果煮出来的残羹狗都不吃。

    她在苏州呆了五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却因为那天和他一起收拾烂摊子,阴差阳错学会了这道松鼠鳜鱼。

    在国内读书时,满大街都是琳琅满目的美味珍馐,餐餐都能品尝到不同地域的风味,外卖几十分钟就能送到手,轮不到她下厨。

    现在飘洋过海出国交换,想吃一碗拉面都要二十磅,她迫不得已拿出了生疏的生存技能,用鳕鱼代替了鳜鱼,独创了不太正宗的吃法。

    肉蛋奶过不了海关的日子,对于大多数留学生来说都是难过的,非但食物不合胃口,还要克服孤独和思乡之情。

    好在马上她就要结束交换生活,回到南京大学完成剩余的学业。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谭恒澈在异国他乡的茫茫人海中,宿命般地重逢。

    自那年盛夏一别,她一直以为谭恒澈被他的父母安排到了德国读书,而今他却和一群打扮时髦的潮流青年肩并肩出现在英国的街头。

    青年的容颜和气质也几乎与往昔一般无二,穿着印着字母的连帽衫行走如风,在人群中还是显得那么耀眼。

    兜帽罩头,光影的界限将他清隽的面孔划分为冷白和晦暗的两半。

    漆黑的眼眸在灰暗的阴影中愈发深沉。

    性感的薄唇和凌厉的下颚线都带着不羁的野性。

    谭恒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冯寂染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谁知下一秒,那位酷似谭恒澈的青年脚步一顿,随即疯了一般迈开长腿朝她狂奔而来。

    “冯寂染!”

    他不顾路人异样的目光,高声叫着她的名字。

    身影与那炽烈如夏风的少年重叠。

    炙热,赤诚。

    —

    2018年,盛夏。

    冯寂染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雨后清晨,残破的花叶零落一地,皱巴巴地紧贴着地面上颗粒状的纹理。晨曦穿透生锈的铁栏,为狭窄逼仄的教室增添了几分通透的光感。丁达尔效应在布满水渍的玻璃窗前格外耀眼,光晕随着视角的偏移在屋檐下明灭。

    暑假班主任王鑫海也没闲着,除了备课,还从二手交易市场上淘来了廉价随身便携耳麦。

    眼下他将劣质扩音器挂在腰间,滔滔不绝地讲授着精心准备的开学第一课,试图让在座的同学都能一口气把所有语法学会。

    接触不良带来的微弱电流声夹杂着混响犹如魔音贯耳,摧残着身旁学生的耳膜。一帮去见周公的少男少女手忙脚乱地用手指堵住耳朵,抵御震耳欲聋的噪音。浑沌的催眠音效则令缩在后排角落中昏昏欲睡的同学瞌睡打得更沉。

    冯寂染一边听讲一边对照黑板上的板书奋笔疾书。

    四十分钟下来,崭新的课本上已经附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学校没有给他们定制统一的校服,她穿着朴素的V领T恤,细长的天鹅颈曲线优美,脊背纤瘦笔直,在斑驳的墙面上映出窈窕的剪影。

    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呀呀”地转,徒劳地将滚烫的夏风引进室内,弥漫在教室中的暑热如同桑拿房里的蒸汽。汗水糊在身上,整个人都很不舒服,丁薇想趴在课桌上打盹,半天没能睡着,抬眼看到身旁勤奋刻苦的冯寂染,支着下巴,有气无力地问:“学霸,你不热吗?”

    夏日的余温并没有因戛然而止的假期而散去,少女的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白皙脸庞在阳光下呈露着莹润的光泽,隐约泛起浅浅的绯红,带着一丝丝清纯、温婉、文静与恬淡。

    “还好。”

    冯寂染叹气。

    经丁薇这么一提醒,心静自然凉也没用了,就算刚才没感觉到热,现在也感受到了。

    “还好?”丁薇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愁眉苦脸地抱怨道,“我感觉我都要热化了,这破教室什么时候能装空调啊。我听说隔壁镇上的教室全装了空调。我们也很穷啊,扶贫的好事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头上啊。”

    隔壁镇去年连降一个月暴雨,遭了洪水,国家拨款救灾,政府组织重建。今年上面的领导来基层视察、走访、慰问,央媒随行,市里迅速遣人将公共基础设施都翻新了一遍,连同学校的硬件也一并改善了。

    他们镇地势高,没有受到水灾波及,穷归穷,但没有穷到家家户户揭不开锅的程度,镇上的老百姓都安居乐业,日子过得相当安逸。

    趁着王鑫海背过身去写板书,冯寂染偏头给丁薇出主意:“想吹空调的话,你给校长写建议信,我带着全班配合你按手印。”

    没人不想在高温天气泡在空调室里,她也不例外。只不过她的学霸包袱让她无法在老师面前崩人设,需要人来代为发言。

    她有着乖乖女纯良无害的外表,也有着许多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会生出的叛逆想法,不隐藏起来,就会因备受瞩目而倍加受约束。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本能反应,不让自己表现得太积极。

    丁薇成绩差归差,但她不傻,闻言把头摇成拨浪鼓:“老王知道了非扒我一层皮,我可不想刚开学就写检讨。”

    老王就是他们班主任王鑫海,四十岁出头,被别的班的同学起了“隔壁老王”的绰号。渐渐他们自己班的人也这么叫了。

    “还是你写吧。你成绩好,老师们都听你的。”丁薇反过来怂恿她。

    见丁薇没有出头的胆量,冯寂染便泄了气:“忍忍吧,到九月就凉快了。”

    “但是九月有联考啊!”丁薇发出一声哀嚎,“我要是有你那成绩,也不至于自己的卷子自己签字了。”

    越是他们这种小地方,学习生涯越枯燥,日复一日,每一天都是昨天的翻版,混日子才是常态。

    下课铃声在王鑫海讲到定语从句时骤然响起,原本萎靡不振的少男少女们纷纷躁动起来,兴致勃勃地跟邻座的同学讲述起暑假的经历,聊得热火朝天。

    本就不大的教室湮没在一阵海潮般汹涌的交头接耳中,越来越嘈杂,转眼间便不再只是窃窃私语的动静,几乎盖过了窗外聒噪的蝉鸣。

    毕竟拖堂不占理,王鑫海无奈地摇摇头,将手中的半截粉笔扔进粉笔盒里,合上课本说了声“下课”,转而叮嘱班委:“各科课代表把暑假作业收一下。”

    话音刚落,他眼皮底下一名男生抱头“啊”了一声。

    无异于自投罗网。

    王鑫海皱着眉锁定了他:“没完成暑假作业的都自觉到走廊上站着去。”

    被抓包的男生和他旁边心虚的同桌蔫头耷脑走出教室,接着又有几个破罐破摔的刺头摇头晃脑地跟了出去,在走廊上东倒西歪地站成一排。

    大课间的收作业现场一片混乱,不同的纸质资料在教室中被当成投掷物乱飞。

    “这道题被叉掉了,是不是不用做?”有人侧过身问同桌。

    “是这页都不用做。”被问的人一脸幸灾乐祸,“真不知道该恭喜你可以少抄一道题,还是心疼你多做了一页题。”

    数学课代表推了推眼镜,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张明山,你今天能不能快点交作业?每次都是你最后交,耽误我的课余时间。我还急着去厕所呢。”

    “好好好,马上交。”对方满口答应,下一秒却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借作业。

    冯寂染在喧嚷热闹的氛围中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翻出一摞厚薄不均的习题册,叠放在自己的课桌上。

    习题册收一本少一本。

    眨眼的工夫,她的课桌上便只剩语文作业了。

    其他答案字数没那么多的作业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负责收作业的同学收走,随即分别出现在不同的课桌上。

    拿了她作业的同学正争分夺秒奋笔疾书,字迹潦草得连他们自己都认不出。

    没多久,语文课代表也过来收作业了。

    他收走学校统一定制的辅导资料后,仿佛揪住了她的小辫子,耀武扬威道:“摘抄本呢?”

    “什么摘抄本?”

    记忆里的作业并没有这项。

    “语文作业之一,好词好句摘抄,一天一页。”语文课代表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暑假玩疯了吧,装什么糊涂?没写就去外面站着呗。”

    正低头系鞋带的丁薇使劲扯了扯打好的结,直起身子为冯寂染鸣不平:“耍什么威风啊,作业写完了了不起?上学期期末她发高烧请假了,是我不小心忘转达了,她交不上也情有可原。”

    冯寂染眼前一黑。

    男女的生长发育期不同,语文课代表的身高没有丁薇高,被反驳后下意识抬头挺胸衬托气势,倨傲地昂起下巴,对着嫉恶如仇的丁薇说:“你的意思是她的摘抄你替她补?”

    丁薇气急败坏地跺脚:“你——”

    眼见着一场恶战就要爆发,冯寂染连忙拉住丁薇:“没关系,我出去站着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男生绽出得逞的笑容,“嘁”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

    丁薇咬牙切齿地看着语文课代表的背影,对冯寂染说:“凭什么让着他啊?你期末考试带病上考场他都没考过你,他纯粹就是因为嫉妒才故意刁难你。那些抄你作业的都没被罚,你其他作业都按时完成了却被罚,合理吗?你可是名副其实的三好学生,怎么能站走廊?”

    就事论事自然不合理,可公平是相对的。

    她是尖子生中的佼佼者,长期稳居第一的宝座,十里八乡没有一个实力相当的对手,身后是天堑一样的断层。

    在她的出类拔萃面前,没有哪个老师能做到完全不偏袒。

    她是这些老师的得意门生,老师们对她少不了特殊优待。

    班上绝大多数同学对她的态度也比对其他人殷勤,就像现在为她冲锋陷阵的丁薇。

    他们会想当然地觉得她这个第一名做什么都是对的,学习、效仿,把她所做的一切当作标准答案。

    冯寂染沉静地安慰丁薇:“能打破刻板印象不也是一种本事吗?”

    丁薇叹了口气:“也对,你就是很有本事的人。”

    冯寂染将下堂数学课的课本翻出来放到桌上,替换了早自习的英语课本,在众目睽睽下走出教室,一抬头就看见了走廊上聚集的违纪常客。这些二流子罚站时非但不害臊,反而嬉皮笑脸地享受着不受规则约束的自由。

    他们看到冯寂染,都不怀好意地向她投去玩味的目光。

    “稀奇啊,好学生,年级第一也要跟我们一起站走廊吗?”

    “就是,年级第一都没点特权吗?”

    “好学生,这是你第一次罚站吧,什么感觉啊?”

    他们之所以这样挑逗,是因为平时他们玩那些乌七八糟的恶俗游戏时邀请过她,她没参与。

    冯寂染知道她越破防他们越来劲,索性不理会他们的奚落。

    她背着双手靠在墙上,失神地望向眼前空旷的篮球场,秀丽的眉宇间笼上一层惆怅。

    镇上就他们这么一所初中,在她所在的地区根本排不上号。

    他们的校园里没有绿茵场,只有环校的绿化带生长着稀疏的天然植被,连想眺望远方的绿植都很奢侈,从四面八方反射的强光实在刺眼,遮住了她展望未来的视野。

    她知道自己只有跃过龙门,才不会在这浅滩里遭虾戏。

    就在这帮校溜子打算更过分地调侃她时,教导主任来了。

    这帮混球一向视教导主任为天敌,一见到教导主任挺着发福的啤酒肚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顿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冯寂染以为教导主任是来例行训话的,没想到教导主任只是单独把他们中的某个人给叫走了。

    “韩博宇,来办公室一趟,你爸来给你办转学了。”

    他们这座小县城地处偏僻,不受教育部重视,开学时间通常是学校自己定的,远比其他学校开学早许多,因此即便是开学了,也还是会转走一大批寻到更好出路的学生。

    名叫“韩博宇”的男生离开后,其他男生激动起来。

    “转学了?这么爽!转学了是不是就不用补暑假作业了。”

    “转学了还补什么暑假作业?直接开启新生活!”

    “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会转学才不写作业的?”

    也有酸得不行的,出口便是嫉妒地嘲讽。

    “转学也未必好吧,三不知他到了新学校跟不上人家的进度呢?”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他那水平,师父再厉害也没用吧。”

    “人家就是想换个地方混日子,你管那么多呢?”

    这里的山巅上分明除她以外空无一人,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拥挤。

    —

    郁郁葱葱的香樟树东一棵西一棵,见缝插针般栽种在学校附近的门脸房中间,林荫和建筑的投影错落,不走在路中央就晒不到太阳。

    冯寂染独自穿行在两者之间,身旁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接送学生的家长骑着自行车和她擦肩而过,后座上的学生举着遮阳伞从她头顶挥过,她敏捷地往路边躲闪,又艰难地从围在炸串摊位前的人群身后挤过去,在油腥味中闻到了阵阵独属于清新夏日的瓜果飘香。

    三个女生正压着马路,热切讨论开学后的板报主题,冯寂染却顾不上思考这些琐碎杂事,心思深沉地为待补齐的六十页摘抄感到烦恼,暂时失去了世俗的欲望。

    一星期内不补完作业就会被请家长,对她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堪比愚公移山的工程量,把上课的时间用上,把手抄抽筋,她也补不完。

    看样子只有世界末日能拯救她。

    不对,还有转学。

    进入老旧的居民楼,悬吊在半空中的电线不知何时耷拉了下来。

    墙根下堆了许多破砖破瓦和酸菜坛子。楼道里更是贴满了治疗不孕不育、防盗门开锁、失物招领的广告。

    冯寂染从来不仔细看,只是觉得有碍观瞻,自己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杂乱不堪。

    到了家门口,老式防盗门不隔音,隐约从里面传出欢声笑语,门缝里也渗出空调的冷气。

    闲置了一个夏天的空调,在夏天的尾声打开了。

    家里来客人了。

    冯寂染收起了捏在手中的钥匙,选择了敲门。

    脚步由远及近,乔明娥给她开门后便笑着对客人介绍:“这就是我女儿染染,冯寂染。”

    冯寂染的目光越过乔明娥纤瘦的身影看向家里。客厅沙发上坐着好几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还有她许久未去探望的爷爷。

    冯汉生朝她招招手:“染染,过来。”

    冯寂染缓缓关上身后的门,不明就里地迈着碎步走过去。

    她刚在冯汉生面前站定,旁边的陌生中年男人就对老爷子说:“孩子的教育的确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我这次来,就是受父亲所托,把这孩子接到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镇上就这么一所中学,教育资源可以说相当匮乏,不利于孩子未来的发展。正好我儿子跟小姑娘同岁,一起读书,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要是你们放心不下,茂鸿和明娥干脆也过来吧,我可以给他们介绍一份体面的工作。”

    冯寂染险些激动得喊出来。

    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吗?

    她早就听说城里的教育资源和他们这里的有着天壤之别,大多数学校都是削尖了脑袋才能进的,代表着雄厚的师资力量和惊人的升学率。她的同龄人中有很大一部分都被进城打工的父母接走了,如果城里不好,那些大人也不会一赚到钱就给自己的孩子办转学。

    突如其来的转机让她有了更好的选择,还是不劳而获的躺赢,瞬间消弭了她毕其功于一役的那种焦虑。

    她做梦都想转到城里的学校。

    只要如愿以偿,哪怕是让她被迫离开熟悉的生活圈到一个陌生环境中去开荒,她也在所不惜。

    冯寂染年少藏不住情绪,用殷切的目光望向自己的爷爷。

    冯汉生察觉到她的注视,转过头来,正对上她充满渴望的眼神,心领神会,语重心长地委托道:“那就劳你们夫妻俩费心了,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谭岳连忙说:“您言重了,要不是您当初救了我父亲一命,我们一家还不知道沦落成什么样呢,如今权当是报恩了。”

    冯汉生摆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该算明白的还是要算明白。代我向你父亲问好,我现在是年纪大了腿脚不怎么灵便,不然就算他不来,我也要找机会去拜会。”

    “您多保重身体。”

    两家人就这么你来我往说了些客套话,冯寂染去城里上学的事便定了下来。

    冯茂鸿见女儿的教育问题有了着落,没话找话,问起谭岳的儿子怎么没来玩。

    谭岳说:“我趁着暑假给他在青少年宫报了几个班,他要上课。对了,要不给染染也报个班,琴棋书画舞蹈都不错。很多特长都是要从小就练童子功的,你们也考虑考虑。”

    冯寂染对青少年宫闻所未闻,但学习特长都要花钱,冯茂鸿和乔明娥经营理发店很辛苦,挣的都是血汗钱,她心疼父母低回报的劳作,当即懂事地表态:“我只想好好学习,在入学考试中取得一个好名次,特长的事以后再说吧。”

    冯茂鸿像是逃过一劫般松了口气,眉开眼笑:“这孩子打小就乖。”

    谭岳也笑着说:“还是女儿贴心。”

    冯寂染不以为豪。

    她不知道因为类似的夸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的野心不能被褒扬所累。

    由于太过重视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转学手续没办完之前,冯寂染时刻都在担心夜长梦多。

    一周后,冯寂染终于要跟随父母远赴千里之外的谭家借住了,临行前,冯茂鸿让冯寂染好好跟这边的老师同学告个别。

    冯寂染没去。

    她又想起了那天在走廊上罚站时,教导主任喊人办转学手续的那幕。

    那帮人满怀恶意的言辞太令人心寒和心惊。

    他们平时看起来和转走的那位同学关系那么要好,却在背后不加遮掩地妒忌着,想必也有很多时常恭维她的人不希望她真的展翅高飞,她去了会被他们当作炫耀。

    而见了那些真正关心她的良师益友,她会舍不得离开。

    这一年苏州的房价和物价暴涨,谭家的园林庭院堪比黄金屋,能择一隅之地给冯寂染一家住是天大的情分。

    夫妻俩一路上跟冯寂染耳提面命,跟她讲了很多寄人篱下时不成文的规矩和禁忌,包括尽量不给主人添麻烦,不得不求人的时候姿态放低一些,不要给人理直气壮的蛮横感,“谢谢”要一直挂在嘴边。

    脱离原来的环境,冯寂染很不适应,这些话从她的左耳进右耳出。

    夫妻俩说话时,她满脑子都在想苏州的教材难度会不会比贵州的高太多。

    谭岳和他的妻子李悦容也是热情客气的,只不过他们这些生意人向来事务繁忙,根本无暇招待远道而来的冯寂染一家。

    冯寂染随父母到谭家的当天,作为主人的谭家夫妇在外应酬,他们的儿子则请了一堆同龄人来家里聚会。院门口摆了许多时下流行的折叠自行车、滑板,院子里的嬉笑声排山倒海。

    他们不是唯一的客人,自然受到了冷落。

    谭岳在电话里让他们自便,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可主人不在家的情况下冯茂鸿和乔明娥怎么可能不拘谨?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唐突冒犯。

    夫妻俩紧张不安的情绪感染到了冯寂染,她不禁打了退堂鼓,仰头问六神无主的父母:“我们要回去吗?”

    现实和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她虽然求知若渴,但她也不想让她的父母为了她的学业委曲求全。对方既然不欢迎他们,他们也没有赖着不走的必要。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带的行李很多,千辛万苦从家乡运过来,还支付给了长途货车司机一笔不小的费用,原封不动运回去司机也不乐意,实际上并没有回头路可走。

    冯茂鸿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大大咧咧地对妻女说:“来都来了,先安顿下来吧。别忘了我们是为了让染染进城念书才来的,只要她能好好念书,别的都不重要。”

    他们一家三口背井离乡,拖家带口搬进别人家,只不过是为了让她成功跨过分水岭,一举夺得一纸录取通知书。压力随着冯茂鸿不经意的一句话,如大山般沉甸甸地压在了冯寂染头上。

    夫妻俩合力抬动了那个最大的包裹,让冯寂染把剩下的小行李箱提起来跟在他们身后。

    搬一趟显然是不够的,搬到第三趟的时候,住在谭家的管家才姗姗来迟,招呼着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保姆帮他们把剩下几包不常用的物品搬到仓库暂存。

    谭家的院子是典型的园林建筑,亭台水榭和自然生态融为一体,还有贯穿中庭的长廊和点缀在荷塘边的假山。

    搬完家,冯寂染本想和父母一起呆在客房里,但她对陌生的环境充满了好奇,便在院里绕了一圈,试图熟悉环境,结果因为庭院比她想象中大好几倍迷了路。

    偏院里有一个红木搭成的传统建筑,古色古香,花格窗上映着对面竹林的竹叶,透着风雅的意境。

    木屋不大,没有门板遮挡,从侧面可以进去。

    冯寂染绕到门边,看清了木屋里的全貌。

    各式各样的书画卷轴铺满了书桌和玻璃墙,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幅刚写完不久的书法作品。

    作品上的字遒劲有力,笔走龙蛇,看起来很有鉴赏价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空白处滴了一滴墨汁,染脏了画面。

    书桌上有多余的宣纸和一瓶胶水,冯寂染擅长手工,便一丝不苟地用手边的材料把残缺的作品修复了。

    慢工出细活,她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

    纵然修复过后透过阳光依然能看到纸下的墨迹,但若不细看,俨然是一幅完美无缺的书法作品。

    冯寂染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绽出了满意的笑容。

    正当她不紧不慢地将用完的边角料扔进旁边的废纸篓时,嘈杂的人声从木屋外传来。

    木屋就三四平米,冯寂染避无可避地在原地撞上了一大帮呼啦啦围过来的少男少女。

    其中为首的是一个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痞气的少年,被众星捧月般围着。少年身材颀长,高挑清瘦,黑发,浓眉,眼神锐利,衣袖挽至手肘,露出冷白的手臂,站定后便将手插进裤兜里,意气风发,在众人中分外惹眼。

    “你是跟谁来的,在这做什么?”

    再普通不过的问题,提问的口吻却咄咄逼人,压迫感十足。冯寂染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凌人的气势,放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旁边的木椅:“我是来上学的……”

    不等冯寂染说清前因后果,旁边的男生就调侃:“澈哥,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家是开学堂的?小那么小二郎是吧?”

    谭岳的书法是业余爱好,但在苏州圈子里很有名,谭恒澈想当然地以为:“可能是我爸收的学生吧。”

    气氛都到这了,有人趁机提醒他们过来的目的:“澈哥,不是说要给我们看你最近练的字吗?”

    闻言,谭恒澈将目光投向冯寂染,朝她身后指了指:“劳烦帮我把桌上那幅字递过来一下。”

    冯寂染想也没想就把刚才修复好的作品递了过去,等待着对方的感激。

    “诶?”有人透过光看到了作品上的墨迹,疑惑地问,“澈哥,纸脏了你怎么不重新写一幅啊,还有拿别的纸遮住的耐心?”

    其他人定睛一看,齐刷刷看向冯寂染。

    “你弄的?”离谭恒澈最近的一个男生如是问。

    冯寂染昂首挺胸:“纸是我贴的,墨不是我滴的。”

    人群里立刻有人哂笑着奚落:“不是你弄的你往上贴纸干什么?闲的。”

    遭到意想不到的攻击,冯寂染百口莫辩,仿佛所有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

    谭恒澈漫不经心地将有了瑕疵的作品随手扔到一边:“算了,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反正你们也不是真想看,散了吧。”

    这是冯寂染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霎那间义愤填膺。

    她明明力挽狂澜抢救回了一幅仍旧具有价值的作品,作品的主人非但不夸赞她的心灵手巧,反而毫不珍惜地弃之如敝屐。

    冯寂染不甘心被人这么污蔑,急吼吼地举起双手:“你们看,我的手可是干净的,要是碰了墨水肯定会在无意中沾到手上的。可是现在我的手上一点墨迹都没沾染。我真的只是觉得这幅作品好端端的溅了墨怪可惜才会用纸遮住的。”

    “想掩饰还不简单,手脏了就洗手呗。”人群中有人自作聪明,随口不负责任地说。

    冯寂染面红耳赤地说道:“我刚进来不久,一直呆在这间屋子没出去,而且对环境不熟,根本不知道水管在哪。”

    又有一个人阴阳怪气地搭腔:“就你一个人在这,你怎么证明你没出去过?想引起澈哥的注意也别乱动澈哥东西吧。”

    冯寂染还欲争辩,谭恒澈轻描淡写地打断了这场莫名其妙挑起的纷争:“脏了就脏了,芝麻大点小事值得深究吗?一个个都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这么多人欺负她一个女生很光荣吗?”

    话是这么说,冯寂染并不认为谭恒澈是在为她出头,他大概只是烦他身边这些狗腿无事生非,说到底还是不信跟她没关系。

    她此刻仿佛被一股压抑的气息扼住了喉咙,不由带着逐渐发酵的满腔酸楚冲出了木屋。

    被她抛在身后的众人却用嘲讽的语气拍起了谭恒澈的马屁。

    “这女的谁啊,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竟然敢自作主张玷污澈哥的墨宝。”

    “就是,搞笑吧,澈哥的大作也是她能随意篡改的?就算墨不是她滴的,那纸贴的也是画蛇添足!太难看了吧。”

    “分明是她扫了澈哥的兴,她还委屈上了?我看就是她弄的,还死不承认,真不要脸。”

    冯寂染在镇上一直都是被人当宝贝捧着的。

    哪怕是不喜欢她的人对她阴阳怪气,也打心眼里佩服着她无人能敌的成绩,将她看作神一样的存在,她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侮辱。

    来之前她曾劝过自己,能忍则忍,能屈能伸,不要在她要成的大事面前被琐碎傍身,可听到他们对自己充满恶意的评价,她没有办法顾全大局,不在别人的家里大吵大闹,已经算温顺克制了。

    冯寂染被满腔怒火驱使着迈开大步跑向和来时相反的方向,却在奔跑中想起自己还没有找到返回的路,正在迷路中。

    远走他乡的第一天就事事不顺。

    刹那间,她的胸腔被酸涩的滋味填满,泪水夺眶而出。

    月澹万家,星光璀璨。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她像只扑火的飞蛾。

    可谁又敢断定,她不是即将破茧的蝴蝶,振翅翩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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