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巧穿过小巷,自建房攀出的窗户将天光遮挡,沿途石板惹青苔,在逼仄中潮湿。

    这问句很轻,却像一杯颜料随意撒在冰面上。

    初始僵硬的冰将颜料隔绝,可随着时间流逝,清晰可见颜料缓缓渗入,钻透防御,让冰不得不面对遭受侵略的事实。

    无可抵抗,代澜的后颈似乎被制住,全身乃至肌肤关节都在厚衣下绷紧,下意识去寻找周围是否有摄像机。

    并没有。

    甚至,原来他们早已落在队伍最后。

    小巷曲折为两人与前方人群巧妙隔开一方隐形的空间。

    他们进入了一个秘密匣子。

    何子游的问句反复在耳旁播放,这让代澜有些晕眩,静谧将她的感官体验放大数倍,心脏的搏动是那么明显。

    如一根银针准确扎在她竭力隐藏的部分。

    冰在权衡与侵略者谈判的方式,是继续逃避,还是直面。

    “我知道啊。”

    这话如叹,忠于事实道出比逃避更让人释怀,代澜还是放过了自己,选择在何子游面前暴露小部分内心。

    可她的心依旧紧绷。

    也许是出于安全通道里共同的秘密,或者是知道综艺结束后,关系会再度退回原位,她抱着侥幸在坦诚和逃避之间辗转。

    胆战心惊地自暴自弃。

    “我知道姚洛他喜欢我,很明显不是?”

    她希望自己能坦荡地承认一些隐藏在礼貌下的暗流。

    但话说出口才发觉一整句话是那么颤抖,双手将皮包肩带抠死,细绳硌得肩上发痛。

    他会这样问是不是以为我故意钓着姚洛?我是个别有目的的人?

    明明一切不是、不是……却还是会轻易将自己推入极端的道德审判。

    无法掌控情绪的方向盘,在偏执揣测中疾驰。

    代澜齿下紧咬唇,反复磨着那处充血肿胀不放过,丝毫不敢瞥一眼身后人的反应。

    短暂时间里,等待回应时思绪百转千回。

    可这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问句,为何就能让自己如负千斤重?

    她现在还不知道答案。

    “好……”

    就这么一个字?代澜等待着他说下一句,可似乎落空。

    周遭只剩行经高低不平石板时的脚步声,她提着心,终于忍不住迅速回头望了何子游一眼。

    楼间光影交替渐变在抱着塑胶箱的男人脸上,她撞破平常熟见的温柔秘密,窥得他紧扣的眉头,面孔流露出似是应对之外,脱离掌控的无措。

    以及覆在眸上,那层隐隐流动的雾灰忧虑。

    之后才是慢一拍切换的慰藉容色。

    她以为他问,是想逼着她说些什么,包括对某种“喜欢”的看法。

    可如今,代澜看不懂了。

    那句“怎么了”甚至不用她问出口,何子游就抢先温声:“嗯……我也是后知后觉,在想刚才打断你们会不会违背了你的意愿。”

    “仅此而已。”

    我的意愿?

    代澜直视前方,摄像机此刻并不对准他们,甚至离他们很远。

    她走在他前面,距离不过几步,仿佛有可靠屏障,虚空中承住一点身体里真实存在的核心。

    那是她丢掉的方向盘。

    错愕中从喉咙里喘出一口气。

    这口气似乎揣在怀里许久。

    此刻才迷迷糊糊醒悟,在得到答案之前的情绪似乎是有些失控的。

    很轻易将他人的原意,甚至在不知晓时,会意跑偏,但这并非是自己故意。

    而身后的男人发觉了,但并未拆穿,惊险地接下了这一球。

    原来他是担心,如果我也喜欢姚洛,而他刚才打断男生的帮忙会让我不高兴……

    “我”的感受很重要吗?

    似乎在迷雾中行走,在钝感中浮沉,但当务之急是先澄清何子游纠结的问题。

    可别让他为我苦恼……

    “没有不开心。”

    “而且算是你帮了我。”话赶话,她再度补充,回忆几十分钟前,那种窘迫依稀存在。

    房上坠落一滴今晨的雨,恰好在她额上。

    清清凉凉,伸手拭去时听见背后人终于松懈:“好,那就好。”

    有命题依旧存在,但他们已向往小巷之外,阳光之下。

    -

    “嚯,出太阳了诶。”众人依次从小巷里走出,没想到恰好有阳光从云层间落下,徐扬帆昂头,以手感受来之不易的阳光。

    宋汝然笑道:“过会儿水汽蒸发就闷起来了。”

    谈笑间第二户近在眼前。

    相较于盘靖家自带花园的小院,赵奶奶家更小。

    只是简单的一层平房,三房一厅,在大棠村,这样的房屋更普遍。

    “盘东久!”陆树广照旧直来直往,离着还有几十米就将坐在屋前石阶上的老人大喇喇喊出姓名。

    盘东久穿着黑色短羽绒又双手揣兜,头圆滚滚身子也圆滚滚,不知套了多少层的棉裤坐下小腿都漏出半截。

    陆树广接连叫了几声,老人这会儿才缓缓转头。

    徐扬帆实时锐评:“得嘞,又是个耳朵不好的主。”

    一路靠近,代澜看见他眼睛眯了又眯,最终才凭借陆树广后面继续叨叨的什么话认出她,困惑神情舒展笑意。

    “小陆啊,啊……?”仔细辨得来人,他话语又停在唇边,视线在代澜一行人之间来回扫。

    白头发剃得极短,老人手掌从后脑勺使劲摸到额头来回好几遍,伴着“沙沙”声问:“这,你们谁啊?”

    代澜在陆树广喊人时就赶紧走上前排,为的就是帮忙解释这情况。

    得知是在录节目,来人还都是大明星,盘东久听后只憋了句“哦”。

    正当代澜以为可以进屋时,老人突然伸手一抓陆树广,又朝他们念叨着:“等等等等!”

    看来是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

    她跨上台阶的脚默默缩回,退到离两人几米外。

    趁这插曲来临,余渔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又挽上来,如今代澜也习惯了她随时随地要贴贴,放任她去。

    忽地肩上一重,又来了一人双臂展开同时搭在她和余渔的两侧肩上,又将下巴亲昵磕在代澜中间的肩。

    她脖颈处不自觉犯痒,连头也不用回便知是宋汝然所为。

    这俩贴贴怪,贴完高荔又过来……

    果然中间那位懒懒发问:“我们不是去赵鸥家吗?这位爷爷是谁啊?”

    “赵鸥的老伴啊。”

    “啊?”仅仅几秒后,宋汝然反应过来,“我还以为你们说‘赵奶奶’就是家里只有一个老人呢。”

    “不不,因为大棠村里都是盘这个姓氏,叫的时候太难区分了,所以我们一般直接喊全名或者说那个不同姓氏的家人。”

    “我还担心喊全名不太礼貌呢。”余渔插嘴。

    “那小棠村和上棠村呢?也是姓盘吗?”宋汝然举一反二。

    “这倒不是,”代澜耐心解释,“小棠村和大棠村姓黄的比较多。”

    知道她们肯定还要问为什么,她索性一同解说:“如你们所见,大棠村跟小棠村和上棠村隔了一座山……”

    “懂了,”肩上那位脑筋转得快,“地势隔开了,文化就不一样了。”

    “哎,都进来吧。”再抬头,盘东久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陆树广站在门口吆喝各位。

    代澜正犯嘀咕,谁知进门后就看见盘东久和赵鸥两位老人在卧室门口拉拉扯扯。

    “别碰我!别跟我说话!”

    赵鸥怒目圆瞪,手臂衣服被盘东久捏着一角,显然后者更怕前者气焰,被“禁言”了紧闭嘴,畏畏缩缩撤手还是挨了一巴掌,转头朝厨房走去。

    随后老太太变脸似的雷电转晴:“请坐,随便坐!”

    宋汝然悄声:“那爷爷他去……”

    “给你们倒水呢。”默契骤显,赵鸥没停,招呼大家坐下。

    嗯,原来是吵架了,这次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代澜瞧着又有好戏,从容带余渔往沙发上坐。

    这回终于都有座了。

    “今天是怎么着,拍电影吗?”老人从桌上摸到眼镜盒,取了老花镜仔细端详两台摄像机,“还是像之前那样拍宣传片啊?”

    虽然节目组已经特意减少了跟随摄制的人数,但抬着机器,加上一导一助两摄影,嘉宾还多,阵仗还是大了些,这在乡村里可没见过,也不怪老人误会。

    刚进门时大家便已向二老打了招呼,此刻吴楠涛先提:“不是,他们是来当社工的,拍综艺……”

    “您就当我们都是普通社工就好。”徐扬帆紧跟着补充。

    转场路上,高荔首先提出方才在盘靖家出现的明星效应,大家慎重讨论后都认为应该遵守节目宗旨。

    既然是“第二世界”的“我”,就应该严格作为普通社工工作。

    为了尽量降低影响,一致认为进门就先打预防针。

    “来来来,水来了,”盘东久一手抓着一沓塑胶杯,另一手提着水壶绕过家具,“还是从盘靖那边一路走过来的吧?”

    杯子一个个按顺序摆放,清水倒入后再一杯杯递到各自手里。

    客厅的老式实木钟摆为众人打好聊天基调,尽管是白天,房里也要开灯。

    各位拉家常有来有往,代澜双手捧着轻抿一小口,温度适宜。

    工作进入正题,她拿出档案卡和笔以膝为枕准备填写,却听赵鸥在小声念叨:“诶,户口本去哪里了……”

    代澜手上正摘笔盖,抬头见大家都在各自忙各自的,顺口道:“问问爷爷吧?”

    刚刚明明倒了水,可盘东久发现是温水后执拗着非要重新煲一壶滚烫的,不论大家怎么劝都不行,只好让老人去弄,这会儿正在厨房忙活。

    “哼,我才不和那个聋子讲话。”

    “奶奶,那你再找找,看看有没有掉在什么夹缝呢?那些抽屉之类的。”

    余渔从杂物房出来,正巧听赵鸥念叨了句也就跟着支招儿。

    前几天他们家上报,说杂物房里的总电闸似乎有点问题,余渔和徐扬帆便去检查。

    这会儿光是余渔出来了,应该是发现了什么问题,答完这句后又扭头和吴楠涛说些什么。

    得到这句提议,赵鸥皱着眉努力思索,慢吞吞返回房间。

    这边老太太刚进去,那边老头就跟着出来。

    盘东久这小眼神也太明显了,偷偷摸摸朝客厅外看了又看,确认不会惹老婆心烦后才放心出来。

    代澜旁观,闻到其中关窍,于是盘东久经过她身边时,她偷偷扯了扯他衣角:“吵什么了?”

    又不是在代澜他们上门时第一次吵架了,比现在吵得更厉害的情况比比皆是。

    盘东久从她坐的沙发下拖出一张红色塑胶矮凳,坐好后才同代澜说:“这老太婆自己偷吃糖被我发现了……”

    高荔就坐在代澜对面,举着手机“咔嚓”一声,正好拍下她家访时的情况。

    紧急检查自己的坐姿,代澜拍拍自己的外套又清了清嗓:“你继续说。”

    “就是这样……”伸手又从额上搔至后脑勺,这是盘东久每次迷茫时的习惯性动作。

    “噗嗤……”余渔一走,宋汝然便坐到了代澜身边,方才他们聊的事情她也悉数听见,就看她压不住嘴角:“道理都在爷爷你身上,怎么反而怕她了呢?”

    “这……这……”盘东久又挠头,像一颗卤蛋被盘得精光,只是这次老人脸颊涨红,剩下的笑意也从佯装虚势里悄然漏出。

    日暮之人又成了青涩毛头,欢喜地与爱人扯掰些日子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成了幸福。

    “爷爷。”

    却听一句呼唤吸引了所有人注意,抬头只见何子游就站在卧室门口,一手低扶着门框,微微侧头。

    坠在胸口的工作牌绳夹在敞开的大衣之间形成一个“V”,衬得男人身材修长。

    似乎被盘东久传染,他也搔了搔后脑勺,但总忍不住笑,又不得不一板一眼照着叮嘱重复。

    “有人托我问你户口本放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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