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色的天空平铺直叙,将星星都赶到山海的另一边。

    代澜走在羊肠小道上,张开双臂触碰道路两侧垂下的花朵或是树枝条。

    这是她的乌托邦。

    所有花苞都藏着过去美好的记忆,每触碰一次便能重温回忆里的热烈。

    怡然自得,她的指尖染上纷飞彩色。

    可正当世界平静,一声雷鸣轰然袭击。

    “其实她之前就是这种人……你们都看不出来吗?”有谁以手挡面,在窃窃私语,绯闻口耳相传,窸窸窣窣散落在各处。

    她茫然,迟钝在原地,任由话语在空气中涌动。

    风云忽变,眼前荒原寂寥,人身处其中如此渺小,未知的恐惧如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兽随时要将她吞没。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背地里这么爱搞事。”

    “砰——嗙——”

    爆裂闪电从天迅猛而降,而后是疾驰的风,将刻薄汇如狂潮纵向她身边。

    她无法计较是因那句话还是因闪电而耳鸣,只能听见长长的线,像是在撕扯着耳膜。

    代澜被恐惧推着后背奔跑,慌不择路,脚下突然踏空,滚落至某处花丛下。

    而后闻到什么焦味,抬头一看才发现不远处的大树被劈得焦黑,浓烟滚滚,隐约可见明火。

    她的乌托邦在坍塌,回忆的花丛被烈火点燃,很快诞生一条火龙,将花朵和枝条吞噬。

    闪电再劈落,从天边追来的话语挟雨俯冲:“你变了——”

    “我变了?”捂住耳朵的双手松动,代澜全身颤抖着呢喃。

    “人是会改变的——”陌生女声不夹带任何情感,冷漠作不知何种问题的答。

    “我没有变……”眼泪抑制不住落下,她将几个字翻来覆去嚼烂再嚼烂。

    女声拷问得强而有力,渐渐逼近,代澜猛地回头——

    竟然是另一个面无表情,冰冷的自己!

    终于——

    在陷入更加自责的深渊之前,她醒了。

    从乌托邦到现实,似乎只隔了一层水面。

    分不清哪里是水面之上,总之代澜逃出来了,如同贫水的鱼,大口大口呼吸空气。

    鸡啼,晨光熹微,可怖的一夜又过去了。

    她目光空洞,许久才从幻境坍塌的恐慌中回神。

    逐渐规律的心跳节奏清晰提醒着她有什么结论呼之欲出。

    原来我和小卖部老板没什么两样……

    我害怕,并抗拒改变。

    -

    下棠村的走访因为昨夜《多维》录制消息的传播而格外顺畅。

    有的村民或许会因为节目录制而避讳说出自家需求,代澜,吴楠涛,以及下棠村村委会的黄揽胜也会为他们进行及时引导。

    而有的村民则会夸大其词吸引关注,嘉宾们也逐渐学会如何通过闲聊,旁敲侧击了解真实需求,从而对症下药,该帮助的帮助,该记录的记录。

    走这么一趟,除了按原计划做好档案,其他方面也是收获颇丰。

    高荔多了几个幼儿园妹妹粉,几个穿得五彩斑斓的小孩围着她一刻也不停地蹦蹦跳跳,礼貌又伶俐。

    离开时还给每个人都塞了一小手的糖,说是新年礼物,惹得一群童心未泯的大人心软软。

    今天负责摄影的是宋汝然,抓拍的几张陪玩照刚传到群里,代澜便将照片都归纳到下个月多功能室的黑板展区备选。

    她整理得专注,边走边调整相册,寻思着这周的周报有了材料,又想等今晚回去还要把照片全部上传到工作电脑,还要教大家怎么写日报周报月报……

    脑袋嗡嗡,忽然就从被孩子逗乐的轻松转折至压力沉肩。

    走到第三家时恰好遇上几位奶奶阿姨在包过年的粽子,停下来唠了一会儿,徐扬帆凭借包粽子巧手和伶牙俐齿逗得老人家和附近邻居哈哈大笑。

    唠得上头时,奶奶还连连夸赞徐扬帆是嘴甜心也甜,男人听了美滋滋,嘴巴贪快,一句“吾与徐公孰美”倏然横贯在他和何子游之间。

    本以为只是单纯说笑,没想到奶奶们居然还认真了起来,一下说这个正气俊朗,一下说那个清秀文雅。

    最后这顶美貌桂冠落在何子游头上时,徐扬帆还佯装忿忿不平,说回去要和何子游打一架看看实力。

    宋汝然这才悠悠来劝架,提醒某人小心点,虽然何子游比不过他身高,但好歹也是练过一段时间武术的。

    练武这项技能可从来没有公之于众过,这次爆料不仅让在座人都惊讶,连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听了都震惊,连忙将镜头转到何子游脸上。

    镜头下原本放松静等的男人飞了记眼刀给刚将秘密捅出去的宋汝然,后者佯装挠头回避视线。

    “我天兄弟,你全能啊?”徐扬帆将粽叶翻折,说话的同时还不忘从藤篓里拣出一根粽绳,再快手包扎,“搞得我一身腱子肉用不着似的。”

    “这小伙看着瘦,我还以为只是个花架子呢。”杨奶奶笑眼弯弯,早过八十年纪手里干活还利索得很,她心直口快,倒不是贬义。

    现在是冬天,长袖长裤又穿得厚,单看脸确实难以判断出身上到底多有劲。

    如果不是上次偶然见他撩起袖子,又注意到他抬物资箱比徐扬帆还坚持得久,代澜也真不一定能知道他健过身,且卓有成效。

    何子游手肘撑脸,一米八几的身高蜷坐在全场最矮的凳子上却丝毫没看出一丝窘迫。

    反倒从她的方向望去因为近门逆光,照拂背影勾勒轮廓后更似摆拍模特,从容到底。

    “别捧杀,我可不是全能,”脸颊被手顶着,一句话被分成一粒粒字往外蹦却不含糊,依旧脆得像珠子,“我就不会包粽子,这不就输了。”

    几人又调侃几句,再出门,刚好下午四点。

    下棠村的黄揽胜在村里工作少说也有几十年了,土生土长,带着众人去下一户的同时,顺带让大家见识了几处村中民俗地。

    祠堂、大礼堂、夏天荷花遍布的灵涌池……初见时还生疏拘谨的男人谈起这些那叫一个如数家珍。

    嘉宾们听了这些赞颂,再望向风景的目光里更多了份期许。

    下棠村位于山脚,地势开阔,房屋也设计得宽,别村都是小卖部,而他们村就是小超市。

    貌似还是最近才修缮过,超市外墙还涂了醒目的墙绘,行人路过时目光不自主就黏在上面,最后落到超市的霓虹灯招牌上。

    “聚一超市”。

    “走了这么久,我请大家喝水吧!想喝什么就去拿。”

    恰当的时机,黄揽胜一句话正中各位下怀。

    只见数道目光齐齐望向节目组——这位五十好几的伯伯怎会不知礼数?

    “去吧,我和节目组早商量过了。”

    “好耶!快走快走……”余渔立马推着宋汝然往前,还贴心地替人撩开厚厚的挡风帘。

    两小团白色吱哇乱叫,代澜裹了裹外套紧随其后。

    果然一进去就暖了。

    崭新商品和蔬菜携带的泥土芬芳一同袭来,代澜偶尔会觉得割裂。

    她路过堆放水果的位置,再拐过糖果的货架,一整排饮料尽在眼前。

    只不过一一望去,原牌子是“维利安”的水果汁齐刷刷变成了“维莉安”,“凡典”牛奶变成了“饭典”……

    指尖掠过“维莉安”三个卡通字,艳红的包装象征着她爱的苹果汁。

    仅仅三秒后,戴着护掌的手垂下,眸子亦低落,代澜转身离开超市。

    下午四点多,风承受了太阳的照拂,依稀还是暖的。

    她站在墙绘下,百无聊赖地踢着墙根的石子,等待其他人出来。

    倒是没想到,第二个出来的是何子游。

    眼瞅着他左右张望,最后转身瞧见自己时,她自然地忽略了男人眸中的浅淡欣喜,说着向她而来:“没买吗?”

    其实代澜挺佩服他的,要是自己膝盖受伤,冬天长裤定是要将自己磨得寸步难行,可何子游倒好,除了速度放慢,姿态依旧如故。

    果然是要做顶流的人,也许这就是自我管理吧……

    弹指间回神,她才发现对方神色多了丝莫名,当即反应过来盯着人家看也未免太久,匆匆转开视线又显得过分心虚,只好铁了心盯着他的眼回答,强装镇定:“没买。”

    果然,只要自己硬气些,先躲开眼神的还是对方。

    何子游不自然瞥开视线,微微压低头,在距离她三小步左右伸手探入外套口袋,转瞬,熟悉的红色包装递到她面前:“给。”

    即便他的语气再若无其事,她也反应过来,在货架旁最后的犹豫,应是被他看在眼里。

    目光落在卡通字体“维莉安”上,她才发觉盗版的卡通略显荒诞:“你……我如果是不想喝才没买呢?”

    代澜扳住斜挎包的装饰钢圈,刚好拇指大小,方便将纠结穿孔,再系在上面。

    “如果你不想,就不会一进门就直奔那里了。”

    他语气中的笃定让代澜无所适从地陷入无力感。

    她向来以为将自己伪装得极好,羽毛、厚纱、盔甲……层层包裹,直到自己有安全感。

    就像在心里筑巢。

    而忽然有一天,自以为无懈可击的防御竟被一道阳光攻破。

    巢穴的主人第一反应是不解,不解阳光为何能穿透,更不解他此时降临的理由。

    明明、明明之前的他们避之不及。

    再然后,是对自我的疑惑,疑惑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是否不至于将警戒拔高到全面戒备的程度。

    “你观察我?”

    轮到她避开视线。

    周围没有摄像头,也没有围观的村民,还算安全。

    “只是,”何子游话语暂顿,再放轻了步调,“刚进门的时候看见了。”

    “收下吧,”代澜还未来得及回应,男人紧接着上句,是宽慰,更莫名混着些狡黠,随后揭晓谜底,“我可是偷偷用自己的钱买的。”

    “啊?”

    她猛地抬头,恰好见何子游眉心渐渐松懈,眼角忧虑尚未退潮,是与他语气毫不匹配的另一番景象。

    捕捉所有仅仅是一瞬之事,但她似乎找到了判断面前人目的的更多佐证痕迹。

    想得太多,却漏了男人的左手从Oversize(超大码)的针织外套口袋里抽出,指腹触碰在她右手腕时有瞬息冰冷。

    而后掌心被人拇指揉开,那盒艳红的盗版苹果汁接过余温,落在其上。

    “拿好了,”有人得意,沉稳外的难得跳脱,“这不是麻烦的事。”

    麻烦的事……他怎么会知道我刚才是想……

    比起方才的犹豫,此刻她多了些质问的勇气:“为什么会觉得……”

    可何子游甚至不用听下半句。

    如老人们评价的清秀文雅之人微微拢腰,听她所言刹那轻笑出声:“你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了。”

    是吗?

    那为什么其他人没有说过什么呢?

    从未在镜子里观察过自己,她有些心虚,暂且避开这个问题:“我只是担心他破费。”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黄揽胜。

    “昨天已经花过一次钱了,感觉总是破坏节目组的规矩……”

    她似乎有很多无用的秩序感,等待自己一条条抚平,直到麻木,直到连自己都厌恶这种竭力完美。

    “首先,你从来不是麻烦。”何子游的声音很轻,飘落在她耳畔,如发梢拂过自然,分量却如此重,重得将防御踏出裂痕。

    “其次,如果有需求,不妨表达出来试试看?我想大家会很乐意和你一起思考解决办法。”耐心为分量加注。

    她的堡垒,她的巢穴,冰冻已久,而这束“侥幸”的光似乎对打破她的防御孜孜不倦。

    “最后……”

    先前还狡黠于躲过节目组的男人终于投降,从正经回答到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只需转眼,催促代澜不知是成为自己的“同伙”还是“救世主”。

    “快喝吧,节目组至少允许了他们花钱,可我是真违反规定了,阿澜,拜托你了,帮我销毁证据吧!”

    何子游和她单独相处时总是可靠形象,此刻切换反差感倒是太足。

    好吧,她勉为其难,买了总得喝,更何况是“偷渡品”。

    也算是逃,逃过他专注于自己的神色,插入吸管,代澜换作靠着墙细细品味。

    不知为何,其他人迟迟不见出来,倒给了她时间将整盒喝完。

    何子游也不走,靠着墙绘,迎面是橙色逐渐浓郁的太阳,可惜村落遮挡,距离日落也有些时候,望不见落下的瞬间。

    代澜的思绪与太阳共同悬空,或许在茫茫然中已对身侧人有了落地的三分,或是五分信任,她还想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梦给了她回答,她却琢磨不透。

    所以她想将琢磨不透的问题投以另一个琢磨不透的人。

    “那你呢?”

    “什么?”何子游侧头,余晖也偏爱美貌的人,眼睫扇动,落影似蝴蝶,甚至让她也错愕,好似看见从前那个青涩,较她年长的男生。

    “是改变。”

    代澜饮下最后一口苹果汁。

    将最后问句念出后,蓦然发现,在那个梦里除了她流血的手,与现实有出入的还有自己望向何子游时,舌尖品尝到的苹果甜味。

    低头,再度确认纸盒上的有效期。

    已是十二年之后。

    “你的答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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