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一动不动,蜷缩在骆驼的肚子里。关宏记不清这是她屠杀的第几只骆驼了。

    开始,她与骆驼对视,她心生畏惧,渐渐地,什么畏惧、害怕、恐慌都被她抛之脑后,剩下的只有饥饿、寒冷、死亡。她集中精力,用刀划破骆驼的脖子、肚皮,掏空骆驼的下水,喝骆驼的血,吃骆驼的心肝脾,爬进骆驼的肚子睡觉。

    她蜷缩在里面,内心充满绝望。

    关宏伸手一摸,湿漉漉的,她瞥了一眼,看见自己躺在血泊之中,身下是一滩血。她听到婴儿的哭声,顺着哭声,她看见血泊中有个婴儿在爬,一个,两个,三个,数不清。那些婴儿哭着向她爬过来。关宏惊慌、恐怖,她打算坐起来,逃离这个地方,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她,她低头一看,肚子鼓鼓的,一个又一个的婴儿不断地从她□□往外蹦。

    她毛骨悚然,如同被人斩断四肢,抛入宇宙深空,荒凉的宇宙,那些人笑着对她说,你眨眨眼睛,表示顺从我们,我们就把你拉回来。

    关宏从昏睡中醒来,原来是做了一个梦。这梦长得令人厌烦、让人痛苦。她第一次在黑漆漆的狭窄空间瞪大眼睛。自从她屠杀骆驼以来,她就不觉得寒冷,随着严寒的消失,恐惧也消失了,现在,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厌倦,就这样吧。

    成为天地自然中的一环。这个结局正在来临。多少年来,她在思考,我的勇气为什么会消失呢?这个问题一直萦绕着她,现在想来,并无多大意义。

    即便她找到答案,勇气也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关宏从骆驼的肚子里爬出来,靠着骆驼的脊背,她闭上眼睛,她现在什么都不做了,听天由命。

    在她脑海里,她看见一座金山银山。就在那天,她第一次看到了死人。她放学回家,家里没人,爸妈在邻居道场帮工,她去拿钥匙。两条凳子架起的门板上躺着一个人,几个道人绕着门板转圈,嘴里哼哼唧唧。听说,那个女人因为生产而死,道人正给她超度。关宏拿着钥匙,匆匆忙忙地跑回家。那个场景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小时候,她幻想过自己要当盖世英雄,像书里面描写的那样,弹指间扭转乾坤,俯仰间建功立业。

    后来,她发现,人世间的运行有一条既定法则。英雄是男人的事,女人,要努力让每个男人都爱她,漂亮的脸蛋、美丽的胸脯,如水的温柔。

    这些女人,令人羡慕。她们不用做工。家里有保姆,出门有保镖。她们的责任是与某个英雄人物同心同德,作为他们的灵魂伴侣,如影随形,为他们的人生目标奋斗终生。

    这些女人,或者为某个大人物的宏伟事业、功德名声供奉自己的生命,或者为某个小角色的尊严正义、薪火传承献祭自己的躯壳,她们全部心甘情愿,以一颗大无畏、慈悲为怀的心,誓死效忠人类文明伟大的传承事业。

    事情总有意外。任何事情,一旦出点错,这些女人总能找到自身的原因和错误。

    是我做得不够好,是我不够温柔,是我不够美丽,是我老了。这些女人为那些英雄人物感到怜惜:他们肩膀背负的担子实在太重,他们胸怀天下,他们放眼宇宙,他们是王者,他们以造福人类,传承人类文明为业,在一条如此伟大艰辛充满阻碍的路上,他们实在太孤独、太可怜、太委屈了。你们错怪他们了。这些女人为他们辩护。

    她们会匍匐在他们脚下,任由他们踩踏。这些女人感叹:他们是孤寂的王者。孤独的灵魂,需要一个出口,她们就是他们的出口。她们会主动迎上自己的胸膛,让王者之剑刺穿她们的胸膛,再用双手拔出长剑,擦拭干净剑上的血渍,清洗干净英雄的双手。伟大的王者,无私的灵魂,他们需要这样年轻美丽温柔端庄大方识大体有情趣的女人分担他们的重任,慰藉他们的灵魂。

    这样的女人,值得传记作家为她们著书立传,歌颂她们的美德,赞扬她们的灵魂;这样的女人,值得影视舆论大力宣扬、推广,树立女人的标杆、榜样、人生目标。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女人,她们安守自己的位置。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条件,同时具备财富、权势、名声,或者其中的任何一项。

    这些女人的位置便是洗衣妇、烧饭工、家庭看护、生产机器。碰上经济形势不好,大家都不好挣钱,这些女人要挪动位置,从家庭走入社会,投入轰轰烈烈的社会大潮,挣份日薪、周薪或者月薪,维持生计,保证家庭生活的稳定,以此遏制社会的动荡。男人是这个社会的支柱,再苦也不能让男人吃不饱、吃不好。

    也有些人不信邪,跑去抢男人的饭碗。男人还没吃饱的时候,这种事情做不得。于是,她们被赶走了,医院、学校、各个行业协会、企业、政府官员,那些重要的、具备权力的岗位,女人消失不见了。不能让她们赖在上面,女人赖上去是社会败坏的象征,女人一上去就会成为怪物,成为杀死这个社会的凶手。

    还有一种女人,她们是这个世界的例外。她们特立独行,她们没有被捏成男人阉割了的那一部分形状,她们小心翼翼地活着,随时接受男人和伪男人的点评、审判,接受他们的审美。

    这个世界早划定好了女人的边界。这个世界想尽一切办法蒙住她们的心,堵住她们的嘴。那些例外的人,要么自我麻痹,要么痛苦地在这世上走一趟。

    这个世界,女人只是不断更换衣服的模板。女人唯一需要的勇气是如何活着的勇气。

    这趟路程长得真是令人厌倦。

    关宏清楚了这一点,她不在意了。她现在精疲力竭,昏昏沉沉,没有痛苦。人一旦想通了,就非常轻松,也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事了。

    就这样吧。最后的时候,关宏想看一眼陪伴她这么长时间的骆驼,她听得到它们的呼吸。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头驼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一张微笑的脸。有什么滑腻腻的东西从她脸上划过,她被头驼眼神中的光刺痛了。

    仁厚、慈爱、怜惜,目光低垂。头驼哞哞地叫了两声。关宏感到迷惘、眩晕,她不想分辨本能带来的思考,思考会让她多想,多想会让她痛苦。她懒得再看眼前的这头骆驼,她合上疲倦的眼睛。

    她像一只熊一样,睡了整整一个雪季。她从骆驼肚子里爬出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雪已经停了。

    天空开始变蓝,转而是绵绵细雨。风依旧冷飕飕。

    冰冷的风吹着她通红的脸。她感觉头顶炸裂,膝盖刺疼,背脊麻木,她浑身绵软无力,饥饿从胃传导到大脑。她预定了一个结局,选择了死亡,没想到,死这么难。她发现,自己还活着。

    痛觉,意味了还活着。

    她的知觉复苏了。人作为自然中的一环,关宏认定是自然给了她养分和力量。她像鱼一样张合嘴唇,吸吮绵绵细雨带来的湿润感。

    她掉转身子,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费劲全身的力气爬上头驼的背脊。头驼四肢跪地,蹲在关宏旁边,等关宏全身的重量压在头驼身上的时候,头驼缓缓起身,迈着缓慢的步子,其余的骆驼依次跟上,排成一列,继续行走在寂静的白色沙漠。

    那些轻风细雨,那些脚步踩在细沙上的细碎声,听起来遥远而忧伤。

    头驼悄然停下脚步,把关宏放下来。关宏的眼睛又一次与头驼对视,头驼微笑着,她的眼里闪着泪花,视觉模糊,她不敢数骆驼离开的时候,总共还剩多少头。

    骆驼排成一列,在头驼的带领下,缓缓地离开了关宏。

    关宏告诉自己,永远有十九头骆驼,排成一列,优雅地行走在日出或者黄昏的白色沙丘上。

    这个地方,长满了高耸的仙人掌科植物,时不时落下一阵大雨,像有人舀了一盆水直接往身上泼,水泼出去的瞬间,遮盖了太阳,转眼间,水落地,太阳又高高地挂在那里。

    顷刻的瓢泼大雨,干瘪的仙人掌科植物张开大嘴,拼命地吞咽、储存它们碰触到的每一粒水滴。

    关宏望着这一片萎靡不振的仙人掌瞬间膨胀,变得肥厚葱郁,每一颗仙人掌都如立柱般插入云层。她好像能听到汁水在仙人掌腹内荡漾的声音。

    她掏出小刀,划了两道,在十字刀口中心钻了一个洞,仙人掌新鲜的汁水涌出来。她用手淌着,汁水潺潺作响,关宏仰头,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关宏摘了几个仙人果,边走边吃,边吃边走。

    关宏无法预料接下来会碰见什么,发生什么。不过有件事,朦朦胧胧,她觉得,要她死很难。如果她死了,一定是死于她自己厌倦了这种无止境的生存游戏。

    这一刻,她下定决心,只要那个暗中窥视的造物者还不希望她死,她就要跟他玩下去,她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假如她揪到那个造物者,一定让他赤身裸体,把他投入绞肉机,把绞肉机调到最慢的速度,慢慢地折磨他,从脚开始,慢慢地破碎、搅拌,最后到脑袋,输出一堆肉浆。

    最后再挖一个坑,用肉浆施肥,种一株绿植,不管什么人鬼神,有机、无机成分,都是肥料。

    她说到做到。哪怕只有一点力气,她也一直朝既定的方向走。

    现在,她不需要观星借月,依靠天象辨别方向。虽然,她从没见过月亮。

    这段时间的放逐,在野外的摸爬滚打,使她具备了动物的本能。她用鼻子嗅一嗅,跟大象一样,闻着水的气息,循水气行走。

    有水就有生命,有生命就有活路。

    大雨时不时滂沱直泻,关宏全身湿漉漉的。穿过巨大的仙人掌科植物森林,前面是一片红树林地。树是绿的,水是红的,一簇簇树木茂盛的林子消失在水的尽头。

    关宏站在树丛边,阳光越来越斜,水面平静而空荡,大雨随时滚来,太阳总守在云层后面冒头。关宏停在了这个水沼的边缘。

    放眼望去,全是水。

    怎么办?现在不是水不够,是水太多了。人是最麻烦的动物,不管什么东西,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还能怎么办?关宏对自己说过,她说到做到,只要不放弃,就要想办法。

    关宏低头瞧着水里一个模糊的倒影,一头湿淋淋乱蓬蓬的头发黏在一个圆脑袋上,她忍不住大笑起来,问小爱,这是谁啊。

    小爱闪了闪蓝色的光,表示应答之后就不再理关宏。小爱自诩卓尔不群,智能体中的旷世逸才,在这个世界,它接二连三地碰壁,自尊受损,扭扭捏捏,藏在蓝色腕带中不出声。

    关宏笑得胃部开始抽搐,她想停下来,可是无法办到。

    “我,我,一定,一定要停下来。”关宏边笑,边顺势坐下来。她注视水中的那个倒影,那个人泪痕满面,手里拿着个咬过一口的仙人果。水面平静,静静地向远方延伸。

    关宏要去远方,远方隔着望不到尽头的红色水沼。水沼上零零星星,散落着爬满树根的绿色树冠,像一座又一座的绿岛,关宏能看见成群的夜鹭立在绿岛上做片刻休息。

    关宏脱下绿色衬衣,撕成两片,又找了几根直木,扎了一个双桅木筏。关宏坐在她的木筏上,朝既定方向行进。

    此刻,她不得不庆幸,她用绿色积分兑换的每一样东西都物尽其值。材料生成釜、三维打印器、能量源源不断输出的核聚变环,都是超微型装置,这三样东西组合成一把刀,她随身携带。当然,还有穿着的这身衣服,自动修复材料裁剪而成,免了她去沙地里拉扯烂布条,裹在身上的烦恼。

    只要有水。关宏放松地嘘了口气。

    关宏放下桅杆上的绿色风帆,任由木筏在水沼上停留、打转、漂移,她躺在木筏上,望着头顶的天空发呆。

    她仔细观察、辨别,还是没有发现什么诧异的情况。她总想找到点什么,以此证明、验证自己在哪里。

    起风的时候,关宏挂上桅杆的帆。只要空气流动,双桅帆总能借助空气的差压灵活地行驶在水沼上。

    这是这段时间关宏最为轻松的时候。此刻,她站在木筏的前头,她整个人只剩下皮包骨,裤管空空的,飘荡在风中,宽松的马甲跟挂在一副骨架上一样,两颊凹陷,面部就是颅骨的形状。

    她神色从容,眼神冷峻,张开两片风帆,跟随风的方向,她随时调整帆的角度,飞速地行驶在水沼上。

    一切都很顺利。此时此刻,她忘记了身心所经历的那些痛苦、折磨,她尽情地享受风拂过脸颊的轻柔,雨打在身上的爽意,感知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并且活得身心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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