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十七年的春天,晴日总是特别的多。

    晴日一多,上京城里的晚樱和柳树就生得特别好。要不是说景致无贵贱呢。这皇内城的西边深巷里的花儿叶儿,就与那皇宫巍峨的城墙外生长的并无差别。

    城西纵横排布着许多三进四进的院子,这里住的大多是正六品至从九品的朝廷官员及家室。

    天碧蓝,阳灿灿,一桩好事随着轻又缓的春风吹进了这些不大不小的院子。

    杜府内,杜家两名姑娘并侄姑娘被请进了正房叙事。

    杜府当家主母孟淑兰端坐在堂屋右首榆木圈椅上。她穿着一身堇色衫子并朽叶色联珠纹五幅裙,头梳赵朝妇人最常见的盘桓髻。姿容平淡但通身娴静倒也不俗。

    杜若错身半步站在大姑娘杜蔷,二姑娘杜莲身旁。三位豆蔻年华的少女齐齐向孟淑兰行万福礼。

    “母亲万福。”

    “伯母万福。”

    孟淑兰点点头道:“好孩子,今儿晨间宫外贴了告示,广纳京中官员家中十三至十六岁的女儿,不论嫡庶,择选以充东宫及恭亲王府。家中有适龄女儿的,需递交画像进宫初筛落册。我叫了王婆去请画坊的画师给你们画像,都赶紧回屋拾掇拾掇。”

    孟淑兰说完,杜蔷杜莲二姐妹对视一眼,脸色微红,眼睛里是掩饰不了的惊喜。

    杜若面色淡淡,没怎么往心里去。孟淑兰说话的时候眼睛只管盯着她的一双女儿,明眼人都能瞧得出的,显然不想这等好事落在她的头上。她何必凑上去讨人嫌。

    而且说是好事嘛,杜若却并不觉得。

    当今圣上正值壮年,成年皇子唯大皇子与太子尔。大皇子恭亲王如今已二十有一了,恭亲王府女眷充实,添丁喜讯连连。此时这场仅限于上京内的小规模大选,大概是专门供给东宫的。

    东宫虽女眷稀少,但早就立了太子妃,现在就算选上了,也只能做东宫妾。

    提起这位尊贵的东宫皇太子,大赵百姓是人人都要在心里喟叹一声的。

    太子赵谨良如今年方十八,勤勉雍和、克己复礼。其生母陈皇后为大柱国陈进嫡长女,晋封皇后以来,端庄淑睿、敬慎居心,实为母仪天下的表率。

    这样生身正统,才德兼备的太子,是为民心之所向。

    但是赵谨良幼时因故坏了双腿,太医院上下竭尽所能,遍寻世间良药,也不能使太子恢复正常行走,终生只能靠着轮椅过活。

    太子身残有疾。贵妃所出大皇子又龙章凤姿、骁勇善战,颇得圣上宠爱。

    所以朝廷关于储君的话题一直讳莫如深、暗中各自为营。局势非常不明朗。

    进了东宫,就等于和太子阵营绑定了。万一以后储君有什么变动,下场是不言而喻的。

    这些弯弯绕绕,有点地位的官宦之家都懂。

    但有前朝跛腿帝王旧例在前,太子不失德又轻易不会被废除。东宫就仍然是人人眼红的热灶。

    一入宫门深似海,杜若只想了须臾,就不太想去搅这趟浑水。宁可在伯母手下讨生活,望伯母将来给她许个诚善人。好日子能经营出来,但是进了宫,可能一着不慎连命都没了。

    孟淑兰的目光从三个姑娘面上一一扫过,见杜若一副无所觉的模样,心里的提防就渐渐放松了,又有些责怪自己实在小心眼。不过这些自责,也只消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行了,看把你们高兴的,快回去收拾吧。”

    孟淑兰放了话,三位姑娘离开正房,杜蔷杜莲二姐妹转身进了正房右侧的西厢房,杜若站在原地目送两位姐姐离开,等她们进了屋子,自己才穿过垂花门,回到第二进的西厢房。

    杜若的丫鬟珍珠一直站在门口等着,见自家姑娘去了一趟正房,回来时面容沉静,实在看不出好赖。

    于是珍珠迎上去扶着杜若回房,问道:“姑娘,孟夫人何事找您。”

    自九岁时双亲逝世,年幼的杜若再无倚靠,只能带着双亲留下的财产和自幼一同长大的小丫鬟珍珠,从父亲杜有行生前驻守的边境昆州,被父亲的部下一路护送到京城,投奔伯父一家。

    却没成想,伯父杜有德极重文人做派,好的学不精,坏的没放过。甚少过问内宅之事,对杜若也不曾有过几分真心。

    伯母孟淑兰看着为人和睦,相处下来却十分小家子气,只做那面子情,看着好看,实际没什么有用的。

    也不知是嫉妒杜若原有的家世,还是因为自己有两个女儿对杜若有提防心。给杜若甩脸、穿小鞋都是有的。

    杜若的全部家当,孟淑兰说是代为保管,现今也不知还有没有剩的了。

    伯父的两个女儿也一惯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排挤打压杜若。

    就这么过了几年,再良善的小孩子也冷了心。

    于是杜若和珍珠互相依靠,默默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只要吃饱穿暖,不受磋磨,便不求别的。

    丫鬟珍珠是杜有行从小捡回来养在军营中的丫头,为人耿直、聪慧,又对杜若十分忠心。所以一大早孟淑兰使人把杜若叫走,珍珠就急得坐立不安。

    杜若见珍珠急得英气的羽眉都快皱出八字形来了,心里暖暖的,拍了拍她的手道:“无事,是宫中为皇子采选,要征集采像。伯母说让我们打扮一下,请了人来家里画像。”

    虽嘴上这么说着,杜若却一屁股坐回了书桌前,扫了扫昨夜留下的木屑,执起刻刀又在木头疙瘩上比比划划。

    珍珠纳罕:“姑娘你不打扮吗?”

    杜若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说:“无破损、无污渍,就这样吧。头发也梳了没多久,就不麻烦了。”

    珍珠虽是丫鬟,但头脑和杜若差不离的清醒。这会子察言观色,已经回过味儿了,扶着桌面细声说:“姑娘不想入宫?”

    杜若摇了摇头。

    主仆二人十几年的情谊,已经相当有默契了。珍珠见此也不再多话,默默去做耽搁了一早的活计。

    等到了午时,画坊的人还没上门,一家人又只好耐着性子先摆了饭。

    杜有德不在家吃晌午。三子杜松今儿正好也不在家,于是就只有四个女眷自己吃饭了。

    因为选秀的大事,一顿饭除了杜若,母女三人都吃得食不知味。

    杜蔷杜莲换上了春季新做的艳丽纱裙,把普通的双环垂髻拆了换成了更为秀美的垂练髻,簪了一些花儿和钗朵,还描眉画眼涂了口脂。如此打扮下来,倒是能添上一两分姿色。

    因杜若还是那一身浅青竹色的旧衫,普普通通没什么特色的双环髻,并未做打扮,所以只是从进门被三个女人盯着瞧了两眼,后来就没怎么理过她。

    孟淑兰指导着两个女儿行事,两姐妹交谈议论穿衣打扮。更是没功夫管杜若。

    无人理更好,杜若趁机夹了两筷子爱吃的笋片。

    吃过了饭,又喝茶坐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下人来报画师上门了。

    画师带着小学徒径直被请进了堂厅,小学徒腋下夹着一大卷宣纸,背上背了个挺大的包袱,瞧着倒是挺齐全挺专业的。

    “今儿请的人多了些,还请奉议郎夫人莫怪。”

    来的迟了,画师恭恭敬敬的行了揖礼,语气客客气气的。

    孟淑兰笑说:“无事,谁让这上好的事儿来得这样巧。”

    大赵例行三年一小选五年一大选,小选采宫女太监,大选采家人子。按上一次大选的时间来看如今并未到大选的时候。宫里这告示发的确实有些突然,不过臣民不得妄议君主,只能称一声巧。

    孟淑兰和画师寒暄完,就着手安排画像之事。虽忙着事,心里却因为画师的话跳个不停。

    夫君杜有德官拜从六品文散官奉议郎,官儿虽不大,却也是这城西百官巷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听画师的意思,好些府邸都排在了杜府前头,所以才叫她们等了这样久。

    没想到眼巴巴盯着这太子妾位置的人竟这么多。

    孟淑兰绞了绞帕子,咬咬牙决定再多给这画师包一两,哦不,二两银子,给他润润手,才能画得更好看些。

    这么想着,孟淑兰当即就嘱咐王婆子把酬劳用荷包装好端了上来,自己亲自端给画师,又小声与人家叮嘱了几句。

    画师看了看三个姑娘,对孟淑兰点点头。

    这一幕杜若没注意到,珍珠倒是瞧见了,用脚指头猜都知道这小妇人打的什么主意。

    不消一会儿,作画便开始了。

    大姑娘杜蔷在院子里衡量了片刻,选了影壁为背景,花窗为点缀,一手扶窗,一手捏兰花指形置于腰侧。虽有些矫揉做作,但身姿流畅倒也可以入画。画师没说什么,观察了几眼就下笔了。

    轮到二姑娘杜莲,她就没有大姑娘那个果断,在院里的石桌石凳上坐着摆了几个姿势,都不太满意。又起身往花坛前站了站,一会儿采一朵花作拈花状,一会儿又将花举起来低头轻嗅。

    画师犹豫了一下,还是指了指她身后的树,指点道:“这位姑娘,你身穿胭脂色裙衫,站在这翠绿的松树前,入画的配色不美。不如似方才那位姑娘那般,站在那影壁前。”

    杜蔷微皱了皱眉,正欲说话,却被杜莲抢了先:“你就这么画,颜色鲜亮才容易脱颖而出,我才不要灰突突的。”

    画师也是好心建议,见杜莲如此坚持,便不好再说什么,提笔开始作画。

    等轮到杜若,她没怎么犹豫,站到了一从竹子前,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姿势拘谨普通。浅青竹色的衣衫和翠绿的竹叶虽相得益彰,但是却颇为寡淡。

    杜莲瘪了瘪嘴,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来。

    杜蔷面上虽不显,但是轻轻挺了挺腰肢,抬了抬下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待三人都画完,送走画师,孟淑兰忙着安排人装画轴、又往宗务府送画。就把三个姑娘遣散了。

    刚踏进房门,憋了一肚子的珍珠实在是忍不住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的说:“真真是容貌不够银钱来凑,蔷大姑娘的脸哪儿有那么小,莲二姑娘的眼睛哪儿有那么大,我看啊,这和她们相关的除了衣衫首饰和头发,就没别的了。”

    一边说着,珍珠还不忘取了小茶碗倒了一杯放凉了的茶水递给杜若。杜若被她逗笑了,接过茶碗啜了一口,抿了抿唇道:“你怎么比我还介意。不是都知道我不想进去吗?就让她们开心呗。”

    珍珠似乎是有塔塔尔族的血统,肤色均匀的透着健康的小麦色,五官英气俊秀,生气时皱着眉头的模样像一只闹奶吃的小狼崽。

    杜若爱得不得了,忍不住去捏了捏她的脸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画像比美输了,却能赢下自由。而且你想啊,画中与真人差别太大的话,进宫以后贵人们一看,这下场能好吗?”

    珍珠点点头,不那么气了,却还是道:“就算那样,也还是没我家姑娘好看。”

    杜若点点她的鼻尖,:“这种话咱们在屋里说说就好,昂?”

    珍珠小下巴一抬:“姑娘,我省得的。”

    杜若颔首,小口小口抿着茶水,眼睛望着地砖,思绪渐渐走远了。

    茶不是什么好茶,无非是今年的明前毛尖,且待分到她屋子,都是剩下的渣滓沫了,泡来沉一沉,晾凉了再倒来喝。一样是满口的清香。

    珍珠利落的接过杜若喝空了的杯子,给她续上一杯,又递了回去。认真的瞧着她喝茶。

    眼前的少女生得有些像她佟族的母亲。

    佟族的女儿家温婉柔美,最有特色的就是大而圆却在眼尾处轻微下挑的眼睛,不哭而哀,十分惹人怜惜。其母乌拉珍珍就是其中翘楚。

    但杜若的眉毛鼻子却肖似生父杜有行。俊俏的小山眉,挺翘的鼻子,将她的柔弱削减了几分,增添了几丝正气。

    吸取了父母容貌优点的杜若,虽不是国色天香,却观之不俗,令人难以忘却。

    珍珠只要一想到留在杜伯父家,将来姑娘指不定被孟淑兰随便打发嫁个平平无奇的穷小子,心里就拧得像抹布一样不痛快。

    思及此,她又壮起胆子试探道:“姑娘,您就一点也不想进宫吗?宫里锦衣玉食,天皇贵胄英武不凡,您又聪明伶俐,肯定也能过得好好的。怎么着不比现在强?”

    听珍珠这么说,杜若放下手中小茶杯,撑起胳膊用掌心托着下巴,认真看着珍珠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珍珠,其实伯母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她虽然小气了些,心眼多了些,但是心不坏,又极为好面子。外人能瞧得到的事,她不会办得留下话柄。而且我将来的婚事,伯父肯定也要过问,必不会太差的。”

    杜若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道:“但凡他们敢在婚事上害我,一则我可以去御史台察院状告他磋磨宣威将军遗女,无德无贤,必把他脑袋顶上的乌纱帽给他掀了。二则到此地步我也无需敬重他们,直接一走了之再无任何牵挂。凭我们两个的身手,闯回昆州找程副尉帮忙,以后永远留在昆州便是。”

    一番话把珍珠听得泻掉的气儿又充实回来,挺起胸脯直点头。

    杜若又笑了笑说:“再说,这进了宫不能带丫鬟也不能带马儿,我可舍不得你和贝壳。”

    还有一句话,杜若却没说出口,平常百姓家里的夫妻尚有像父亲母亲那样独爱一人的可能,但是嫁入帝王家,就要接受那么多女子共侍一夫的现实,大家还要平和相处,实在教人难受。

    所以,宫里还是不要选上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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