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少女的模样早已模糊。如今只记得她的一个笑,以及透过幔帐传来,有些模糊的带着机灵劲儿的话音,和她掠马奔腾的碧影。

    如今面前跪着的,依旧是一袭怡人的碧裙。

    她倒是爱穿碧绿一类的裙衫,几年都未变。

    赵谨良轻声道:“免礼,赐坐。”

    太子的声音,清朗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仪,让人情不自禁地就小心翼翼起来。

    杜若站起身,视线中可以看到身前有一方大气的黄花梨小翘头板足案上案,两侧案腿镂空雕了劲松。还有一张月牙凳。太子的轮椅摆在案的对头。

    她走到月牙凳前,提了一下裙摆坐下了,手不知该往哪儿摆,交叠放在了自己膝上,显得有一些拘谨。

    “传你来,是想同你了解一些昆州的民情。不必拘束,抬头说话。”太子说。

    “是。”杜若答,然后慢慢抬起头,与太子对视。

    在杜若的猜想中,太子被困轮椅十二载,活动不便,身形应当消瘦绵软。天之骄子后天遭难,颜面有损。导致怨怼阴霾都是人之常情。

    而当她真正见到太子的姿容,才知道是大错特错。

    如果他不是太子,那么再无人能做太子。

    他眉发乌泽整齐,骨相俊朗大气,双目深邃有神,胸膛结实宽阔,双臂修长而舒展。身穿朱红绣白联珠鹿纹圆领袍,腰间佩通体白无瑕的刻山河玉带銙。

    养尊处优的尊贵中又带着浑然天成的威仪。

    只是看着她的目光像在看一个下属,而不是他的妃嫔。

    杜若定了定心神,问道:“太子殿下想了解何种昆州民情?妾一定知无不言。”

    赵谨良也细细看着杜若的脸庞,面上却无甚表情。

    看她眼尾婉转,眼睫长长,唇不点而红。

    看她不像其他妃嫔见到他时那般,或娇羞、或紧张、或算计。

    她的目光中带些敬仰,又带些怜惜。

    从没人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可怜他的模样。大家都装作看不见轮椅,看不见他不能动的双腿,装作所见皆正常的模样。

    “每逢荒年,昆州是如何度灾的?”赵谨良问。

    太子问的问题,杜若恰好知道一些,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大旱时,田地干涸,昆州粮米也减产严重。百姓们吃不起粮食,只能以他物代之。昆州埅县山野中,有一种灌木,以果实命名,叫菳米,喜干旱。菳米干硬,无法食用,但晒干磨成粉后,以温水冲泡,与粥无异。每逢灾荒时,百姓便以食菳米度荒。”

    五年前,永光十二年间,天逢大旱,全国多地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昆州边境蛮夷得知埅县有菳米可食,遂派重兵前来掠夺。杜若生父杜有行,就是死于当年的战役。

    杜有行斩杀敌方两名大将,自己也遭万剑穿身。杜若生母郁郁而终,也跟着去了。

    想起父亲母亲,杜若有一瞬的失神。

    她本来就生了一双无辜惹人怜爱的眼睛,此时悲伤涌上来染红了眼尾,看着越发楚楚动人。

    赵谨良知道杜若父亲战死沙场后追封宣威将军的过往,他出声安慰道:“节哀。”

    杜若有些惊讶竟被太子发现了,吸了一口气把情绪忍了回去:“谢谢太子殿下。”

    赵谨良不再开口问了,等着杜若,想等她重现笑脸再谈。

    可对于杜若来说,太子突然沉默,小室内寂静无声,她有些手足无措。以为太子恼了她在他面前哭。

    在主子跟前哭哭啼啼的,可视为不敬。

    杜若心里发虚,渐渐撑不住太子的目光,慢慢移开视线,把头低了下去。

    却听到太子吩咐了一句:“林正堂,上茶。”

    不多时,林正堂把备好的茶端进来,屋里紧张的气氛才松活一些。

    呈上来的是两盏御供邢窑的白胎瓷茶碗,色泽细润莹白,简朴的莲花型碗壁和荷叶状的托盘,颇有雅趣。

    太子那碗似乎是白水,杜若这一碗泡着一小捧茉莉和几颗大白毫,清香扑鼻。

    杜若欣赏了一会儿水中浮沉的茉莉,端起茶碗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却不料没用惯这种茶碗,使力早了些,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呲溜”声。

    霎时间,直接闹了个大红脸。

    杜若赶紧站起来弯膝请罪:“妾失态,请殿下赎罪!”

    赵谨良被那道声响弄得愣了一下,听她有些紧张,弯唇轻轻笑了笑道:“怎么赎罪?不若,晚些,陪寡人用膳吧。”

    宫里申时末用晚膳,此时大概才未时初,中间近两个时辰,要面对太子这么久......杜若有点害怕,腿轻轻打了个哆嗦。但还是极力压制不在面上表现出畏惧,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悦一点。

    “是!谢殿下恩典。”

    杜若在心中感叹,果然荣华富贵不是那么好得的,伴君如伴虎说的一点都没错。太子的气势太强大了,一到他面前,自诩胆量潇洒的她也不能自在。

    随后,二人就了解菳米习性、种植方法,推广菳米种植可行性探讨了许久。杜若也渐渐习惯了与太子交流的感觉。

    太子殿下虽不苟言笑,但数次引导她直言不讳。说错话、久久思考,也并不会训斥她。

    他的记性极好,知识渊博,各种地理人文熟记于心。了解的作物、耕植方法比从小算是生长在乡野间的杜若还多。令杜若钦佩不已。

    太子如此体察民情,才高行洁,实乃国之大幸。

    不知不觉间,日渐西斜,申时到了。

    听闻屋里仍然聊在兴头,林正堂在外间急得站立不安。皇后娘娘可是放过话了,若太子肠胃再闹毛病,他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他觉得他脑袋挺好的,还挺想要的。但他是真没胆子打扰太子谈话。为这事他没少挨板子,东宫的板子都打坏好几个了。

    忽然,林正堂想到一个主意,召来小宫女耳语几句。

    片刻后,小宫女端来一盏点心。

    林正堂端着这点心,轻手轻脚放到了杜良媛身前。

    太子殿下没有屏退旁人,林正堂是可以视情况出入跟前的。因太子在谈话,不能打断,所以他未经询问,直接送了点心,放下后又退了出去。

    杜若瞧着面前棋子大小一口一个的点心,确实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从饿了,又想到方才隐隐听见的申时钟声。

    这盏点心,没有放在太子和她的中间,而是偏向了她。

    “太子殿下常忙于政事,膳时不规律,肠胃经不起折腾。皇后娘娘希望各位小主能多为殿下分忧解难,关怀殿下。”

    杜若忽然想起曾经刚入东宫时,张姑姑的训话。

    结合此时林正堂送来的这盘点心,恐另有用意。

    在杜若的心里,一直把皇后娘娘当做大恩人。娘娘对她们这么好,所求只不过她们能回报在太子身上......

    思及此,杜若看向太子,柔声道:“殿下,似乎已是申时了,妾觉得有些饿了,殿下饿不饿?”

    赵谨良方才一直观察着杜若,看她一脸思索不停的模样,又忽然下定决心一般,现在打断他讲话又催饭吃,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一脸的义气。

    他觉得她挺有趣。

    不过这个林正堂,是越来越油滑了,这次看在杜若的面子,就饶了他的板子罢。

    赵谨良回杜若道:“寡人也有些饿了,林正堂,摆膳。”

    守在外面支起耳朵听里面动静的林正堂,此时十分欣慰,这个杜良媛,好啊!人聪明,又机灵,胆子也大!

    传膳吩咐下去后,杜若听到另一侧屋里传来宫女们进出的细微动静。然后方才一直守在屋外的太监进来了两个,走到太子身后,从轮椅侧面拔下一个木柱插栓,推着轮椅往外前行。

    杜若赶紧站起来,跟在身后。

    越了解太子,就会越心疼他的遭遇。生得如此俊逸不凡又聪慧好学的太子,若没有遭遇意外,能奔走,能习武、射箭、骑马,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因为双腿有疾,只能习文。圣上派恭亲王协管兵部,掌管着军权的时候,他只能协管工部,和一群老臣商议水利、兴修之事。

    他会不会恨、会不会怨?

    杜若只要尝试去代入,就觉得想都不敢想。

    太子用膳的地方在另一处稍大,开了一大扇圆形空窗的屋子。

    屋外是一处流水花圃,窗与景穿插渗透,深邃而优美。

    膳食摆在一张稍高的板足案上,只放着一张月牙凳,又是杜若与太子对坐的安排。

    不过经过两个时辰的相处,杜若已经没有那么畏惧太子了。又因为想起了皇后娘娘,太子现在在她心中,有一半的形象已经成了恩人的可怜儿子。

    等太监们将太子的轮椅推到合适的位置,又插上了防止滑动的插栓。杜若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案上琳琅摆着许多菜,因着是两人吃,膳房供了八凉八热,一人一盅淮山茯苓乳鸽汤,主食有翡翠虾饺、蟹粉小笼、糖醋拌面。

    杜若等太子执起玉箸,自己才动手去拿。

    有妃嫔在时,林正堂无需为太子布菜,所以他就退到了一边,偷偷去瞧杜良媛的表现。

    只见那杜良媛握着玉箸,夹了一个面皮做成透透翠绿的虾饺,放到了太子的碗中。

    林正堂在心里叹了口气,主子一向是先吃菜,吃到一半了,才开始吃主食。这杜良媛第一步就走错了。

    赵谨良看着碗中和杜若衣衫同色的虾饺,唇角微微翘起,夹起来吃了。在席面上看了又看,夹起一块最像自己衣衫颜色的樱桃里脊,放到了杜若碗中。

    樱桃里脊用酱焖制,又裹上一层红红的樱桃酱,色泽红艳,口味酸甜,十分引人食欲。

    林正堂:!

    杜若也十分意外,不过想想太子心怀天下子民,她也是他的子民,民以食为天,太子关怀她吃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夹起里脊吃了,杜若决定再接再厉,也回报太子给她夹的美味。

    她把太子的汤端起来,放到离他近一点的位置:“殿下,您先喝点汤暖暖胃吧。淮山清虚热,茯苓利水湿和脾胃,乳鸽补中气,这道汤很好呢!”

    林正堂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太子一向不爱喝汤汤水水,嫌麻烦。但皇后娘娘嘱咐过,太子不爱喝也要备着,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劝他喝一些。

    他是从来没成功过,不过......林正堂想着,太子都给杜良媛夹菜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果然,一向嫌弃汤水的太子爷,端起乳鸽汤喝了两口,放下汤盅后,问杜良媛道:“你还懂些药理?”

    这个还字,杜若一时没有意识到深意,只当是继菳米之后的发问。

    “妾的娘亲是佟族的女医,擅长草药治伤,妾从小帮娘亲整理药材,因此略懂一点点。”

    赵谨良点点头:“杜若也是一味好药。”

    杜若笑问:“殿下竟知道杜若?也对,殿下知识渊博、学富五车,厉害得很。”

    “学海无涯,吾等只知一片溪流尔。”

    太子不仅学问高深,还这么谦虚,杜若看他的目光愈发的崇敬了。

    一顿饭吃地和煦温馨,两人都用了不少。

    用过晚膳后,太子还有事要忙,就安排程珉送杜若回去了。

    行走在窄长的宫巷中,天边晚霞瑰丽迷人眼。

    杜若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前一日晚上,她还因为一个月以来不见太子怎么传唤妃嫔,而下决定捡起负重修行。

    今日就被传去丽正殿,与太子共处了近三个时辰。说了许多的话,还一起用了晚膳。

    不过这之后,她自进宫以来悬着的心,才终于是放下了。

    皇后娘娘是好人,太子殿下也是好人。她既然已经成了太子的妃嫔,就要格尽职守,好好服侍太子,也好报答皇后娘娘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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