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秋雨过后,青石板铺的街道上一片湿漉,雨水朝着一沿着砖石缝隙聚集,汇成细小的水流,往低矮处流去。

    潮湿的寒意弥漫在文京中。

    江府灰黑色的大门紧闭,离门不远的角落处,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粉色单衣,身体蜷缩在角落,不时捂嘴咳嗽。

    匆忙的行人都没忍住胆怯地瞧上两眼。

    他们都知道这人是谁。

    江主事的亲妹妹江似锦生得美艳动人,是京城中出了名的美人,虽是低贱的庶女出身,却爬上了谢家世子谢长璟的床,抢了嫡姐姻缘,成为了言阳侯世子妃。

    不过世事难料。

    盛兴二十三年,皇帝突然驾崩,谢家庶子谢长眠血洗皇宫,将公主云明送上皇位成了一代女帝,也一跃成为了权势滔天的安国公。

    本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结果,在谢家飞升没几日,谢长璟转头就一纸休书将江似锦休弃,并以罪人的名义将她贬为贱籍,送到了春华院里。

    众人心知肚明,谢家本就对这桩“霸王硬上弓”的婚事心存不满。

    当初江似锦爬上谢长璟的床,谢家只愿将其纳为妾室,可江似锦一哭二闹三上吊,江明昭便去求了正妻成玥。

    最后成玥父亲护国公成勇出面,谢家才不得已吃了哑巴亏,娶了一个庶女为世子妃。

    夺位之争中,成家拥护的二皇子云赫败北惨死,成家也落得个满门抄斩。

    成家倒台,江似锦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

    不过,江似锦也是个不要脸的,被送到春华院后,在青楼里混得风生水起,一时风头甚至超过了她那淮陵第一名妓的母亲。

    行人们摇头叹息,又匆匆离开。

    忽然,江府门里内传来了动静。

    闻声,江似锦抬起了脑袋,是一张美艳的脸。黛色的眉秀气雅致,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眼睛,形若春水桃花,美得动人心魄。

    门缓缓从里面打开,江似锦欢喜地爬起身,朝门口跑去,肉眼可见的高兴。

    但当看清门后来人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

    “花嬷嬷,怎么是你?娘亲呢,还有哥哥呢?”

    花嬷嬷嫌弃地瞧了眼江似锦,后退了两步。

    “小姐如今染了病,还是离其他人远一些。夫人最近身体抱恙,不能出来见小姐。”

    “那哥哥呢?”

    “主事大人最近忙于政务,无暇见小姐。”

    无暇见她?

    江似锦的笑容渐渐消失,“当初是哥哥说的,只要我听谢长璟的话,在春华院里好好待着,等他有能力了,就会接我出去。他和娘亲都不会嫌弃我的!”

    前段时间,有人强行闯入她的房间,玷污了她,她不小心染了花柳病病。因为病重了,无法接待客人,春华院的老鸨愿意放她离开,让她自生自灭,所以她才来江府投靠她的亲哥哥。

    花嬷嬷神情冷漠,“小姐如今是贱籍,怎么能和主事大人称兄道妹?”

    江似锦皱了皱眉,“花嬷嬷,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嬷嬷冷笑一声,道:“夫人说了,你只是个女儿,无关轻重。更何况,如今你是万人枕的妓子,和你沾上关系,只会让江家蒙羞。”

    妓子?蒙羞?

    花嬷嬷的话犹如一把利剑,狠狠刺入江似锦的心脏。窒息的痛感从心脏处蔓延开来,蔓延至全身,江似锦痛得无法呼吸。

    娘亲和哥哥这是嫌弃她了?

    他们不要她了?

    可当初谢长璟将她丢去春华院时,哥哥江致分明也在场。

    她要撞柱自杀以保清白时,是江致拦住了她。

    “似锦,乖,世子这是为你好。你当初和反贼成氏走得太近,女帝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世子将你贬为贱籍,送到春华院里,是为了救你一命。你放心,只要时机成熟了,哥哥一定会接你出去。”

    男人温柔的话在耳边不断回响,江似锦身体渐渐颤抖起来,直到跌坐在地。

    她怎么会这么傻!

    在这个时代,对于女儿家来说,命哪里会比名节重要?

    谢长璟是在报复她!

    江致是在骗她,他和姨娘只想保全自己!

    秋风瑟瑟吹拂,屋顶积留的雨水顺着青色的瓦片滑落下来,又被风吹着往屋檐下跑。

    “小姐,事已至此,该如何办?你应该清楚。”说着,花嬷嬷从身后的婢女手上接过一道白绫,丢到江似锦面前,“为了江家的名声,小姐还是离江府远些。”

    白绫洁白如雪,江似锦呆呆地望着,漂亮眸子只如一潭漆黑的死水,叫人只瞧得见无边的死寂。

    他们终于愿意让她死了,可她却没了初去春华院时的那个勇气。

    她不想死!即便是苟活着,她也想活下去。

    哐当一声,丫鬟将门拉了关上,用得力气不小,似乎是在刻意提醒着什么。

    江似锦瞧了眼,便收回目光,捡起白绫站起身,绣鞋踩着雨水,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回了春华院。

    春华院内依旧热闹,可早已物是人非,曾经将她当做星月捧着的公子们见到她跟见到瘟神一般,躲得远远的。

    她淡淡扫视了一圈众人,低眸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便拿着白绫,安静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用她寻欢作乐,她利用他们苟活下来,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老鸨以为江似锦要上吊,连忙叫人跟了过来。

    “要死离得远一些,别让春华院沾了晦气。”

    众人以为江似锦要上吊,等着去收尸,可等到饭点饭点,跑出来却是一个疯疯癫癫,死皮赖脸抢吃的女人。

    即便下贱,她也想活。活下来,才有可能再次飞上枝头。

    可没有大夫,没有药。

    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眼见着江似锦病得越来越重,到后面整日睡在地上,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老鸨连忙叫了伙计,将昏睡过去的她用席子卷了丢去了乱葬岗。

    夜色如墨,月阳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飘如絮,堆银砌玉。

    城外,半月山下孤寂的乱葬岗,伴随着一阵微弱的咳嗽声,江似锦在臭烘烘的破烂席子中醒了过来。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勉强透过一丝缝隙,看到漫无边际的黑夜,还有铺天盖地的大雪。

    很冷,刺骨的冷,冷得她几乎没有了知觉。

    她想动,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连动动手指都无比艰难。

    渐渐的,身体热了起来,她眼皮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比千斤格外沉重,怎么也睁不开。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笑了起来,在嘲笑自己。

    她这一世何其愚蠢,简直可笑……

    “似锦醒醒……”

    忽然,肩上传来一阵轻柔的触感,好像有人在拍她的肩膀。

    江似锦猛地睁开眼,只见她的生母许氏,正嗔怪地瞧着她。

    她难道是在做梦?

    雨声滴答滴答打落在窗台上,江似锦还没回过神,妇人便走过去将窗户拉了关上。

    “明天言阳侯就要上门和江家商讨婚事,你怎么能在窗台前睡着了,春寒料峭,要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寒冬刚尽,春也才刚回大地。

    屋外即使是微风细雨,也带着点未散的寒意,从半开的窗缝间飘进来的几滴雨水,打落在江似锦白皙的脸颊上,凉凉的,还有些冰冰的。

    她抬手,轻轻拭去脸上的几滴雨水,双眸中还有些恍惚。

    她重生了?

    她抬起眸子,就见面前的许氏美丽温柔,正关切地看着她,和记忆中的生母没有两样。

    但又很陌生,仿佛两人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雾,她从未看透她的生母。

    上一世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又恍若隔世,江似锦心中涌上一阵酸楚,还有些……恶心。她站起身,下意识地与许氏拉开了一段距离。

    许氏有些纳闷,“似锦,你怎么了?”

    “姨娘,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卧房了。”

    说着,江似锦转身便想离开书房。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身体忽冷忽热,好像还未离开那个冬夜的乱葬岗,总觉得上一世的病痛似乎也随着她的重生如影随形。

    她想找个大夫,找个大夫瞧一瞧,吃一些药。

    然而,许氏却叫住了她,“似锦,先别走,我还有事和你说。”

    江似锦停下步子,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知道许氏想要和她说些什么。

    明日,谢家就要上门商量江家嫡女江挽月和谢长璟定亲的事,而许氏想要她取代江挽月,嫁入侯府。

    但是谢家岂是个傻的?

    他们瞧上的哪里是江明昭区区一个礼部侍郎?他们瞧上的分明是江挽月生母成玥背后的护国公府,想要借护国公府挽救将要没落的侯府。

    许氏自然知道谢家的意图。

    所以,上一世她才在这书房和许氏谋划了明日肮脏的算计。

    但这一世她不想重蹈覆辙!

    她转过身来,看着许氏。

    “姨娘,我高攀不起言阳侯府。”

    许氏震惊住。

    不过,她还是耐住性子,温声细语地劝说:“似锦,你怎会配不上他?你的美貌,在这京中无人可比,就算在整个元安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你当区区一个世子妃,绰绰有余。”

    江似锦觉得可笑。

    美貌的皮囊何时能与权势相提并论?

    许氏作为以美貌出名的淮陵第一名妓,最后不也只是靠爬床成为了侍郎的一个妾?

    上一世,她也是个愚蠢的,信了许氏的话,无心诗书,整日钻研那些狐媚子手段,妄想以色侍人,依靠别人飞上枝头。

    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分明是最愚蠢的行为。自己的命运必须由自己把握,自己的前路必须由自己来走,权势也只有是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才是权势。

    许氏又说:“就算不为了姨娘,你也要为了你自己,只有你享了荣华富贵,姨娘才能安心。”

    江似锦瞧着许氏,眸中神色渐渐添了些寒意。

    许氏这般模样与她刚去春华院里时老鸨劝她的模样如出一辙,看多了,便能瞧出些虚情假意。

    也是,稍微动一动脑子,早能想通了一切。

    如果爱她,会让她以死相逼,闹得满城皆知?

    如果爱她,会在她还未站稳脚跟时,让她偷盗谢府的金银接济他们,使得谢家对她厌恶苛待?

    她找了个身体不舒服的理由,打发了不甘心的许氏,回到了自己的卧房,紧锁房门。

    她想静静,想清一些事,也不想见到谢府人。

    次日一早,她照常喝了丫鬟送来的银耳莲子羹。

    今早的银耳莲子羹有些烫嘴,但暖流流过全身,在这早春很舒服。

    不过,暖意很快就不对劲起来。

    屋里并没有烧炭火,身体却比上一世死去之时还要热,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又像是被蒸笼中蒸煮。

    额头很快冒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江似锦紧蹙着秀眉,咬紧粉唇,握紧了拳头,过分的用力让指甲也嵌进了肉里。

    疼痛让她清醒了许多。

    她大意了。

    她早该清楚许氏的德性。即使她不愿高攀,许氏也不会善罢甘休。

    上一世她喂给谢长璟的那一碗掺了药的汤,这一世轮回,悄然进了她的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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