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之后三天。

    一大早,林飒就兴冲冲的去看望海澈。

    谁知他才进去不到一刻钟,从海澈的卧房里就传出震天响的吼声:“拜托,你别再拿我的胆子做实验了!我的胆都给你吓破了!”林飒一吼之下,发觉自己的失态。他连忙和言悦色的道:“……表哥,我的意思是……”

    他感觉到海澈盯着他的目光中满是委屈,配着他不曾完全长开的那副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容貌,依稀幼年模样,想到自己最近吼他的时候愈多,不由有些不安,于是尽量轻声的道:“我是担心你的身体不好,没来由的开什么会嘛!再说,干嘛跑去梦幻之都,你一定要开会的话就在这里好了。反正那些大的小的只要传令下去就会飞也似赶过来。”

    海澈靠在枕头上,一双眼睛里满是委屈与无奈。身量再无法长开,身高也就无法增加,更连容貌也仍然是少年时代的样子,怎么看也不足以给林飒以压力。弄得那个家伙总是莫明奇妙就可以对自己大呼小叫。

    海澈虽然对林飒略有些不满的情绪,却也知道他是在意自己才会如此。经过两次强行突破封印之后,双腿又恢复到之前的模样,几乎不能行走了,而且精神也更差。只是,有一件事情非亲自去做不可,否则会出大乱子的。只是没有想到不过是先提醒一下,就是这样大的反应。他张张口,想起自己没办法发声,好不懊恼。他的心意传出:“阿飒,你不要这样过于保护我啊。这件事一定要在一个极正式的场合讲清楚,我不希望再有一个冯予新。那样,”他吸了一口气:“又会有人像冯姑娘那样受到伤害。”

    “这和冯予新又有什么关系?”林飒不解。

    海澈看着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冯予新为什么绑架我呢?”

    “他要逼我就范啊!”林飒道:“众所周知嘛!”

    海澈指指自己又指指林飒:“当初爸爸的决定可以再重复一遍吗?”

    林飒道:“舅舅的意思是叫我当御主,你如果能活着回来的话,要我照顾好你。”

    海澈点头:“第二条你做的很好,可是第一条就不像那么一回事了。阿飒,你不能让爸爸失望啊!我们两个人从小就在一起,我学过的东西,你每一样也都跟着学过了,你完全有能力当好这个御主的。”

    林飒瞪着他:“表哥,我当御主那天起过誓约!”他脸上的表情极认真:“我说过,如果你回来的话,我会双手奉还御主之位的。”

    海澈一怔,这件事情他之前从来也没听人提起。

    不由转头向榻边的黎默汐:“小黎?”

    黎默汐点头。

    海澈眉头一皱:“阿飒你已经是一域之主,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林飒奇道:“我正是为自己的誓约负责啊。”

    海澈举起手来,赏了林飒一个“爆栗”:“我的话那么条理不清吗?你怎么可以妄顾前任御主的安排自己随便许下誓约!”

    林飒连忙捉住他的手:“不是啦!我是考虑的很清楚的。表哥,我不是想推辞也不是想要推卸责任,我只是真的这样想。不说这个,这次,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梦幻之都开什么会?能不能再说清楚一些?我可以替你主持。”

    海澈纤细的手腕被林飒抓着,瞪大眼睛看着林飒:“你是在装傻吗?算了。”

    他道:“让我再想一想。你先放开我吧,我想睡一会儿。”林飒松开他的手,扶他躺下,叮咛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一觉。”

    “嗯。”海澈看着他熬红了的双眼:“你也该回去消息了,忙了好几天了。”

    林飒微笑:“我的身体好着呢!”他撸起袖子,做了健美的动作:“你胳膊上只怕没肌肉了吧?”

    海澈闭上眼睛:“有肌肉丑死了。”他调皮的扬起嘴角,心意传出:“我只盼它不萎缩就好了。阿飒,我要睡了。”

    “嗯。”林飒为他掖好被角,看着他睡着,才悄悄离开。

    微微的暖风吹过林飒的脸畔。

    林飒站在晨浴树下,看着众人着手重建聆涛阁的工程,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他按住胸口:“也许是我自己多心了吧。表哥,为何他会说出那样的话来?表哥,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仰头望晨浴树:“表哥会好的,是不是,伊鲁克?而且封印一定能够解开。希望你能给表哥带来幸福!”

    与林飒的想法恰恰相反,听说海澈想要亲自主持一个会议,林玥显得十分高兴.她认为这是海澈日益恢复的表现.与林飒的极力反对成对比,她举双手赞成表弟开这个连她也不知道内容的会议.只是……她亦不赞成表弟说的到梦幻之都去。若要正式场合,便在浪屿也是可以很正式的。

    与林飒不同,令她觉得为难的是另一件事情 。两人背着林飒商量了小半日也都是一脸的愁容。

    “谁可以代我开口呢?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让长老们听到我的心音。”海澈望着再次自告奋勇的林玥,仍旧摇头:“不行。由玥姐你们来说,未免有不避嫌的嫌疑,反而不好。可是……的确又没有人可以和我心息相通了。”

    林玥知道他这样反复强调了数次,一定事关重大。她仔细想了又想,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对!她一定可以!”

    海澈诧异的凝眸:“谁?”

    “杨瑁!杨瑁可以!”林玥难得失态的叫出赶快来。

    “她听得到我的心音?”

    “澈儿,你的记性可真是差得可以了。”林玥爱怜的赏他一个“栗子”,道:“她听得见。而且她只是咱们的客人,由她代你开口最好不过了。她是小女孩子,童言至真啊!”

    海澈脸上的愁容消退:“那么,请她来见我吧。”

    “什么?要我替海澈哥哥传话?那不就是当海澈哥哥的嘴巴吗?”杨瑁忽闪着大眼睛,不敢置信的道:“我不会。”

    林飒亲切的道:“不难的。表哥对你说什么,你就对那些人说什么。像上次那样。”

    “那,阿飒哥哥你为什么不自己当海澈哥哥的嘴巴呢?”

    “因为这件事关系到我们,由我们姓林的代替传达的话,恐怕别人会说三道四,反而不好。懂不懂?”林飒说着回视姐姐,心中埋怨:“干嘛找我来说服她?本来我就不同意表哥主持会议,还要跑去梦幻之都……在这里开不也挺好吗。”

    杨瑁有所领悟的点头:“可是,那些大叔,老爷爷的会相信杨瑁吗?上次他们围着海澈哥哥,吵得好厉害呢。杨瑁都叫哑了,他们才听的。”

    林玥道:“不会再出现这种状况了。这次你海澈哥哥会先把他的意思写出来让大家明白的。你放一百个心,不会有人责难你了。”

    “噢。”杨瑁似懂非懂的点头。顾不了那么多了,林玥和林飒拉了她去见海澈。

    怯生生的站在了海澈的面前,小女孩紧张兮兮的。

    海澈温和的笑着,心意传出:“杨瑁,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杨瑁大点其头。

    “阿飒和玥姐都告诉你了吧?你愿意做我的口吗?”海澈温和的眼波也在笑。谁说他哑了?他的眼睛分明表达了所有的心意。他的温和与平易近人又温暖的笑和嗓音,令人不忍拒绝。小杨瑁傻傻的点了半天头,才道:“我可以当海澈哥哥的嘴巴吗?”

    “当然,你最合适不过了。”海澈伸出右手,握住小女孩的手:“你用双手扶持了舅舅,肯用双手再扶持我吗?”

    “嗯。”杨瑁把他的手贴着自己的小脸蛋:“我好喜欢,好喜欢海澈哥哥呢!”

    看见她那个亲妮劲,原本一直绷着脸的林飒忍不住笑了起来。杨瑁适宜的抓住他:“我也好喜欢阿飒哥哥呢!”林飒再也忍悛不住,大笑起来。

    海澈看见他冷峻脸颊上的笑容,甚是欣慰。他转视林玥,看到林玥也在微笑,心中更是安慰百般。他想:“如果让我用一生去换他们此刻短暂的笑容,我也满足了。上天,还真是待我不薄呢……”笑意也清晰的浮上他的唇角。

    地下高原分散四处的长老和重要官员名司其职,已经多年来不曾全聚到浪屿了。这一次,却前所未有的齐整。只因海澈殿下要亲自主持大会。于是各地要员全部返回,听侯调遣。

    召开会议的日子,很快就来临了。

    向来安静的浪屿,多了几分与平日不同的热闹。

    林飒走在自己家的回廊上,心想总算是说服了表哥不用大老远跑去梦幻之都,省了路程和时间不说,也不用劳费他的精神,可不是两全齐美。

    他这样想着,脚步加急,要接了海澈去正厅。

    “表哥,姐姐,好了么?”说话间林飒已推开门走进海澈的休息室,看见姐姐正给表哥换衣服。看到姐姐哭红的双眼,他知趣的走上前道:“姐,我来吧。”

    “好。”林玥正好捡个台阶下,匆匆退了出去。

    林飒帮海澈换着衣裤,有些担忧的问道:“小黎在外面都安排好了,不急。只是非要亲自去见他们吗?你还不能开口说话。不如我去和他们说再缓几日好了。”

    海澈的心意强烈:“一定的。而且一开始几句一定要用心音说,加强点力气大概伯伯他们听得到。再说了,不是还有杨瑁吗?”

    “有什么要紧事不能先缓一缓吗?你不可以太逞强!”林飒虽然在报怨着,却仍仔细帮他穿好鞋子:“站得起来吗?”

    “还好。”海澈一个踉跄,几乎跌进林飒怀里。林飒伸手扶牢他:“怎么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海澈轻轻摇首道:“腰有些紧。”他皱着眉心。

    林飒为他松了腰带:“这样呢?”

    “嗯。”海澈忽闪着一对大眼睛:“会不会突然掉下来?”

    林飒闻言宛而,道:“不会。这衣裳是宁珑亲手做的。上次你昏过去,是她抱你回来的。她知道你现在的身量……是我太大意了,忘记你腰上有封印。”他敲自己的头:“真该死!你现在腰身可细得太多,非得吃胖些不可。表哥?”他望海澈,却发现海澈的脸涨红的像一只可爱的红苹果:“表哥?怎么又脸红了?妹妹做衣服给哥哥穿,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啊。”海澈的脸更红。他转移了话题:“走吧,让伯伯他们等太久是不礼貌的。”

    “好!”林飒扶住他,小心的挪步子。看着他红扑扑的俊脸,林飒忍不住在心里偷笑:“好可爱!表哥在某些方面真是很天真的。然而……妹妹?宁珑是不是只把自己当妹妹看呢?”

    当林飒很小心的扶持海澈走进谒见厅时,厅内坐等的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静静的注视着每一步像踩在刀尖上的海澈。海澈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缓慢而艰难,他甚至感到自己是在拖着双腿在走。林飒感到他的身体颤抖的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他有一些惊惶:“表哥?”海澈的心音平静无波:“我不要紧的。”

    海澈在林飒的扶持下总算挪到了父亲从前坐的那张椅子前。他松了一口气,示意林飒退开。林飒却执意要扶他坐到椅子上。海澈摇头,再次示意让他退下。林飒只得与林玥,黎默汐一般退到一边。

    海澈努力提起精神,环顾四周,四周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他这看似风一吹便倒的身体上。他微微一笑,示意大家都坐下,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先他而坐。他竭力调动力量,令自己的心音可以传入每个人脑中。他道:“大家都坐下吧。”可是仍没有人落座。

    林飒以为大家听不到海澈的心音,他代替海澈开口道:“殿下请各位落座。”

    一位长老上前道:“属下恳请少主落座。”他深沉的目光盯着海澈羸弱的身体。

    海澈笑道:“还是请各位长辈落座。”那长老示意,在场诸人同声道:“请少主落座!”

    林飒借机上前:“表哥,坐啦。否则大家都站着。”

    海澈无奈,只得坐下。

    在场诸人都一一落座。

    海澈环顾四周,道:“今天我请各位回到浪屿,是有一件事要宣布。”他招手,杨瑁走到他身边,有些局促。海澈强提一口气,再次传出心意:“我体力不济,又恐有不避嫌疑的说法。所以请这位杨瑁小妹妹做我的口,转述我的意思。各位可有异议?”细细的汗珠这时也滑下他脸庞。

    众人相视,最后都点点头。海澈微微一笑,拉住杨瑁的小手,笑眼相望:“别怕。”

    “嗯。”小杨瑁镇定下来,代为传话:

    “我听说先父临终之时将御主之位传给林飒为何诸位不甚赞同呢?”

    林飒听他提及此事,当下抢道:“表哥?!”

    海澈瞪他一眼。

    杨瑁道:“阿飒哥,海澈哥生你气啦!他叫你退下来!”

    林飒深知这个表哥自小是极有主意的人,懂事之后又一直跟在舅舅身边执掌统率,于公于私分得甚是清楚。此时触犯海澈,于己绝无好处。只是……他又欲出声。

    杨瑁焦急的道:“海澈哥哥说你再不退下,他真的生气了啦!”

    林飒侧目海澈,看到他一脸的怒气,迫不得已,第三次退下。

    “也许林飒还很年轻,且性情焦躁,但其五年来一直很用心的尽本职本份,代掌我域。家父对他也并无微辞。其间,我御风调雨顺,万民安乐。难道时至今日,他还没有资格做御主吗?”

    一名长老道:“问题不在这里!”

    “请讲。”

    “当初林飒入主浪屿,是因为少主下落不明之故。如今少主平安归来,这御主之位本该少主您来坐!”

    “我很感激七年来诸位对先父和表弟的扶持与辅助,也很感激诸位对我的一片心意。只是,要把偌大的地下高原交由我,我实在没有足够的精神与体力来应付。何况七年前我离开时的事务早已异于今日,这些都是我所不能及的了。我恐怕有负诸位的重托。所以,我想请诸位采纳我的建议,请接受林飒坐上御主的位置,并请像从前一样尽力辅佐他。我不希望再发生像冯长老那样不愉快的事情。我们地下高原是滨族的聚居地,族人理当和睦相处,且御主又不是非要世袭,他当御主又有何不可呢?”

    “这个,少主。”杨昂道:“少主可以不必花费太多的精力在政务上,我们自会全力辅佐您。老御主谢世之时,林飒也曾当众表明心迹,言道他只是代掌政务,他日少主归来……”他盯着林飒:“他说绝不当御主的!”

    “这不是我表弟的意思,是我自己没资格掌管地下高原……海澈哥哥!?”杨瑁突然听不到应该传入脑中的声音了,她惊极向身后望去,海澈脸色苍白的一手扶案,眼睛已经闭上。

    离海澈最近的黎默汐抢先扶住他:“少主!?”

    海澈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他张了张口,却只有气息穿过,无声之音。

    众人看到他倒入黎默汐和林飒怀中。

    林飒在来回踱着步子。

    海澈昏迷不醒,他心里焦急,深悔之前答应他要开会的要求。

    明知道他身体的情况不好,却仍由着他使性子,结果他竟然在议事会上借杨瑁之口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咚的一声巨响。

    林玥从海澈床头一跃而起,横眉瞪了过去。

    林飒一惊,才想起是在海澈房里,这么大的动静,怪道姐姐要发怒。

    宁珑端了汤药进来,也吓了一跳,急道:“是大哥醒了么?”

    林玥轻轻摇头。

    她白日里自告奋勇的为表弟换衫,海澈没得阻挡,只能依她。

    她只是换到一半,看到表弟背上那些伤痕,就心痛得再伸不出手,只管在海澈身后抽泣。两个弟弟,自婴孩儿起就是她的玩具,宠着爱着,笑着逗着,闹着捧着,追着打着,却怎么都舍不得真得弄伤两个宝贝。

    那时趁着小男生还小,林玥一一为他们验明正身,让径若寒涨红了一张脸无言以对。

    所以,她最清楚自己家弟弟和表弟身上几乎每一处细节,也因此,在第一眼看到密布在海澈后背的累累刑伤时,情绪几乎立刻失控。若不是林飒来得及时,她只怕要痛哭出声。

    海澈在议事中昏倒,她亦深深自责,后悔不应该没听取弟弟的意见,反倒是全力支持表弟,心下忧急之余又要控制住林飒的情绪,又要向母亲隐瞒,实在心力交瘁。

    宁珑一边将汤药放在几上,边探头看昏睡在床上的海澈。

    海澈在发烧。

    这几日,他一直都在略略发着低烧,这也是林飒一直不肯让他主持会议的原因。

    脸颊因为低烧,微微泛红。

    宁珑伸手一探,自然以极:“大哥这样烧下去可不成。”

    林玥一脸的忧虑:“向游域那边问询了吗?冰姨回去也有月余,怎么会一直没消息?澈儿的情况不太好,得让冰姨回来看看,光是这两副药只怕不成。”

    林飒皱眉,扬声:“黎默汐。”

    一直在门外的黎默汐应声而入:“御主?”

    林飒道:“传急报,去游域,请沈冰夫人回来为殿下治病。管他什么事情,也不如这边要紧。”

    他正说着,林玥喜呼道:“澈儿,你醒了?”

    林飒立刻丢下黎默汐,扑到床前。

    “表哥,你醒啦!”林飒坐到床头:“醒了就好。”

    海澈想坐起来。“别动!”林飒按住他。

    “可是,那些叔叔伯伯他们……”

    “他们都回去了。他们让我告诉你,他们暂接受你的提议,仍由我代掌御主。不过你康复之后,还是要做御主的。”

    “我好不起来的。”

    “不会的,一定会好的!表哥,你放心,我会处理好政务的。我不能让你和舅舅失望啊!好歹,就像你说的,我也是学过的。”

    “嘿。”海澈笑了起来:“你呀。”他又开始咳嗽:“去休息吧,看你都有黑眼圈了。”

    “嗯。”林飒就道:“你也是,要好好休息。”他仔细叮咛了侍卫,方才放心离去。

    海澈才一闭上眼睛,就又睡着了。

    林飒看看身边,姐姐林玥,表妹宁珑,三双眼睛相瞪,都奇怪海澈竟然对另两人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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