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高原深处在七海之上,除了各别的时日,几乎终年都沐浴在温暖的海风之下。

    早先作为主阁而建设的浪屿,更是四季如春,繁花盛开,绿荫蔽日。

    信步走在蜿蜒的信道上,非但感觉不到酷热,还些微有丝丝的凉意。

    杨瑁在海澈身前小步的跑着,身边再没有那只活泼的小猫点点。

    她不时的扭回头来看不紧不慢的海澈,漆黑的发随风舞起,像是面小小的旗帜。

    乌发间淡紫色的缎带亦随风舞动,就像是跃动着的未知。

    这里是浪屿上一个很安静的场所,与历代域主安眠之地的背风岬不同,并不临海,却依着浪屿上最高的一片山崖――百老崖。

    百老崖南北相向,左右分隔,天然的形成了东南风与内陆的屏障,在带来丰沛的雨量的同时,挡住了从东南方向而来的最强的台风,这也是当年建主阁于此的原因之一。

    只是这本来是地下高原权力中心的主阁,不知道是从哪一代域主因了风水问题舍弃,然后再起楼阁,才建成了后来的梦幻之都,浪屿就真正成了个安心休养生息的所在,也真正成为了梦幻之都的后院。

    杨瑁跑着跑着,停了下来。

    远处,林飒站在耸入云端的香樟树下,仰首望天,背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全身上下却都散发出一种名叫寂寞的味道。

    杨瑁站在那里,不自觉的绞紧了自己的手指。

    她隐约记得在黑狼谷中自己是向他表白过了的,虽然并没有在当时就得到回应,但是她总觉得林飒是默许了的,所以本能的将他当成了最最亲近的人。

    虽然他们的确年龄相差很大,而且藏青哥哥事后也做出过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坚持,那么就一定会失败。杨瑁不想失败。

    她装做若无其事的任凭着林飒一个人在他与何朔的小天地里休养,强忍着不安不来拜访,直到被海澈窥破了她那点心事,于是借口自己要找藏青想让杨瑁陪同,拉了小姑娘同往,却在门口绕了个圈先去见林飒。

    虽然如此,在看到林飒的背影时,小少女还是不由得有些退缩。

    她是很勇敢,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她怕林飒明确的拒绝。所以,才一直在躲着。

    海澈在她的身后站定,浅浅的心意传来:“怎么不过去?”

    杨瑁转回头来,一向活泼开朗的她竟然有一脸的忧色。

    海澈伸手抚上她头顶。

    她感觉到头顶的那只手温暖极了,心里面立刻就堆满了勇气。

    小少女腼腆的笑了笑,张开双手,向从前许多许多次一样,奔跑而至,自林飒身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甜甜唤他:“阿飒哥哥!”

    林飒抖得一震,下意识的想要阻挡,但是在手指触碰到杨瑁的手指的瞬间,停止了动作,然后,极其小心的确认道:“阿瑁?”

    杨瑁点头,在他后背上蹭了蹭,然后仰起小脸:“阿飒哥哥的伤都好了么?”

    林飒点头:“嗯。”

    杨瑁笑了:“青非哥哥的药很灵呢。”

    林飒回头,摸摸她头顶:“可是很痛啊。”

    他回转头时才看到了海澈:“表哥,你来啦。”

    海澈向他微微颌首。

    林飒仍然望着那棵香樟,轻声说道:“从前阿朔他曾经说过很喜欢这里,要是有一天他突然就老死了,也不想回去故乡,就埋在这里就好。”

    香樟树下,一个小小的坟茔,因为是才埋葬下去不久,夯土的最上层还泛着土黑色,零星的一点两点是林飒洒在其上的草籽,等到下一场雨,便会如黑狼谷中一样漫生翠绿。

    “他喜欢的不是这棵树,其实,他喜欢的是这里生长的日光兰。”

    林飒小小声的继续说着,语声里带了不易察觉的哽咽。

    何朔于他而言,跟亲如一体的海澈不一样,和姐姐林玥也不一样,可是,再不一样,仍然失去了。

    杨瑁依在他背后,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小心脏突突跳个不停,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这种事情,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着林飒不放。

    海澈环顾四围,就像林飒说的一样,这里幽静而淡雅,与月光兰相似的日光兰每一朵都仰着首,迎接着自林间落下的点点日光,明媚而娇艳,像极了那个白狐族青年的笑容。

    记得古书上说白狐一族可以幻化成人,但是寿命却不会很久,大多死去时还是青年的模样,但是何朔却并非自然老死,而是死于非命,连白狐族的灵地都不能回去,也根本无处可回。

    白狐一族,世居彼加尼魔鬼域的天苍山上,早在三十年前就因为灵异事件被大量捕杀,偶尔有漏网之鱼的也是四处躲藏,无处容身。这个陪伴了表弟多年的白狐青年,若不是遇到心地善良的小谢,恐怕也早已经死在幼年时代。

    他把地下高原已经当做了是自己的家,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一个想法。

    走近林飒,海澈望着林飒的肩膀,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抚上他后背:“何朔并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当日,林飒,柔平,杨瑁,藏青四个人突然自花信道从天而降时,给表弟抱在怀里的白狐尸体还俨然如生,幻像中竟然还能看到他十分满足的笑意,他是无悔的,他求仁得仁,所以是笑着离开。

    林飒紧抱着白狐,虽然哭不出来,但是那一脸的哀痛无以言喻,所以由得他自己去安葬何朔,由得藏青给柔平背到房里休息,由得杨瑁扯住自己的衣角放声大哭。

    可是,林飒不能永远这样下去,这不是何朔想要的结果。

    他张了张口,想要向林飒说明什么,林飒却突然扭过身来,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表哥,表哥……”叫个不停。

    海澈无言,只能就着他扑过来时的姿势蹲下身去,然后被他压得坐在地上。

    林飒全然不觉,他只是把自己尽量的往海澈的怀里塞了过去,直到身后的杨瑁失声尖叫:“阿飒哥哥!血!”

    林飒后背的衣料上印出星星点点的血渍,是之前给纤丝鞭扯裂的肌肉禁不起他的大动作再次挣开。

    杨瑁慌着手脚的向他背上抚去,林飒只是紧紧抓着海澈的肩膀:“表哥,我心里疼……我心里疼得厉害……”

    声声哭诉,是他隐忍了许久的心情,一股脑的全都发泄了出来。

    一厢。

    黎默汐打完了架,长出了口气,在门外站定,摸上自己的嘴角,倒抽口冷气。

    他整整衣冠,正欲迈步离开,鼻端嗅到熟悉的一缕淡香,立刻便半跪下去:“殿下。”

    声音不敢放大,怕惊扰了藏青。

    海澈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欠身:“小黎,你在这里啊。”

    黎默汐不敢起身,道:“我,我来看下青非。”

    海澈的心音里含着浅浅的笑意:“起来,我早前就说过的,对我不要拘礼。”

    黎默汐依言起身。

    海澈向紧闭的门内张望了一下,心意传出:“小非怎么样了?”

    “没有殿下您说的那么虚弱。”

    黎默汐这样说着,同时抬脸。

    海澈冷不丁看到他的脸,不由失笑:“怎么?”

    黎默汐抽抽嘴角:“让殿下见笑了。”

    他左边脸上一块青色,右边嘴角一团乌色,煞是好看。

    海澈忍住想笑,道:“小非他还有力气还手?”

    黎默汐摸摸说话都有些泛疼的嘴角道:“他使诈,用武器……”自己也不由笑了。

    海澈宛尔:“单论打架,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呢。”

    然后正色道:“默汐,你且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去看看青非,还有事情要和你说。”

    “是。”

    海澈伸手推开房门,然后“啪”的一声狠狠的扣了回来。

    黎默汐站得像根标枪似的笔直,还是摸摸嘴角,心里暗道:“阿澈很生气啊……死青非,你自求多福吧。”

    卷着被子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可并非藏青的做风。

    他虽然在暗部多年,早就不是以前养尊处优的少爷样,但是有些习惯性的东西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了。

    心里有些气打完人就走掉的黎默汐,颇后悔刚才没有用手里的这个花瓶底多砸那家伙几下。

    至于么,为了那些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头的叛徒们,这样狠狠出手,自己的脸一定不会比他好看到哪里去的。再说,自己虽然诅咒让他们永坠地狱,可是实际上还是老实的将他们送入了轮回。要是真打下地狱去,啊呸,不说阿澈和默汐了,估计祖宗得从地下爬出来。

    正在想要不要自己爬回到床上去美美重新睡上一觉时,突然听到外间的大门给大力叩上的声音,心中暗喜,不会是死没良心,打完就跑的黎默汐去而复返吧,还算是有点同袍的良心,知道要把自己扶回到床上躺着。

    他正得意洋洋,准备看到黎默汐后再挑衅一番,不意却嗅到了那缕花香,眼神一凛。

    他自黑狼谷驱灵被术法和力量反噬,全身上下都给抽去了筋骨一样,酸痛难言,如果不是林飒一路扶持,只怕在杨瑁用“黄昏”才一打开花信道的时候就会给抛到不知道那个空间中去了。

    回来之后,是柔平将他抱到这边休息,连声谢都没道就一直睡到发现黎默汐突然蹲在床前。

    他此刻,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海澈,若是知道海澈这时会来,他宁可给默汐以眼神杀死在床头继续装睡也不愿直面。

    长叹一声:“是福不是祸,躲也躲不掉。”

    就着裹在身上的被子的狼狈姿势,半跪:“藏青知罪。”

    细不可查的足音由远及近,然后站定在面前,若有若无的淡香随着来人一呼一息间盈满了鼻端。

    很生气,非常的生气,要气炸了。

    海澈盯着半跪在面前的藏青,青黑色的眼隐隐显出风瞳的淡紫色。

    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他怎么可以,他怎么竟然就敢以身试险到了这种程度!

    如果不是十分了解他的性情,海澈这时真的很想将眼前的人也狠狠的揍上一顿才能暂消心头之恨。

    你怎么就敢这样做,你怎么就不肯为自己顾忌半分!

    藏青低着头没有动,海澈也没有。

    藏青只觉得时间过的很久,久到他额头滚下的汗水一滴滴的落向裹在身上锦被。

    海澈伸出手:“青非,别跪在地上,地上凉。”

    藏青道:“殿下,属下不敢。”

    “你现在知道不敢了!那么,在黑狼谷,为什么敢!”

    海澈的心音变得愤怒起来:“你明明就知道那是禁忌,居然还敢这样做!”

    藏青低头道:“青非知错。但是青非自幼承训,藏青是为殿下所生,可为殿下而死,在所不惜。”

    海澈仰首望天,天花板上层叠雕刻都是片片白莲,这是久失的茈碧花的形状。

    他低头,看仍然跪在地上的藏青:“小非,你起来吧,我不怪你了。”

    藏青仍然低着头:“请殿下降罪。”

    蹲下身,将日晶石递到藏青的眼前:“小非,地上凉,起来。”

    看到日晶石,藏青猛得抬头:“阿澈你!”

    他一抬头,本来严肃逼人的气氛立刻瓦解,海澈盯着他的脸,终于忍不住唇角上扬,轻轻笑了。

    藏青知道他为何发笑,绷着脸道:“死少君,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海澈伸手戳戳:“很像熊猫。”

    藏青立刻垮下整张俊脸。

    海澈道:“小黎的脸也是花的。你们不知道打人不能打脸的么……”

    他突然一凛,想起很久之前,有人说过一句:“别打伤了他的脸!你们要记得只许打身上,不能打脸!”

    那是谁说的话?

    他的迟疑看在藏青的眼里,身体的微微发颤也看在藏青的眼里。

    藏青瞪圆了眼,用尽了此刻最大的声音吼道:“黎少君,我知道你在外面,进来!”

    依稀给什么人用力抱住,在耳边不住的呼唤,可是,那张与自己酷似的秀丽面容却挥之不去,那是个娇俏的少女,会跟在身后软软的唤:“海澈,海澈”;会掀起了裙角一曲独舞,眼波只向自己身上抛来;会狠厉而冷笑,会说:“打人不要打脸……”

    “倪佳……”

    藏青与抢着赶进来的黎默汐一起紧张的盯着海澈微启的唇瓣,看到他吐出的那个名字,两人对视无言。

    那个女子,那个女子以另外一种极度残忍的方式把她自己留在了海澈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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