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在有生之年还会见到那个孩子,那个给我刻意的遗忘掉的孩子。

    他安静的躺在那里,只是在身上盖了一层薄毯。

    漆黑而柔软的胎发如今泛着夜的光辉,细细碎碎的覆在光洁的额头上,因为一直在流汗,所以濡湿的发同时也泛着水色,沾在眉角。

    他那么的安静,一动也不曾动过,就只那么静静的躺在那只为他量身而置的囚笼之中。

    精致的眉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和自己是多么的相似。

    只是盯着他的脸,就会有无数个记忆翻涌上心头:娇娇笑着的模样,伸出小手勾勾的样子,歪着小脑袋认真看你的俏皮模样,还有,那软软糯糯的叫着‘妈妈’的红润的小嘴唇,一切一切像是死而复生一般清晰的展现。

    薄毯之下的身体,伤痕累累,不用细看也知道他遭遇到了什么。

    若他还在他应该在的地方,便不会有这样的遭遇。

    这个孩子!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手已经停留在他额际。

    手掌下是已经从记忆中苏醒的触觉,本来应该是较常人微凉的温度,却因为伤口的炎症而发着低热。与普通人无异的体温,对他却是几乎致命的。

    掌心下是他的血管在脉动着,掌心下是那双足以溺死人的美丽眼睛,他的眼睛,自小就与他的父亲一般无二……

    手掌下的长长的眼睫突然出现细不可察的抖动!

    我蓦得抽回了手!

    那双眼睛带着刚刚苏醒的迷茫,连眨几眨,然后漆黑的眼瞳盯住了我的方向。

    身在囚笼之中的他视线与我的腰线几乎比平,那黑漆漆的眼由茫然变得清醒,黑色深处的薄紫与靛青一点点的明朗起来,连带脸上的表情也在改变:一点点的迷惑,一点点的痛楚,一点点的犹豫,最后是一点点扩大开来的欣喜。

    我慌了,向后退开的同时几乎给自己的长裙绊倒。

    我听到他的声音,那么的微弱,几乎是只有气流从他唇齿间流过:“……妈妈……”

    他认出了我!

    他竟然认出了我!

    我踉跄的后退,直到撞进那个宽阔的胸怀。

    安心的感觉涌了上来,我回首,向他展开个艳丽的笑容。

    有他在,是的,他在。

    我不该背着他来到这么脏污的地方,见到这个狼狈不堪,一身血污的小妖怪。

    我握了他的手,他亦反握住我的。

    我盯着那小妖怪盛满了各种感情的漂亮的眼睛,狠狠的说出:“为什么你要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你不从我面前消失掉!”

    他眼睛里光芒在听到这句话时黯淡了下去,像是一对宝石突然就蒙上了尘埃。

    他努力的抬高着唯一能动的脖颈,望向我的方向,望向我的手,只是叫我:“……妈妈……”

    “回去了,这地方这么脏,你怎么能待在这里。”

    我深爱的男子挽着我的手臂,带着我温言离开。

    我能感觉到那视线一直一直跟着我飘乎着,充满了不舍,直到石门关闭将我与他的世界隔绝开来。

    我仰头,用最美丽的笑容对我的男人说道:“让我审他好了,他对我没什么防备。你光看他瞧我那眼光就该当知道。”

    我的夫君只是笑着摇头:“不行啊,你会心软的。”

    他俏皮的点上我眉心:“若雅,你确定你真的能对他用刑?”

    我浅笑:“我的弟弟都可以,何况是个妖怪。”

    我脸庞下他的手掌微微一僵,我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是的,一直都知道的。

    爱上了我的男人,若不是我真的爱你,你怎么可能将我掬在掌心?

    我若是不愿意,你怎么可能让我能倚入你怀。

    不要小瞧了我啊。

    他低头,吻上我的唇:“若雅,别让我失望。”

    我从来不让你失望的,你知道。

    眼角的余光望向紧闭的石门,门后的那个孩子一定还努力的睁着眼睛张望着。

    我不爱你,我从来不爱你,所以,别用与你父亲一样的眼神看我,会让我觉得我辜负良多。我只做我自己,他知道,你的父亲也知道。

    孩子,你不该出生,不该是我的孩子,

    孩子,你不会明白的,我有多么多么的恨你。

    我与小寒所出身的径家,在海因斯坦也曾算是个显赫非常的旺族。

    但是,我与小寒却是这个兴旺家族中的异类。

    因为我们的父亲是滨族里并不多见的混血儿。

    是的,父亲,不是母亲。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海因斯坦人,父亲则是有一张俊丽面孔却身份低微的滨族人。

    曾几何时,被当做另类的滨族也出现了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种族间的歧视,过去千年间在他们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在千年后再次重演。

    那时,是花神放弃了背弃神子的滨族,让他们流离失所,成为主圭大陆上最最卑微的民族。

    现在,是什么使他们自己背弃了花神和建国初始的允诺呢?

    父亲伤痕累累的逃到了海滨,是地下高原台风季中少见的幸存者,救了他的是母亲。

    母亲喜欢海洋,所以常常独自一人去最美丽动人的晴朗之海观看日出,是她在日出时分捡到了昏迷在海水中的父亲。

    滨族人真的长得很漂亮,父亲被带回母亲家中时,据说全家族的人都有些震惊呢。

    立刻就有人考虑到要将俊美年少的父亲送给当时的已经纵情声色的御主,以换取径家在海因斯坦更加高贵的地位。

    彼时的父亲与母亲,只是少年和少女,一路行来,他们已经发现自己离不开彼此,但是,横亘在面前的不仅是种族,更是权利和利益的冲突。

    母亲的未来早就已经许给了不认识的旁人,做为家族的工具。

    父亲的世界一夕崩毁,什么也没有留下,不被自己的族人所承认的父亲什么也不拥有,连他自己本身也已经成为别人的所有。

    所以在家族中一片反对之声,唯一支持他们的,是母亲当时年少的侄儿――北遥。

    九岁的北遥因为有御主的垂怜,晏然已经有了超越他自己的祖父的家主之风。

    才九岁的孩子顶住了所有压向自己小姑姑的压力,笑得像最美丽的天使对他的姑姑说道:“姑姑,阿遥永远都站在姑姑这一边的。”

    于是,我出生了。

    然后十一岁时,我的弟弟若寒呱呱坠地,而那时,父亲已经不在,母亲也将要离去。

    径家早在若寒出生之前就已经伴随着北遥表哥的消失而烟消云散。

    径家落入了最低层,唯一会偶尔施于援手的,是当时已经继任御主的,据说和北遥表哥一起辅助过前代的欧姓御主,还有那本来应该属于北遥表哥的,美丽的御主夫人。

    母亲产下若寒的时候,血崩,美丽的脸上惨白的不见半分的血色,她只是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腕,对我说:“我的女儿是天下间最美丽的女子……”然后,撒手而去。

    抚着自己的脸颊,看着怀里哇哇大哭的,像个粉团一样的弟弟,我知道自己长得与父亲极似,不只是眉眼,还有神气,都带着父亲的清冷优雅。

    小寒以后一定会长得像父亲和我,小寒……。

    家境破落,容貌绝美,却不是什么好事。

    我周旋在无数的指掌间,笑得愈冷。

    我不相信除了母亲和父亲之外的任何人,曾经以为可以依靠的北遥表哥也不复存在。我得靠我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活下来。

    小寒在渐渐的长大,果然与我一样继承了父亲的容貌,只是他那性格也不知道像是谁人,不是父亲的淡定优雅,不似母亲的跳脱潇洒,扭捏着比个女孩子还要怕羞,是因为我么?

    我在人前表现出来的虚假影响了我的弟弟的成长么?

    第一眼见到索格,我就知道,他是北遥表哥曾经笑嘻嘻的向母亲夸耀过的那个少年,他未来的小舅子。那一眉一眼与他的姐姐何其相似。

    但是,他不知道我是谁,否则便不会那么的殷勤相待。

    他应该是见到我就会愧疚于他们万俟家对我的表兄的无情的。

    我喜欢听倪尊寿说话的声音,喜欢看到海明岫轻轻的挑眉,喜欢看到叶旋率性的大笑,我喜欢那种所有的人都围在我面前打转的感觉。

    叶旋有他自己的心上人,倪尊寿亦有美丽温柔的未婚妻子,索格与海明岫,不要以为藏起来我就看不出你们的身份。

    我爱谁?

    我想爱上谁便爱上谁,谁叫你们给我这样的权力呢?

    我站在深井前,望着水中的倒影,美伦美央,哪怕是简单不过的衣着,我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束阳光。

    父亲失去了的,母亲没得到的,北遥表哥被迫放弃了的,我都不要。

    我只做我自己!

    日飞的出现是个意外,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能再遇见他。

    当小寒欢欢喜喜的跑来告诉我时,我感到的不是喜悦,竟是绝望。

    我可以选择做滨族人的御主夫人,亦可以选择成为海因斯坦一人之下万亿人之上的主事夫人,可是,日飞却不能成为我的助力。

    他出现的永远都不是时候。

    我最需要的时候他不在,在我不再需要的时候,他却在,真是讽刺。

    我现在已经是地下高原未来的一域之主最心爱的女人,不再是那个周旋于诸多男人中间的微末女子,不再贪恋那一点点微小的幸福。

    灯花快要燃尽了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长不短,刚好四十四年。

    四十四年,我还是如花似玉,任何人见到我都不会怀疑我的真实年纪。

    是的,正如同时间已经在那孩子身上停止了一样,时间同样的停止了我的。

    仍然是鸦色的发,白皙的肤色,薄红的唇,漆黑的眉眼,连半丝皱纹都舍不得爬上我的眼角。

    他把我照顾的很好,真的很好,除了不能停止我流失的活力。

    我躺在最松软的榻上半眯着眼看他,不用摆出什么姿态来,我都知道他是在用什么样的表情看我。

    我虽然是要死了,不过,最好别哭丧着脸的送我。

    他握住了我的手。

    一向偏凉的我的体温现在只怕有些冻人了吧,那个孩子也是一样,所以一旦发起烧来不注意的话也没有人会去查觉。

    他看着我,一贯的温柔眼神,唤我:“若雅。”

    我听得很清楚,不用那么大声的叫我。

    我半睁着眼看他,笑容妩媚偏冷。

    他说:“我去把若寒接过来好不好?”

    我一怔:“若寒?”

    很怀念的名字,我多年不见的亲弟弟。

    “他在海因斯坦,我让索格马上送他过来这边!”

    我摇头。

    他急切的道:“你是他的亲姐姐,而且他是你一手带大的,他怎么敢恨你!你放心,我立刻就派人去接他过来!”

    我拉住了他:“不必。”

    “若雅?”

    他大约很惊异我的反应,而他此刻的反应却让我失笑。

    曾几何时,他的脸上也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呢?

    若是为了我,倒很是自豪。

    我说:“正如你所说,我是他的亲姐姐,是我一手带大了他。所以他没权力恨我怨我。但是,我不想见他。他生也好,死也好,都是你们一手操纵的事情,当初没让我知道,现在我也不想知道。”

    他以为他是能瞒住了我的么?

    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愧疚。

    他突然说:“那,那么那个孩子呢?你放心,我从此以后不再刑囚于他,我……”

    我突然笑了,纵声大笑,可惜没什么力量。

    我笑得有些累了,道:“你刑囚了他都没能弄到想要的东西,何况不刑囚呢?随你吧,都随你……”

    我抓住了他的手:“我只有一个要求,若果,阿佳她是真的喜欢他……是孽缘……杀了他!”

    是的,我的女儿怎么可能喜欢上个小妖怪!

    若是我的儿子,又怎么会屈从于刑囚利诱!

    杀了他,还他本质,哪怕化为花香一缕,也送他回去地下高原,回去明岫的身边吧。

    他有些犹豫不舍,是的,他舍不得的,费尽了心思才抓到,纵虎容易擒虎难,所以我知道他不会听我最后的要求。

    果然,他有些为难的看我。

    我再次大笑:“算了,算了,随你自己安排吧。我累了。”

    我操了阿佳这许多年的心思,亦不能改变她的些许分毫,那么我只能放手而去了。

    还有那个孩子,还有他的父亲,罢了,与我无干。

    我闭上眼睛,轻飘飘如在云端。

    我不指望父母亲有谁人来接我,我不怕只自己一个人前行。

    小寒在左,日飞在右,俨然少年时光。

    我编了花环予谁?

    小寒笑得灿然,日飞正伸了手接过,然后端端正正戴在我的发心。

    我是所有人宠爱的公主,我不需要美丽华贵的凤冠,也不需要五彩缤纷的锦衣,一袭薄紫的轻纱,一只轻盈的草戒,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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