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东华元年，风调雨顺，太平盛世，国风开化。
姜朝尚祭祀，崇自然，祝音寺香客络绎不绝。
阿舍悄悄从书院里溜出来，也不管先生发现后会如何责罚，她被关太久了，属实是怀念外界的好风光。
这日正赶上乞巧节，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各家公子小姐都出来瞧热闹。
阿舍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自由的空气果真是顶好闻的！
除了自由的空气，阿舍还闻到了糖炒栗子的香味，可她还来不及去追逐自己的心头好，便感觉怀中的荷包被人扯了一下，她再一摸，哪里还有荷包的踪迹。
“抓贼啦！”阿舍想也不想就大喊出声，就近抓住身边的人，“兄台，帮帮忙，抓贼！”
那人回头，两人四目相对。
阿舍只觉有如五雷轰顶，她抓谁不好，翩翩抓住了一个大麻烦。
“这位小兄弟，好生面熟。”荣越勾勾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不不不，是阁下认错人了。”阿舍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挡住脸，心里默念了三遍“千万不要认出我”，然而现实很残酷，老天爷并未听到她的祷告。
“阿舍姑娘，莫要以为你换了男儿装，我就认不出你来了。”
“求求先生了，先帮我抓贼好不好？”既然都被认出来了，阿舍干脆破罐子破摔，“我错了，我不该逃学，待追回荷包我一定回书院领罚！”为了彰显诚意，她甚至三指指天发誓。
东华书院新来的先生荣越，不仅才貌双全，且习得一身好武艺，举手投足间，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少女，被誉为“姜朝姑娘的梦”。
这不，“姜朝姑娘的梦”抓起贼来，当真差点帅瞎阿舍的眼。
荣越轻功了得，那小贼根本毫无抵抗之力，三两下就被制服，不多时便躺在阿舍面前嗷嗷叫：“求这位小公子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公子行行好收留我吧，我快饿死了……”说着抱住阿舍的腿不肯放手。
“先生，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阿舍三两下甩开小贼，跳得远远的，毕恭毕敬地请示荣越，一双秋水瞳里满是讨好。
“小兄弟，你识字吗？”
那小贼十五六岁的模样，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一张脸倒是白皙俊俏。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识得一点。”
“识字便好，院里正好缺一个晒书的。”荣越提着小贼的衣领，而后用折扇敲了敲阿舍的额头，“走，跟本公子回书院，罚抄一百遍《清心经》。”
阿舍：“？？？”
什么玩意儿？
她好不容易逃一回学，糖炒栗子没吃到，俊俏公子没见着，光遇到了小贼和先生！还要被罚抄经书！
呜呜，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惨的小姑娘吗？
贰
小贼名叫大头，因为不用见官，他对荣越感恩戴德，别说是抄一百遍，就是抄一千遍一万遍他都绝无二话。
可阿舍就不一样了，她苦恼极了。她平生最不爱写字，别说一百遍了，抄一遍都是要了她的小命。
她生性好动，让她坐在课室里咬笔杆真真是难为她。
倒是大头，坐得端端正正，认真地低头抄写着。阿舍没忍住好奇的心，趁荣越不注意之际，悄悄凑过去看了一眼，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把她惊呆了。
这小贼的字竟写得如此之好！
她本以为大头没读过什么书，字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现下一看，她觉着是不是可以谈个交易，让他帮自己抄个九十九遍什么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狗爬字，又看了看大头那不输大家风范的字……只能放弃内心的小算盘。
最后，阿舍的一百遍《清心经》比大头的晚交了整整五日，于是又被荣越罚扫了五日课室。
阿舍只想哭，她越发觉得荣越在针对自己，可是她没有证据。
荣越对大头的字赞赏有加，得知大头无父无母，一人无依无靠，那日实在是饿极了才会行偷抢之事。荣越最后答应收留他在书院里做个小书童，并为他改名元晟。但有一要求，今后绝不可再做违背道义之事，对此，元晟一一应下。
元晟也不负众望，功课学得极好，每回测试都是第一名。
阿舍一时忘记先生还在台上讲学，猛地凑近元晟：“大头，你这脑瓜子到底是什么做的？怎的这样聪明？”
虽然他已经有了新名字，可阿舍还是喜欢叫他大头。
少女的突然靠近，飘来一阵好闻的馨香。元晟皱皱鼻子，与阿舍拉开了些距离，脸上也泛起了潮红。他觉得浑身不自在，说话也结巴了起来：“阿、阿舍姑娘过誉了，笨、笨鸟先飞嘛，我只是比别人勤快了一点。”
哼，就是说她懒呗。
阿舍也不戳穿他，兀自把玩着手中的毛笔，念念有词：“阿舍好可怜啊，每回都答不好题，不知道先生明日要怎样罚我，还要扫课室，呜呜……”
“那，要不……要不今日下了学，我留下来同阿舍姑娘一块打扫吧。”元晟撇过头，声音极轻。
“元晟，阿舍，你们可是有话要说？”荣越站在讲课台上，丰神俊朗，眉目如画，连声音都好听极了。
阿舍忍不住托腮望着荣越发呆，哪里还听得到他接下来说的话。
荣越说：“阿舍与元晟不遵守课堂纪律，罚站着听完剩下的课。”
见阿舍依然稳坐如泰山，元晟赶忙扯了扯她的衣袖：“阿舍姑娘，快站起来。”
正沉迷于窥天颜的阿舍吓了一跳，惊慌之下猛然站了起来，手中的毛笔好巧不巧地挥向离她不远的荣越，几滴墨汁甩向他月白色的长袍，而后慢慢晕开。
阿舍彻底愣住了。
这下她死定了。
荣越这人极爱干净，怎能容忍衣服被墨水弄脏，又怎能容忍弄脏他衣服的她……
要不，帮他擦擦？
阿舍这样想着，也真的这样做了。她抽出自己的手帕，三两步走到荣越身前，伸手就要去擦脏了的地方。
手却被荣越握住。
指尖相触，奇妙的感觉立即席卷阿舍全身。
她只觉整颗心颤了颤，不敢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荣越清越的嗓音落在她耳畔：“我来就好了。”
热气喷在她皮肤上，痒痒的，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她红了耳根。
完了，她好像对先生有了非分之想。
叁
对荣越有了非分之想的阿舍更想逃学了。
当初钟爷爷送她到这东华书院，为的是磨一磨她的性子。
她生性活泼好动，又十分没耐心，钟爷爷不止一次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额头说：“就你这熊孩子样，将来可怎么继承啊！”
继承……
一想到这事，阿舍就觉得头疼。
她只想做个普通的女孩子，看看风景，吃吃美食，赏赏风花雪月，如此了却一生即可。
奈何天意难违。
为着这继承，阿舍又定时逃学了。
对于阿舍的固定失踪，荣越早就见怪不怪了，心情好时，他便去逮她，心情不好时，他也想去逮她。
可这回，他没逮着。
他在祝音寺的山脚下来来回回走了几遍，都没有看到那个走路都恨不得蹦起来的活泼少女。
他顿时心下一紧，直到看见那个一只手拿着冰糖葫芦，一只手拿着烤地瓜一蹦一跳朝糖炒栗子的小摊走去的清丽身影，悬着的心才落了下去。
“老板，给我来二两糖炒栗子！”阿舍含混不清地说道。
“好嘞！”小摊贩爽快地打包起栗子来。
阿舍刚打开荷包，耳边就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这回荷包没被偷了？”
荣越站定后，对老板说：“再加二两。”随后递出银子。
阿舍下意识就想跑，她刚转身，就感觉衣袖被人揪住。
入东华书院以来，每月两次的逃学之旅，次次被腰斩。
唉，好惨一小姑娘。
阿舍觉得困扰极了。
有先生在身侧，她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祝音寺？
她上回已经错过了一次，再错过的话……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但是钟爷爷的警告言犹在耳——
每逢初一十五，务必回到祝音寺，音灵家族需要你。
家族家族，又是家族。
她生来就是为了音灵家族而活，天选之女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她宁愿不要。
叛逆心一旦起了，就怎么也消弭不了。
她已经乖乖听话，在东华书院韬光养晦了三年，也乖乖听钟爷爷的话，每逢初一十五都逃学回到祝音寺，那……
缺那么一两次应该不碍事的吧？
于是她双目亮晶晶地看着荣越：“先生，我还想吃桂花糕，可以吗？”
荣越看着少女双手没闲着，腮帮子也塞得鼓鼓的，俨然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吃货，忍俊不禁：“只此一次。”
闻言，阿舍开心得一蹦三尺高，踩着轻快的步子往桂花糕铺走去，嘴里还念着：“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阿舍最喜欢先生了！”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娇嫩的脸颊立刻涨红，一颗心也不受控制地怦怦跳着。
糟糕，她不小心把自己对先生的非分之想宣之于口了。
老天爷保佑，先生莫要听到才好。
肆
那日，是阿舍走出祝音寺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日。
她想要什么，先生都会给她买；她想去哪里，先生都安静地陪着她。
三月的河堤，垂柳随风飘荡，先生嘴角温柔的笑意仿佛漾满了整个春天。
也漾到了她的心里去。
可钟爷爷的到来粉碎了一切美好。
阿舍下山后，钟爷爷从未来书院寻过她，这是头一回。
她明明上个月圆之日见钟爷爷时，他还是个满头黑发的帅爷爷，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怎的就成了一头银丝的糟老头子？
“钟爷爷，发生什么事了？”阿舍的声音带着颤抖，不安的预感随之腾起。
她没有回祝音寺的这一个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岂料钟爷爷只是笑容和蔼地摸了摸她的头，说：“没事，爷爷看你一月未回，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
“可是你的头发……”阿舍皱皱鼻子，半开玩笑道，“担心得一夜白头？”
“没有的事，爷爷是年纪大了。”
“对不起，爷爷，是阿舍贪玩让爷爷担心了。我再也不了，以后一定每月按时回祝音寺。”阿舍觉得鼻子酸酸的。
她知道钟爷爷这样说只是在安慰自己，他一定顶着不少压力。
族里那些老顽固什么做派她怎会不清楚，定是为难钟爷爷了。
因为她的贪玩，她本月第三次逃了学，却难得没有被先生抓到，她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待她重回书院时，元晟几次对她欲言又止，挠得她心痒痒的，一把拎过他的衣领，靠近他：“大头，你这副模样会让人以为你中意本姑娘。”
说罢，元晟的脸立刻红了又红，结结巴巴地解释着：“阿，阿舍姑娘，我，我没有……我看你又逃学了，想问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如果是，我能帮得上的……一定帮！”
阿舍看着他通红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她豪气万千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够义气！”
这一幕恰巧落进刚踏进课室的荣越的眼里。
阿舍猛地缩回手，同时与元晟拉开了一些距离。
不知为何，她有些心虚，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先生的事被当场抓包。
她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然后坐得端端正正，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台上的荣越依旧眉目清朗，徐徐授课的声音好听极了，阿舍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元晟想唤醒她，却被荣越的眼神制止住。
快下学时，他才缓缓道：“阿舍同学课上贪睡，留堂一炷香的时间。”
阿舍正梦到烤得喷香的鸡腿，模模糊糊听到先生点自己的名，下意识答道：“什么香？肉香吗？香！”
惹得在座的学子哈哈大笑。
待她被笑声彻底拉回现实后，她看到台上的先生正黑着脸看自己。
她迷茫的双眼突然变得惊恐，迅速擦了擦嘴角。
她刚刚酣睡时没有流口水吧？！
下学后，课室里很快只剩下荣越和阿舍两人。
阿舍委屈巴巴地看着荣越：“先生，我饿……”方才梦里的烤鸡腿她刚咬了一口就醒了，此时肚子越发饿得厉害。
荣越却不理会她。他放下竹简，信步走到阿舍面前，坐下来与她平视，答非所问：“阿舍是喜欢元晟那小子吗？”
“啊？”阿舍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还是下意识回答，“不喜欢啊！”
“不喜欢就不要对他笑。”荣越满意地勾起嘴角，“小孩子要多读书。”
阿舍：“……”
少女在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先生这话的意思，四舍五入是不是就等于……
“先生，你莫不是吃醋了？”
荣越不曾想过少女会这般直接，不自在地摸了摸高挺的鼻子，耳垂泛起一抹可疑的红。
随后，他便听见少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响在耳际。
东华元年，风调雨顺，太平盛世，国风开化。
姜朝尚祭祀，崇自然，祝音寺香客络绎不绝。
阿舍悄悄从书院里溜出来，也不管先生发现后会如何责罚，她被关太久了，属实是怀念外界的好风光。
这日正赶上乞巧节，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各家公子小姐都出来瞧热闹。
阿舍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自由的空气果真是顶好闻的！
除了自由的空气，阿舍还闻到了糖炒栗子的香味，可她还来不及去追逐自己的心头好，便感觉怀中的荷包被人扯了一下，她再一摸，哪里还有荷包的踪迹。
“抓贼啦！”阿舍想也不想就大喊出声，就近抓住身边的人，“兄台，帮帮忙，抓贼！”
那人回头，两人四目相对。
阿舍只觉有如五雷轰顶，她抓谁不好，翩翩抓住了一个大麻烦。
“这位小兄弟，好生面熟。”荣越勾勾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不不不，是阁下认错人了。”阿舍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挡住脸，心里默念了三遍“千万不要认出我”，然而现实很残酷，老天爷并未听到她的祷告。
“阿舍姑娘，莫要以为你换了男儿装，我就认不出你来了。”
“求求先生了，先帮我抓贼好不好？”既然都被认出来了，阿舍干脆破罐子破摔，“我错了，我不该逃学，待追回荷包我一定回书院领罚！”为了彰显诚意，她甚至三指指天发誓。
东华书院新来的先生荣越，不仅才貌双全，且习得一身好武艺，举手投足间，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少女，被誉为“姜朝姑娘的梦”。
这不，“姜朝姑娘的梦”抓起贼来，当真差点帅瞎阿舍的眼。
荣越轻功了得，那小贼根本毫无抵抗之力，三两下就被制服，不多时便躺在阿舍面前嗷嗷叫：“求这位小公子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公子行行好收留我吧，我快饿死了……”说着抱住阿舍的腿不肯放手。
“先生，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阿舍三两下甩开小贼，跳得远远的，毕恭毕敬地请示荣越，一双秋水瞳里满是讨好。
“小兄弟，你识字吗？”
那小贼十五六岁的模样，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一张脸倒是白皙俊俏。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识得一点。”
“识字便好，院里正好缺一个晒书的。”荣越提着小贼的衣领，而后用折扇敲了敲阿舍的额头，“走，跟本公子回书院，罚抄一百遍《清心经》。”
阿舍：“？？？”
什么玩意儿？
她好不容易逃一回学，糖炒栗子没吃到，俊俏公子没见着，光遇到了小贼和先生！还要被罚抄经书！
呜呜，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惨的小姑娘吗？
贰
小贼名叫大头，因为不用见官，他对荣越感恩戴德，别说是抄一百遍，就是抄一千遍一万遍他都绝无二话。
可阿舍就不一样了，她苦恼极了。她平生最不爱写字，别说一百遍了，抄一遍都是要了她的小命。
她生性好动，让她坐在课室里咬笔杆真真是难为她。
倒是大头，坐得端端正正，认真地低头抄写着。阿舍没忍住好奇的心，趁荣越不注意之际，悄悄凑过去看了一眼，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把她惊呆了。
这小贼的字竟写得如此之好！
她本以为大头没读过什么书，字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现下一看，她觉着是不是可以谈个交易，让他帮自己抄个九十九遍什么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狗爬字，又看了看大头那不输大家风范的字……只能放弃内心的小算盘。
最后，阿舍的一百遍《清心经》比大头的晚交了整整五日，于是又被荣越罚扫了五日课室。
阿舍只想哭，她越发觉得荣越在针对自己，可是她没有证据。
荣越对大头的字赞赏有加，得知大头无父无母，一人无依无靠，那日实在是饿极了才会行偷抢之事。荣越最后答应收留他在书院里做个小书童，并为他改名元晟。但有一要求，今后绝不可再做违背道义之事，对此，元晟一一应下。
元晟也不负众望，功课学得极好，每回测试都是第一名。
阿舍一时忘记先生还在台上讲学，猛地凑近元晟：“大头，你这脑瓜子到底是什么做的？怎的这样聪明？”
虽然他已经有了新名字，可阿舍还是喜欢叫他大头。
少女的突然靠近，飘来一阵好闻的馨香。元晟皱皱鼻子，与阿舍拉开了些距离，脸上也泛起了潮红。他觉得浑身不自在，说话也结巴了起来：“阿、阿舍姑娘过誉了，笨、笨鸟先飞嘛，我只是比别人勤快了一点。”
哼，就是说她懒呗。
阿舍也不戳穿他，兀自把玩着手中的毛笔，念念有词：“阿舍好可怜啊，每回都答不好题，不知道先生明日要怎样罚我，还要扫课室，呜呜……”
“那，要不……要不今日下了学，我留下来同阿舍姑娘一块打扫吧。”元晟撇过头，声音极轻。
“元晟，阿舍，你们可是有话要说？”荣越站在讲课台上，丰神俊朗，眉目如画，连声音都好听极了。
阿舍忍不住托腮望着荣越发呆，哪里还听得到他接下来说的话。
荣越说：“阿舍与元晟不遵守课堂纪律，罚站着听完剩下的课。”
见阿舍依然稳坐如泰山，元晟赶忙扯了扯她的衣袖：“阿舍姑娘，快站起来。”
正沉迷于窥天颜的阿舍吓了一跳，惊慌之下猛然站了起来，手中的毛笔好巧不巧地挥向离她不远的荣越，几滴墨汁甩向他月白色的长袍，而后慢慢晕开。
阿舍彻底愣住了。
这下她死定了。
荣越这人极爱干净，怎能容忍衣服被墨水弄脏，又怎能容忍弄脏他衣服的她……
要不，帮他擦擦？
阿舍这样想着，也真的这样做了。她抽出自己的手帕，三两步走到荣越身前，伸手就要去擦脏了的地方。
手却被荣越握住。
指尖相触，奇妙的感觉立即席卷阿舍全身。
她只觉整颗心颤了颤，不敢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荣越清越的嗓音落在她耳畔：“我来就好了。”
热气喷在她皮肤上，痒痒的，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她红了耳根。
完了，她好像对先生有了非分之想。
叁
对荣越有了非分之想的阿舍更想逃学了。
当初钟爷爷送她到这东华书院，为的是磨一磨她的性子。
她生性活泼好动，又十分没耐心，钟爷爷不止一次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额头说：“就你这熊孩子样，将来可怎么继承啊！”
继承……
一想到这事，阿舍就觉得头疼。
她只想做个普通的女孩子，看看风景，吃吃美食，赏赏风花雪月，如此了却一生即可。
奈何天意难违。
为着这继承，阿舍又定时逃学了。
对于阿舍的固定失踪，荣越早就见怪不怪了，心情好时，他便去逮她，心情不好时，他也想去逮她。
可这回，他没逮着。
他在祝音寺的山脚下来来回回走了几遍，都没有看到那个走路都恨不得蹦起来的活泼少女。
他顿时心下一紧，直到看见那个一只手拿着冰糖葫芦，一只手拿着烤地瓜一蹦一跳朝糖炒栗子的小摊走去的清丽身影，悬着的心才落了下去。
“老板，给我来二两糖炒栗子！”阿舍含混不清地说道。
“好嘞！”小摊贩爽快地打包起栗子来。
阿舍刚打开荷包，耳边就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这回荷包没被偷了？”
荣越站定后，对老板说：“再加二两。”随后递出银子。
阿舍下意识就想跑，她刚转身，就感觉衣袖被人揪住。
入东华书院以来，每月两次的逃学之旅，次次被腰斩。
唉，好惨一小姑娘。
阿舍觉得困扰极了。
有先生在身侧，她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祝音寺？
她上回已经错过了一次，再错过的话……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但是钟爷爷的警告言犹在耳——
每逢初一十五，务必回到祝音寺，音灵家族需要你。
家族家族，又是家族。
她生来就是为了音灵家族而活，天选之女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她宁愿不要。
叛逆心一旦起了，就怎么也消弭不了。
她已经乖乖听话，在东华书院韬光养晦了三年，也乖乖听钟爷爷的话，每逢初一十五都逃学回到祝音寺，那……
缺那么一两次应该不碍事的吧？
于是她双目亮晶晶地看着荣越：“先生，我还想吃桂花糕，可以吗？”
荣越看着少女双手没闲着，腮帮子也塞得鼓鼓的，俨然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吃货，忍俊不禁：“只此一次。”
闻言，阿舍开心得一蹦三尺高，踩着轻快的步子往桂花糕铺走去，嘴里还念着：“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阿舍最喜欢先生了！”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娇嫩的脸颊立刻涨红，一颗心也不受控制地怦怦跳着。
糟糕，她不小心把自己对先生的非分之想宣之于口了。
老天爷保佑，先生莫要听到才好。
肆
那日，是阿舍走出祝音寺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日。
她想要什么，先生都会给她买；她想去哪里，先生都安静地陪着她。
三月的河堤，垂柳随风飘荡，先生嘴角温柔的笑意仿佛漾满了整个春天。
也漾到了她的心里去。
可钟爷爷的到来粉碎了一切美好。
阿舍下山后，钟爷爷从未来书院寻过她，这是头一回。
她明明上个月圆之日见钟爷爷时，他还是个满头黑发的帅爷爷，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怎的就成了一头银丝的糟老头子？
“钟爷爷，发生什么事了？”阿舍的声音带着颤抖，不安的预感随之腾起。
她没有回祝音寺的这一个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岂料钟爷爷只是笑容和蔼地摸了摸她的头，说：“没事，爷爷看你一月未回，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
“可是你的头发……”阿舍皱皱鼻子，半开玩笑道，“担心得一夜白头？”
“没有的事，爷爷是年纪大了。”
“对不起，爷爷，是阿舍贪玩让爷爷担心了。我再也不了，以后一定每月按时回祝音寺。”阿舍觉得鼻子酸酸的。
她知道钟爷爷这样说只是在安慰自己，他一定顶着不少压力。
族里那些老顽固什么做派她怎会不清楚，定是为难钟爷爷了。
因为她的贪玩，她本月第三次逃了学，却难得没有被先生抓到，她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待她重回书院时，元晟几次对她欲言又止，挠得她心痒痒的，一把拎过他的衣领，靠近他：“大头，你这副模样会让人以为你中意本姑娘。”
说罢，元晟的脸立刻红了又红，结结巴巴地解释着：“阿，阿舍姑娘，我，我没有……我看你又逃学了，想问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如果是，我能帮得上的……一定帮！”
阿舍看着他通红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她豪气万千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够义气！”
这一幕恰巧落进刚踏进课室的荣越的眼里。
阿舍猛地缩回手，同时与元晟拉开了一些距离。
不知为何，她有些心虚，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先生的事被当场抓包。
她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然后坐得端端正正，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台上的荣越依旧眉目清朗，徐徐授课的声音好听极了，阿舍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元晟想唤醒她，却被荣越的眼神制止住。
快下学时，他才缓缓道：“阿舍同学课上贪睡，留堂一炷香的时间。”
阿舍正梦到烤得喷香的鸡腿，模模糊糊听到先生点自己的名，下意识答道：“什么香？肉香吗？香！”
惹得在座的学子哈哈大笑。
待她被笑声彻底拉回现实后，她看到台上的先生正黑着脸看自己。
她迷茫的双眼突然变得惊恐，迅速擦了擦嘴角。
她刚刚酣睡时没有流口水吧？！
下学后，课室里很快只剩下荣越和阿舍两人。
阿舍委屈巴巴地看着荣越：“先生，我饿……”方才梦里的烤鸡腿她刚咬了一口就醒了，此时肚子越发饿得厉害。
荣越却不理会她。他放下竹简，信步走到阿舍面前，坐下来与她平视，答非所问：“阿舍是喜欢元晟那小子吗？”
“啊？”阿舍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还是下意识回答，“不喜欢啊！”
“不喜欢就不要对他笑。”荣越满意地勾起嘴角，“小孩子要多读书。”
阿舍：“……”
少女在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先生这话的意思，四舍五入是不是就等于……
“先生，你莫不是吃醋了？”
荣越不曾想过少女会这般直接，不自在地摸了摸高挺的鼻子，耳垂泛起一抹可疑的红。
随后，他便听见少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响在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