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叠了一层又上一层,破重的衣裳拖住喉咙叫人张不开嘴,远处隐约听得钟声,一下又一下,扎入心腑。

    疼痛从心口延开,江扶衡陡然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喘气,伸手按住了胸口,似是要碾碎这使人窒息疼痛的碎石,呼吸之间,眼神逐渐清明。

    上好的绣品映在床帏,这样好的牡丹也不知绣瞎了几位江南绣娘的眼。江扶衡记得,她十六岁出嫁之前,这些物什已经化成灰烬了。

    掀开床帏,迟钝的记忆纷涌而至。蔡余乔给她喂了最后一碗合庐月,带来了北郜战败的消息。

    然后,她不是应该,死了吗?

    江扶衡抬手向发髻抚去,猛然瞧见自己纤细小臂上戴着玛瑙金钏,愣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戴过金饰了。

    茫然之时,赤足走下雕花床,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一切的真实。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十几岁的少女,娇目琼鼻,一颦一嗔,皆是风华绝代。

    这一切实在是荒唐极了,江扶衡竟也笑了出来。不知是不是死后的幻觉,见到的不是地府黄泉路,而是从前的自己。

    长乐宫的门槛上半边阳光照了进来,透彻亮堂,江扶衡起身,伸手要去接住。

    “公主怎么赤着足就走出来了,刚下过雨的日子还带着湿气呢。”殿外的绿浮惊得迎了上来,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些欲言又止。

    江扶衡失了焦点的眼睛半响才回过神来,捧住了绿浮的脸蛋,热乎乎活生生,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绿浮慌了神,也顾不得什么尊卑有别,扯起衣袖就胡乱抹着长公主的泪水。

    “圣上的性子殿下也是知道的,公主平日里气一气就算了,今日怎么还哭上了呢。”

    “公主再哭下去,明日眼皮得肿成球了,平日最爱的桃花妆可就上不上去了,今日膳房做了蜜渍桂花,还有一道鲜栗蹄子脍,味道都可好了呢。”

    听到这里,江扶衡眼中笑意闪烁,由着绿浮擦拭脸上的泪珠。

    面前的真真切切是绿浮,她那口不过脑的蠢羔子侍女。世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有几分道理的。从前她每每笑绿浮没什么脑子,绿浮总要狡辩是随了她。

    她江扶衡也是个蠢羔子,若是不蠢怎么会没有想到,长乐宫的那把大火总要有人出来担责,她身边最亲近的侍女就是杀鸡儆猴里最好用的那把刀。

    柳皇后悉心维护了多年的玉面佛的形象,终于熬死了先帝成了太后,终于等来了垂帘听政的那一天,怎么可能允许有人来挑战自己的权威。

    绿浮被杖毙在长乐宫的断壁残垣前,太后捏着江扶衡的脸逼她看清楚,小侍女是怎样被血染透了身体,断了呼吸。长乐宫里不止有绿浮,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那些她在放火之前驱赶出去的人,全都颤抖地跪在下面,和她一起观赏绿浮的死。

    江扶衡扣住了绿浮慌乱的手指,微微收敛起自己的失态,柔声道,“我有些饿了,刚才你说的什么栗子桂花都来一道吧。”

    绿浮立即欢欢喜喜地去御膳房传膳,离去的背影都带着些雀跃。

    眼见绿浮远去,江扶衡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好啊,那些已经故去的人又鲜活地站在她的面前,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倘若老天怜爱,真的让她重活一世,那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好好守护住身边的人。

    前世的她太过年轻,被逼着嫁给了吴慈玠之后捂耳掩面钻进了偏执里,人也就疯魔了。

    一心想走的高些,再高些,或许只有这样,日子才会好起来。

    在蔡余乔的鼓动下,江扶衡趁乱南下,盗窃了父皇曾经养在江淮的破乌营,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天郜就此南北分裂。

    曾经自大的以为皇帝怕了,盛京城怕了,殊不知饥荒天灾,蛮夷作乱,两京十三池的土地上,遍地都是造反的旗竿。

    天郜能分给她那小小地方的精力实在不多,更何况舒淮原本就是她的封地。

    战火纷飞,她逐步拿下了苏川和遥京,盛京失去了南方最繁茂的一京两池,几近断了北郜的粮食供给,也断了北方灾民的活路。

    江扶衡被仇恨蒙蔽得太久,等她意识到一切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往日里言听计从的蔡余乔突然变了面孔,反手将江扶衡关了起来,日日一碗毒药养着,断骨挫筋的疼痛,她承受了三个多月,或许这是报应。

    北夷都打进平阳关了竟还想着内斗,蔡余乔明知道就算打进了盛京也是守不住的,可他还要北上,终究是她给了他机会,给了他打开国门将天郜拱手送与北夷的机会。

    如今回看一切,恍若大梦一场。曾经一心要争上那口气,却葬送了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人。绿浮,红绡,郑好,萧岐,薛尽芙,张平岳......

    快死了的那个春日,当初的那些人里只剩下江扶衡和蔡余乔。

    “公主,今日御膳房的食材不够,备的有些慢。那边刚传来话,说还要再等上一刻,就先送过来了蜜渍桂花。”

    红绡端着木盘款款走来,黄檀木盘上端着一个缠枝金纹碗,“绿浮这丫头也是心急,竟就坐在御膳房看着他们做。”

    “许是在御膳房还能偷吃几口。”江扶衡看着红绡故作轻松的回答道。

    红绡比她的记忆里还要再年轻一些,应该只有十四五岁,正是花骨朵一般的年纪。

    “公主今日胃口倒是不错,这几日殿下总是说着不想吃,用膳时都没怎么动筷子,让红绡好一阵担心呢。”红绡半带嗔怪的说道。

    说罢红绡俯下身子,轻轻将黄檀木盘放到桌子上,端起汤羹搅拌了好几下。

    “午时做了个梦,实在太累了。”

    红绡拿起汤勺盛起一些桂花,微微碰在嘴唇上,试着温度刚刚好,便放下汤勺。从木盘里拿起另一只同样花纹的汤勺放进金碗里,微微屈身,递给了江扶衡。

    江扶衡接过蜜渍桂花,入口温热甜腻,是她熟悉的口感。长公主喜欢一切甜齁了的东西,宫中的厨子最是了解这点,又舀起一勺,甜味渐渐在口腔里化开。

    红绡见长公主心事重重,不免心底有些担心,今个早上在御书房长公主不知怎的与圣上起了争执,还摔碎了圣上颇为喜爱的白瓷,两人都生了好大一场气。

    原想劝劝公主在圣上面前收敛几分脾气,先帝故去,如今的圣上虽说与公主是亲姐弟从小感情甚好,但圣上毕竟是圣上。可瞧着公主回宫一路上难看的脸色,话也只能吞进肚子里。

    “今天是初几了?”江扶衡突然问道。

    “公主当真睡糊涂了,今日都已是十四了,明日八月十五中秋,皇上要大宴群臣,宫里头都忙活大半个月了。”

    “这不,今日御膳房到现在还没备好膳食呢!往日虽说过了午时传膳是会耽搁些,但也不会出现食材不够的情形,想来是忙着明日的晚宴昏了头。”红绡道。

    “来了来了,鲜栗蹄子脍来了,五味酒酱蟹也来了。”绿浮兴奋地探了头,朝着两人的方向叫唤着,随后领着小宫女们将一道道菜呈了上来。

    红绡走了前去帮着将菜肴摆在桌子上面,旁边的绿浮叽叽喳喳的说着御膳房的手忙脚乱,江扶衡只是看着她们两个,嘴角挂上一抹微笑。

    用完膳,江扶衡思索片刻便对红绡说,“去给我把严斌统领叫来。”

    先帝在江扶衡十四岁时就给予她随意进出皇城的殊荣,与此同时拨了一小支的禁军赐给了她,而严斌就是那拨成华卫的统领。

    当时人人都道长公主受尽宠爱,连十岁的江宣肃时常跟在她后面打转,央求着一些她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小玩意。

    过了一会,一个方脸的黑汉走了进来,声如其人,孔武有力。“卑职给公主请安,长公主万福金安。”

    江扶衡凝视着眼前的严斌许久,而后轻笑一声道,“本宫好久没有看过你们操练了。想着今日天气正好,不如把你的手下都叫来,在长乐宫门前试试身手。”

    刚下过雨的青石板砖上还带着些许潮湿,严斌连连道好,“公主想要检阅成华卫,属下这就去安排,前些日子,成华卫刚与禁军操练过,个个精神抖擞,一定不叫公主失望。”

    不一会,五十人的精兵就整齐排列在长乐宫门前,七行七纵。严斌在阵队前方,昂首挺胸,一声令下,成华卫就开始演练起来。

    严斌曾是禁卫头领,如今退下来统领长公主的护卫也是有一套的,队伍不见丝毫懈怠之气。

    江扶衡摇着团扇,坐在藤椅上,一一扫过这些人的脸,突然出声打断了成华卫的动作,“停下。”

    严斌扑通一下跪下,心中有些犯嘀咕,面上却是不显,“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江扶衡并没有理会他,随意用团扇点了两下,开口道,“五行左四,七行右一,本宫看着你们俩耍的有些意思,从今日起就留在长乐宫随时候着。”

    “公主这不合规矩!成华卫向来是住在禁苑,住在后宫中是从未有过的先例啊。”

    “本朝的历来公主都不曾有过私卫,如今本宫就是那个先例,现不过是想着身边留两个人方便随时差遣,难不成还要得到严统领的许可才行?” 江扶衡掷下团扇,厉声质问道。

    "卑职不敢,成华卫就是先帝赐于供长公主随意差遣的,公主想要成华卫在哪,成华卫自然就在哪。"严斌冷汗连连,迅速跪爬向前,捡起团扇,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

    江扶衡语气缓和了些,接过了团扇,“严统领也知道,本宫偶尔兴致来了想出宫,每每还要差人去禁苑领几个护卫,一来一回的兴致都被败完了。”

    "公主英明,公主英明,是卑职思虑不周。"

    严斌迅速从队伍里拎出刚才的五行左四和七行右一,一个身材高挑木着脸,一个更为健壮憨厚,叮嘱着他们好好在长乐宫当差。

    “属下宁真,参见长公主。”

    “属下姜庐,参见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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