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声从云深处传来,一连串深深浅浅,似爆竹炸响。

    电光掠过轩窗,檐角压着的一堵灰云突然就漏了雨,起初一颗一粒,滚珠似的砸下来,打得瓦檐噼啪响,很快成瓢泼之势,如灰蒙蒙的天网罩住整座京城。

    惨白的电光蹿过黄铜镜,镜面映照出少女容颜。

    顾西瑗乌发挽髻,头上金玉凤钗垂下长长的玉珠,螺黛勾出远山眉,唇若丹砂,眼尾金粉花钿似花朵绽放。

    她鲜少着浓妆,如纯白的花卉泼上血浆。

    一袭赤红绣花嫁裙及地,金线钩织的合欢花刺绣栩栩如生,层层叠叠的裙摆随着少女端坐的姿势铺开在地面,绯色鲛纱泛起层层璨光,风动时摇曳生姿,合欢花如鲜活了一般。

    顾西瑗注视镜中的自己,清亮圆润的杏眸尾端拉出殷红的尖,铜镜里倒映着,全无女儿温雅情长,被雷光照亮时,冷冽锋锐似初次出鞘的雪刃。

    她纤细的手指捻起唇纸,丹唇轻抿,浓艳似血。

    将军府的寝房已布置得大红喜庆,处处挂着红绸,燃着喜烛,偶有啜泣声低低传来。

    顾西瑗瞧了一眼身旁的小苹,她眼红红的,低着头正一遍遍为她梳着发尾,眼里偶有泪珠滚出,哭得一声不响。

    “哭什么,就不能祝我出师大捷?”她用袖摆替小丫头擦脸,还有心思调侃。

    小苹话里止不住哽咽:“小姐大婚,府中如此冷清,将军和少将军都不能回来,连三少爷都不知去向……小苹替小姐委屈。”

    顾西瑗瞧了瞧这妆点一新的寝房,分明处处红妆,烛火喜庆,映着大雨却如此清冷寂寥。

    以往这里总是欢声笑语,被太子欺负委屈时,爹爹和兄长会守在她的床头,后来深夜里也会有人陪她,那人会带热腾腾的烤白薯回来,会给她洗脸梳发,摇扇去凉。

    从几时起,这小院里只剩下她和小苹了。

    太子在忌惮什么,她心里门儿清。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剪除顾家的意图却跃然纸上。

    她不指望靠殷明荆让父兄回来,她会亲手毁了他,再自己颁发请父兄回京的圣旨。

    重病圈禁的皇帝,残暴疯癫的太子。

    父慈子孝的殷家,摇摇欲坠的大夏江山与风雨如晦的朝堂,朝臣人人自危,百姓逆来顺受……

    那至尊之位文家坐得,殷家坐得,她顾家又有何不可?

    大雨未歇,府中下人来请,道是迎亲的花轿到了。

    殷明荆伤重未愈,这大婚办得匆忙,东宫只派了花轿来接她。

    小苹撑开伞,小丫鬟们默不作声,捧起大小姐长长的嫁衣裙摆,送她出闺阁。

    满地涟漪,红枫铺了一地,往日晨时会有人将它们清扫,偶尔为她制一叶书签,晒干了夹在话本书册里。

    顾西瑗透过伞面,望见大雨里挂满红纱的枫树,那些胭脂红的绸纱在晴日里本该如云如雾,无风而动,此时被雨淋湿,恹恹挂在树枝上,显出点颓然无力。

    她轻吸了口气,收回眼不再看,在小苹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红枫小院,走出将军府的府门。

    门前候着华糜的花轿,街上十里红妆,百姓撑着伞围得密不透风,一众侍卫腰间挎剑、骑着高头大马,严肃得不像一场迎亲,更似一件物品的交接与护送。

    “太子妃请上轿。”

    顾西瑗纤指捏紧扇柄,描画牡丹的扇面微闪,她一袭凤冠霞帔,躬身进了花轿。

    待坐定,轿起,唢呐声四面奏响,风雨中更盛战场号角。

    凤钗摇曳,步摇垂珠,新嫁娘低下殷红的眼,鲛纱覆织的大红袖摆下一星寒刃淬光。

    无声敛了进去。

    *

    东宫。

    整座宫殿红绸妆点,焕然一新,斜飞入云的檐尾挂着铃铛,红纱如云团,横挂花树之间,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全浇得湿漉皱巴。

    宫中朝臣陆续都到了,身着官服的老大人们相互鞠礼,闲话家常,远远瞧见一老者拄着木杖走来,不免惊讶。

    晏兴晏老大人到得不算早,他已过花甲之年,须发斑白,生得庄严板正,一双眼却矍铄。

    身为开国皇帝文氏最器重的两朝元老,一向与驸马之身上位的殷氏不睦,更与太子殷明荆相看两厌。

    早些年带头反对太子暴政的臣子中,便有他一个,意料之中地被罢官免职,若非看在皇帝面子上,只怕要举家受牵连。

    没想到,今日东宫大婚他竟也来恭贺了。

    “晏老大人稀客,”大部分官员待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敬重,也有小部分落井下石的,逮着机会奚落一番,“老大人官场沉浮多年,果真最懂为官之道。储君大婚,不可缺席啊!”

    晏兴抄起拐杖,险些杵到那年轻官员的鼻尖上去:“黄口小儿,若非受人之托,你以为老夫愿意来!”

    “你……!你这老头怎的还动手呢!”

    那人碰一鼻子灰,差点被拐杖教训一顿,骂骂咧咧被旁人拉走了。

    想来这朝堂上敢骂储君还能全身而退的,论资历、声名也都唯此一人了,一把年纪了脾气还跟炮仗似的。

    大殿铺满大红锦毯,宾客如云,谈笑声随着太子殷明荆的出现戛然而止,如一锅沸水瞬间止息,没人再敢大喘气。

    年轻的太子一袭赤红婚服,长发束冠,他脸色恹恹透出苍白,行动也不算灵便,印证了不久前身受重伤的传闻。

    人人皆道,如今反贼肆虐,太子伤重,加之顾家二位将军镇守边关,将军府与东宫这桩婚事怕得是遥遥无期、一拖再拖了。

    没想到,殷明荆拖着受伤的身体生生将婚期提前,似是迫不及待迎娶将门嫡女。

    坊间便又传闻四起,道是太子殿下与将军府大小姐自幼相识,也算青梅竹马,二人早已情投意合了,这桩婚约实则成人之美。

    前有太子妃城门大雨告白,后有太子伤重之躯举办大婚,一时金童玉女之说传为美谈。

    群臣聚集,宾客满席。

    随着礼乐奏响,殷明荆一袭红袍转过身,大红锦绣地毯的尽头,凤冠霞帔的新娘在宫婢搀扶下一路走来。

    花瓣飞洒,落在她赤红的盖头,鲛纱闪耀,珠玉叮咛,大红裙摆金线钩织,拖在锦毯之上艳丽奢华。

    殷明荆静静看着,略有失神,注目少女行至身前,缓缓向她伸出手。

    顾西瑗自然地抬手放入他掌心,被修长的五指裹住。

    盖头遮盖下、她看不见的地方,男子眉眼间阴戾尽消,唇边弧度扬起,喃喃与她低语:

    “西瑗,孤从未期盼过这场婚约。可今日,是孤一生最高兴的时刻。”

    大红盖头下传来少女笑语,温柔娇俏,滴水不漏:“小女亦是如此,殿下。”

    “今后你可愿伴孤身侧,生世不离?”

    “此乃小女之幸,殿下。”

    殷明荆唇边笑意更显,牵过她转身往大殿中走去。

    大殿尊位上坐着缪贵妃,她今日穿金戴玉、盛装打扮,脸色却不算好看。

    此时俯瞰年轻的太子与太子妃,心头不是滋味,只勉强扯出些笑容,一半欢喜一半忧心。

    礼乐毕了,拜完天地,到了拜父母的环节,尊位上缪氏已激动得泣不成声,抬袖抹泪,随时准备请二人起身……

    却只见太子一人拜下去,那凤冠霞帔的新娘腰背挺直,站得端庄乖巧,偏又理直气壮。

    缪氏愣住了,擦泪的动作僵住。

    满殿宾客也愣住了,不知这是何操作,一时殿中隐有窃窃私语。

    大红的盖头布着精致刺绣,被随手揭下,露出少女精致的容颜,钗环相映,金玉生辉。

    殷明荆直起身,便正见到这一幕,目光愣愣落在那张娇妍面庞上,一时竟忘了她出格的举动。

    “殿下……”顾西瑗杏眼水润,纯挚看向他,怯怯道,“此乃拜父母的环节,敢问瑗儿父母何在?”

    殷明荆未作多想,应道:“你母亲早逝,孤是知晓的。你父兄……边关战事频繁,他们不能回京,是孤对不住你。”

    缪贵妃睁大了眼,她妆容艳丽的眼角还挂着泪,气得胸膛一起伏,险些当场发作。

    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进门的丫头片子,居然只拜父母,不肯拜她!

    而她的好儿子不仅没教训她,还好声好气与她致歉,这是何道理?!

    缪氏咬牙忍了下来,若非群臣在此,她定要上去教教那没教养的臭丫头规矩。

    顾西瑗睫毛轻扇,状似天真,继续道:“那殿下,陛下在何处呢?瑗儿自小受陛下宠爱教导,陛下于我,更胜亲人。”

    “今日我与殿下大婚,期盼良久。瑗儿生母早逝,父兄镇守边关不得回,若连陛下也不得拜见,瑗儿心里难过。”

    殷明荆眉心微皱,似是因她此时提及皇帝而感到不快。

    他动了动唇,仍然好脾气道:“父皇病重卧榻,吹不得风,也出不了门。你亲眼见过的,不是么?”

    他的声线转凉,双眸紧紧盯着少女,沉声提醒她莫要再提。

    但顾西瑗偏偏要作这个死。

    “是么?”

    她慢慢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殷明荆赤红的婚服袖摆,仰脸盈盈似水的眸子凝望他,眸底里是唯恐天下不乱、明晃晃的戏谑:

    “陛下是真的病重卧榻,还是……”

    “殿下不愿放他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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