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行殿外,高阶之下,一青衣男子默然跪地,等待着即将降临的身刑。

    “清行派规可熟知?”刑律长老高立阶上,肃然问。

    “知。”褚玉列毫无波澜。

    “既知,为何还私自潜逃下山?”

    “为寻一人。”

    “什么人?”

    “……”

    “刑律受审,隐而不答,罪加一等,你可知?”

    “知。”

    “那我再问你一遍,什么人?”

    “……”

    长老甩袖转身,厉声道:“打!”

    两位弟子持鞭上,第一道长鞭挥斥而来。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很快,血染青衣,簇簇绽放,触目而幻丽诡艳。

    褚玉列不觉捏紧了自始攥在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枚女子的额坠。

    阵阵尖锐的鞭声中,他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篱门前的场景。

    “带上这个。”凌云掌心躺着一枚莹润典雅的额坠。

    褚玉列:“这是……”

    “这是我家世代流传下来的象征身份的信物,你拿着它回清行,清行掌门看到这个额坠会对你网开一面的。”凌云将其塞入对方手中,道:“清行刑法严苛酷厉,你受不住的。”

    一个额坠,就能使堂堂修仙界第一仙门的云霄掌门看在其面上,额外开恩,可见凌云的真实身份比褚玉列想象中的还要高得多。

    “可是这样会暴露你的身份。”褚玉列眉眼陷入一片阴影中。

    “这你无需关心,我自有办法对付。”这额坠本就是凌云凭她所教习“凌宫”的信任而暂时求来的。就算到时真有意外,“凌宫”那边也会配合她的说辞。

    残血夕晖下,褚玉列紧紧攥住了手中那枚冰凉的小东西。

    “呲”的一声,褚玉列思绪被迫拉回,肉绽的痛感使他终于忍不住双手撑地。

    他咬紧牙关,并没有丝毫要将那枚额坠示于人前的意思。

    事关凌云身份大事,他不会让其有丝毫出纰漏的机会。

    一百鞭刑过半,眼前以渐渐发黑,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吐血昏厥过去时,一道声音乍亮。

    “住手!”一袭红衣赫然挡在褚玉列身前,点湘高傲抬手示出一令牌,强势道:“我乃药长老一脉门下长女,今已求得掌门许可,令你们免去褚玉列一切刑法。听懂了吗?!”

    褚玉列混沌的意识已听不清最后一句话,颓然倒在血泊中。

    再次醒来,眼前围了一圈的人。注离和点湘见人转醒,开心前来将人扶起。

    在一片欢喜的气氛中,褚玉列却无情推开了点湘扶他的手。

    四周骤时一静。

    在场人皆是和褚玉列交游尚好的同修,自是知晓褚玉列和药长老的陈年旧怨。

    说实话,刑律殿前点湘道出身份那一刻,他们也觉得惊诧荒唐非常。但缓过来一想,点湘又何罪之有?

    注离道:“褚玉列,你刚醒耍什么小脾气,点湘可是为了你才自爆身份亲自前去求掌门开恩,所以你现在才能安安稳稳地躺在这儿。”

    “这件事,是我该向你表达感谢。”褚玉列的语气客气疏离且陌生。

    点湘苦笑一声,似乎早有所料,道:“不必,我父亲犯过的错,我作为女儿自该弥补。”

    如今一切揭开,点湘走了。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褚玉列过了初知此事时的震惊和怨恨后,渐渐理智清醒。

    初入清行那段三人同行的日子,明明纯粹且真挚。

    日日同修,相互扶持。闲时游乐,醉卧山间。

    如今却被他以最荒唐的父债子偿理由亲手打碎。

    是夜,月朗风清。褚玉列提着点湘爱吃的花糕,亲自前来赔罪。

    不料他却在屋外顿止。

    里面还有一个人,那声音是点湘的父亲,药长老!

    最后,褚玉列并没有进去,他后悔了!

    星辉下,褚玉列徒留下一袭厌倦尘世的疲惫背影。

    他继续回了近日常驻的藏书殿,寻找延年活命之秘法。

    除此之外,其他事褚玉列不想再去无端烦心。

    因他的伤势未愈,害怕凌云看出端倪,所以此月末他并没有再去北冥山。

    二人的下次会面是在下一个月末。

    此时,已入冬月,北冥山更是寒冷刺骨。

    山下集市繁华,沿山脚绵延数里。

    “褚玉列,我想吃这个。”凌云身披上次中筹的莲纹雪白绒领披风,巴巴地指着摊上的小糖人。

    褚玉列了然含笑,道:“买!”

    凌云:“大叔,我要那个糖兔。”

    大叔:“好嘞!”

    凌云兴然去接,然而下一刻,糖兔直直穿过她的手掌,一瞬摔落于地。

    在场三人同时愣住。

    凌云听到自己的心在惊惧而跳。

    “不好意思,大叔!天气太冷了,可能手抖没拿稳。不好意思了。”褚玉列最先反应过来,胡乱放下钱,安慰凌云道:“没关系,我们等下次再来买。或者,等春暖花开!”

    大叔揉了揉眼睛,双手颤抖着收起了钱。

    凌云将其尽收眼底。

    下一刻,褚玉列竟贸然牵上了凌云垂于身侧的手,歪头一笑道:“天气太冷了,我牵着你走吧。”

    “呃……好!”凌云一惊未过又是一惊,不可置信看向那双牵着的手,愣愣地跟在了对方的身侧。

    一路上,褚玉列一刻未停地牵着她,未曾松手。

    凌云内心阵阵隐痛,悄悄落后半步望着那人,心问:“你真的能牵住我的手吗?”

    其实,半月前,她身体的一些部位便开始渐渐虚化,时隐时现。先是左手,再是左腿,以至到如今的右手。

    修仙之人应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灵体即将消散!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她所剩的日子不多了。

    褚玉列:“你的手太凉了,回山上我去多砍些柴火,以备冬用。”

    凌云眼眶灼热猩红,压抑着语气中的酸痛,道:“我跟你一起去。渔樵耕读,我想再亲身经历一遍。”

    褚玉列一路悬悬欲坠的心终于在此刻彻底坠落。

    那只凭臂膊衣袖相依勉强呈牵手貌的手不觉死死捏紧。

    其实,这一路,他能牵住的,也只有无形中的虚空而已。

    回山渔樵归来,天已微暗,褚玉列正在厨间忙活,凌云替他清扫外裳。

    忽然间,衣中掉落一本古籍。

    凌云拾起,只见封面写着“入云峰禁术虚实论”。

    “啪!”门外端菜而来的褚玉列忽地手一松,鲜炒蘑菇洒落一地。

    “为何会有此书?”凌云冷冷道。

    “闲来无事,随意翻看。”褚玉列冷静道。

    “我想听真话。”

    “这就是真话。”

    “同为修士,禁术为何被封,又为何不允重出于世,其危害有多大,”凌云话语越来越急促,“想必你我都清楚,你究竟……”

    “我知道!”褚玉列忽地打断,终是抑制不住长久以来积压起的悲怆,“可是我阅遍藏书,只有此书中提到了延年起死之片语。”

    凌云惊诧一震。

    半晌,她扯起嘴角,嘲问道:“就为此?”

    褚玉列如狂风暴雨而来的悲怆倏然被这一问强行中止。

    凌云:“褚玉列,你是我什么人?”

    褚玉列张口无言。

    “我们非亲非故,非师非友,不对,我们顶多算是朋友。所以,你凭什么要来管我的事,插手我的人生?”

    “朋友?”虽然早有准备,可此时话赶话由对方亲口下达宣判,褚玉列的心还是忽地一阵绞痛。

    “我有我的亲朋,我有我的责任,我有我的使命。你不该一声不响,就擅自闯入我的生命。”凌云决绝冰冷,“我们只是朋友,是你越界了。”

    褚玉列彻底僵在原地。

    晚风下,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无声。

    那夜,凌云蜷缩在冷硬床榻上,双目呆滞。她默默算着自己的倒计时,以及,尚未完成的任务。

    不料夜里丑时,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凌云反应过来什么,今晚似乎还未有恶鬼前来。

    她轻推木门,一枚雪花倏然化在鼻尖。

    只见茫茫白雪中,一青衣男子衣染斑驳血影,剑尖淌血,浑身杀气。

    而他的周围伏了一圈形貌怪诞的大小妖物,皆是被一剑斩杀。空气中一股血腥的铁锈味裹挟着风雪瞬间弥漫而起。

    白雪染血,诡谲肃杀。

    那袭背影听到门扉轻响明显一愣,然并未转身,收鞘欲走。

    “褚玉列!”凌云忽唤。

    风雪中的褚玉列全身一震,顿止脚步。

    小木屋内,凌云点起一盏灯烛。

    “你为何没走?”

    “……”

    “其实,在涵虚宗时,一直是你每夜守在我门外,斩杀尽那些所来恶鬼。”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暴露了褚玉列一直以来的暗中所为。

    “是。”褚玉列知再掩饰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凌云的心莫名一揪。

    即使是闹翻脸面,不欢而散,甚至是被羞辱,可褚玉列还是选择半路返回,迎着风雪而来,为她驱赶暗夜黑魅。

    “为什么?你知不知如此做,我承受不起?”

    “没有为什么,不是所有的付出都需要一个理由,我心甘情愿。”

    凌云一贯克制的情绪终于隐忍不住,她眼眶灼热逼人,死死将脸埋在手掌心中。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伤害你!”晶莹泪珠沿着指缝流出,一滴,一滴,滴在桌角。

    褚玉列见状忽乱,下意识起身,单膝跪于她身前,笨拙且温柔道:“凌云,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犹豫良久的手终于轻抚在了对方的背上,道:“凌云,所有的一切不是你的错,根本不是你的错!”

    凌云强忍情绪,微微从手掌中抬头,发现面前那人竟始终单膝跪于她身前。

    凌云惊怔过后,心口微微发热:“一段孽缘,终究是把我们都缚茧其中,无法脱身!”

    仿佛终于放下了什么,凌云故作轻松道:“褚玉列,你想知道我的真容吗?”

    褚玉列骤然眸光震颤,不知该说什么。

    凌云右手已覆上面具。

    下一刻,褚玉列站起制止住了凌云的手。

    凌云了然,真挚道:“并无勉强,亦非感动,我心所愿耳。”

    褚玉列先是一滞,继而心脏狂跳不止。

    “我心所愿”,变相的诉情使褚玉列连呼吸都变得沉重急促起来。

    灯花笑动,窗景框雪。

    明明是迢迢风雪夜,天边却缀一月照守归人。

    月华透过窗棂,流转白衣。

    凌云摘下了面具,从此,在这人面前褪去了所有神秘。

    这一次,她只是她,无关任何身份、责任、使命。

    距离这一夜的结束还有不到三个时辰,也仅仅只剩三个时辰!

    破晓临别前,褚玉列将额坠交还凌云。

    凌云突兀凑近对方耳畔,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这象征身份的额坠不会轻易被盗或认主,除非,主人自愿将它传给另一个人。”

    凌云:“这是历代凌霜宫主和她信任之人所知之秘,是凌宫告诉我的。”而为何会如此,自是因为凌霜宫一脉向来单薄,为防心怀不轨之人暗中勾当,偷天换日,才有了这一暗秘。

    褚玉列当时并未真正听懂对方所言为何,甚至一度云里雾里,但凌云却并未多解释。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才恍然惊醒。

    回到清行后,褚玉列收起了言笑,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再次长驻在了藏书殿。

    后来,他持礼物亲自前去向点湘道歉,二人重修于好。

    半月后,清行派中定下了二人婚约之事。

    与此同时,凌云在北冥山脚下捡到一个被妖中伤的红衣女子。

    那女子活泼明媚,长了一副讨人喜爱的灵动面容。

    据她说,她此次下山除妖完成任务后,回去就要和心爱的人完婚了,就在本月末。所以,在这期间她一定要尽快养好伤。

    凌云自然乐见佳偶,于是便允这红衣女子在此养伤,而她也时常跟着凌云,二人相处甚恰。

    直到有一日,二人闲谈间,红衣女子状似无意地道出了即将与她成婚的男子——褚玉列!

    褚玉列?!

    凌云擦拭利剑的手一颤,顿时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云姑娘,你没事吧?”点湘担忧道。

    “没……没事。”凌云惊魂甫定。她终于想起眼前这个面熟的女子是在哪里见过了,是在哀遇楼上。

    此后,二人相处时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

    原本二人相处时总是点湘跟在凌云身后叽叽喳喳漫谈趣闻,调节气氛。

    现在仍是,只是闲谈的内容变了。点湘开始络绎不绝地讲述她和褚玉列如何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每每讲到,兴然有味,停不下来。

    “为了取得我的原谅,重修旧好,他亲自跪在我爹的面前,向我表述衷情。我远远没有想到他如此傲然气骨的一个人,竟然会为我做到此种地步。”点湘眼中闪着光,兴兴然道:“怎么样,云姑娘,我就说他很好吧。”

    凌云默然未语,转身欲走。

    点湘咂摸道:“听他说,他以前还喜欢过一个神秘的女子。”

    凌云脚步顿止。

    “只不过,他说他身上还有家门重振的重担,不会为了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而舍弃自己的逆袭大志。”

    凌云彻底转身走了。

    点湘跳着跟上她,道:“云姑娘,是我讲的不好吗?下次我给你讲他向我求娶的故事吧?”

    残阳如血,隐匿了二人的背影。

    大概七八天后,点湘伤愈,和凌云道别离开了。

    当日夜里,凌云灵识第三次在梦中被一股强大力量拉回魔树。

    魔君脸带面具,施施然踱在魔树中的洺水岸边,道:“考虑得怎么样了,凌少宫?只要你当下这缕借莲体飘出的残灵永不再回魔树补缺阵,并且以残灵召唤松动树中结在封印阵法中的灵体,助我破阵而出。那么,我可以助你将整个灵体送出魔树,换你复活重临人世,如何?”

    凌云冷漠的脸上现出一抹讥讽,道:“魔君莫不是忘了我当初为何会以身祭树?”

    魔君抚掌大笑:“可是凌少宫,如今不一样了。那时你无欲无求,一心修行大道,不知死亡为何物。如今以残灵在人世重新走了一遭,染了红尘,还能像以前那样少年无畏,不惧死亡吗?”

    凌云全身一震。魔君说的对,如今的她,染了红尘,浸透尘缘,再不想死,更惧怕死。

    可是,她明明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

    “你甘心和你爱的人永世生死相隔,将他拱手让人吗?”魔君笑得肆意邪魅,“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那位名点湘的女子是故意来刺激你的。”

    凌云:“所以呢?”

    魔君面容忽变,阴鸷道:“所以?当初你大义只身赴死,除凌霜寥寥几人外,无人知,无人闻,无人颂。甚至身死之后,为避免凌霜宫失主后被那些你所救了的世人以及其他门派趁机蚕食夺宫,你扶持了一个资质平庸到极点的人,简直愚蠢至极!作为一派之主,你应该知道这个决策对凌霜宫的后续发展是多么的糟糕!”

    凌云自是知晓,可是这是当时情况下最好的办法了。“我自会好好教导我选出来的人,就不劳您操闲心了。”

    魔君嗤笑道:“我想凌少宫应该最懂天赋这个词,对一个修士来说意味着什么。现在你能教导她,可是等你这缕残灵补上缺阵消散之后呢?弱肉强食,人心难测,不出三年,你所爱的凌霜宫依旧会被你所救了的仙门众派蚕食、倾轧、吞并。凌少宫这个名讳会随着继承人的无能被人狠狠踩在脚下,抹黑、唾弃、泯灭、成为笑谈。死前无全尸,死后无尊荣,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1)”凌云冷冷留下一句,转身走了。

    魔君终于暴怒道:“别忘了,你所爱的人,马上就要迎娶她人为妻了!你若不甘心,还可以随时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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