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州极西之地。

    七月的风沙颇大,烈日高悬,蒸得苍茫大地暑气腾腾,叶韶心头略微烦躁,想自己大概永远没可能适应月州的气候。

    她微眯着眼睛抬眼望天,见两只巨鹰正盘旋于碧蓝的天宇,吹过一声响哨后,巨鹰鸣叫着回应,俯冲而下,绕她飞了一圈,又领命般飞远报信。

    叶韶飞身而起,直奔红月教主的寝宫。

    寝宫内红纱飞舞,一室幽香。

    借得洞穴自然之态,融合人工奇巧之技筑成此间,兼有大漠的粗粝和宫殿的华美,冬暖夏凉。

    屋顶有天然生成的残月状洞口,天光泄进,别有生趣。

    洞口正下方是一座镶红宝石的缠枝金银树,缠绕托举着一白玉盘。夜晚有水露滴落,尽数落于玉盘中,闻之可喜;白日亦可作水镜照影用,观之悦人。

    阎玉正和衣卧在雕花的白玉床上闭目养神,一大片奇异的重瓣花绕着白玉床肆意生长着,这些花或是红得发紫,或是紫得发黑,层层叠叠,皆无香气,叫阎玉日夜沉酣花海。

    叶韶屏退侍女,低声唤道:“教主,我回来了。”

    阎玉倏地睁开了眼睛,赤脚下地向她迎来,满头珠钗摇晃,一副天真女儿之态。“阿韶来了?可受累了?”

    “我不累。”叶韶摇了摇头。

    阎玉微眯着流光溢彩的凤眸,像是在确认般端量着叶韶。

    叶韶顺势望向她眼角的火焰纹,那样鲜艳夺目,虽与自己别无二致,但阎玉从来便有,自己那对却是她早先一笔一笔教着描画的。

    阎玉叫叶韶常作这般打扮。

    叶韶正欲细细汇报教中事宜,阎玉却突然发难。她随手拔下三对玉簪,夹于指缝间充作武器,伴着深厚的内力不由分说地向叶韶袭来。

    轻鸿剑瞬息间出鞘,叶韶转身而避,敏捷地退到阎玉身后。阎玉反身逼至,叶韶以剑气抗衡。

    “我教的什么?”阎玉不悦,眉头轻蹙起。

    叶韶无奈,只得伸手封住自己胸口两穴,运转发动另一套内功心法,正要继续接招,阎玉却骤停攻势,心满意足地扔掉手中玉簪,“叮当”几声,齐齐碎裂。

    “不错,不可懈怠。”

    “知道了。”叶韶不以为意,默默收好轻鸿剑。她早已习惯阎玉的随心所欲,立马见缝插针,继续向她汇报工作。

    阎玉并不爱听叶韶的汇报,她稍打了个呵欠,伸出手给叶韶瞧,“阿韶你看,新染的指甲,底下的人办事不力,怎么都染不出上回那种红色。”

    “知道了知道了,我下回再帮你染。”叶韶掏出一盒螺钿漆盒装的新色胭脂,笑着递给阎玉,“顺道买的。”

    “你选的自然是好的。”阎玉接过胭脂,乐不可支。继而又不满道:“你也太素净了。”

    她拔下头上的钗环,一件一件地插到叶韶头上,像是在打扮玩偶娃娃。

    叶韶不置可否,听之任之。

    阎玉摆弄完叶韶,满意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神色怔愣而痴迷,倒像是在欣赏什么传世佳作。她看得出神,忍不住轻声喃喃道:“不怪他……”

    叶韶没有听清,只觉得阎玉没头没尾。她哭笑不得,疑惑道:“什么?”

    阎玉却突然笑得花枝乱颤,她摆了摆手,只说:“阿韶去休息吧,做个好梦。”

    ……

    叶韶猝然睁开眼。

    天地倒转。映入眼帘的是许多步伐凌乱的脚,一片哄闹。

    叶韶被吵得有些头疼。

    她一早出门寻了这么个无人之地,恰好还有棵歪脖子树可以坐着练功,现在回过神来却是双腿勾着树倒吊着,头发还不知何时散了架。

    眼下已然暮色四合,那一团打斗的人没有点灯,并未发现叶韶的所在。

    叶韶腿间微一发力,绞着树桠轻巧起身。她尚懵着,搞不清眼前状况,索性又坐在歪脖子树上看了一会。

    这群制造混乱的人似是气急,拳脚声,痛骂声,嚎叫声,声声不息。

    “弟兄们,打他!这老癞子,谁的东西都敢抢!”

    “对!今晚定要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还想不想混了!”

    “打得他跪地磕头叫爷爷!”

    ……

    若不是其中有人浑水摸鱼趁机揍同伴,叶韶也不会瞧了好久才辨清:他们不是混战,而是一群小叫花子在围殴一个老叫花子。

    “你们够了吧。”黑暗中,叶韶漫不经心地懒懒出声。

    叫花子们先闻其声,而后便见一旁的歪脖子树上“唰——”地亮起一小簇火花。

    火光映亮了歪脖子树,也叫他们见到树上有个举着火折子,盘腿而坐的红衣人。

    跳跃的火光中,叶韶神色难辨,丰厚的乌发披散在肩头,被火光镀得一半金光。

    “鬼啊!”

    有小叫花子率先叫出声来,人群里闹成一团,还有人作势便要跑。

    叶韶蹙了蹙眉,随即落于人群中,夜行鬼魅一般迅速游走,点穴定住了所有人,还往最开始鬼叫那位头上来了个爆栗。“没礼貌,怎么也该叫声仙女。”

    叫花子们见她生得俏丽,还这般身手,一时皆呆若木鸡。

    “你来说,怎么回事?”叶韶随手指了一人,问他道。

    “他、那个老癞子,抢吃的抢人碗里来了,大伙本就没讨来多少,气不过,这才揍他……”

    这家伙面色尚算干净,讲起话来眉飞色舞,不住地给叶韶使眼色。

    闻言,叶韶顺着他转眼睛的方向看去。

    那挨揍的老叫花子正仰着脸在她背后傻乐。

    他顶着一头鸡窝般的蓬乱头发,杂草般胡须编成了毛毛剌剌的小辫儿,像是浸过什么汤水般又油又亮。一身破烂板结的衣服,有些地方还在反光。

    这样的天气,刚被暴揍又出了一身汗,气味自然难闻,实在比四周的小叫花子们邋遢百倍不止。

    叶韶两眼一黑,连忙离他远了些。

    “跟个傻乎乎的老人家计较什么,都散了吧。”叶韶解了这些人的穴,还随手抛出些铜板,叫花子们各自抢到铜板,欢呼着作鸟兽散了。

    叶韶正欲稍稍关切那老叫花子,他却猛地窜出,冲向了歪脖子树。一把夺走树下的油纸包后,老叫花子溜进夜色里不见了。

    猝不及防。

    叶韶:“……”

    怎么泥鳅一般。叶韶想。

    这老贼还是个惯犯!怪不得挨打。叶韶想。

    她也还饿着呢!专程带着酥饼来!没准备给人的!叶韶怒。

    一时间,叶韶气得不轻。“啪”的一下,手中的火花熄灭了。

    再回住处时,叶韶径直闯入宋禹楼房间,大有不吐不快之感。然,方一踏进,却瞬间哑火。

    宋禹楼在泡澡。

    水雾缭绕间,有幽幽的松竹香气弥散而来,叶韶登时脚下骤停。

    “阿、阿韶?”

    浴桶虽位于屏风后,算是已将两人隔开,宋禹楼却实打实的慌乱。

    “无事,你先忙。”叶韶努力憋着笑,继而云淡风轻地退了出去。

    今晨,她醒来时宋禹楼照旧早已出门,看样子,今日也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叶韶突然回想起钱袋还在宋禹楼屋里,便再次推门而入,径自取走桌案上的钱袋。无疑,宋禹楼又是一阵慌乱。

    钱袋是叶韶出门前放至宋禹楼房间桌案上的,就那样大剌剌地摆着,似在宣告主人并未离去。保险起见,她还破天方地留下张字条——出门玩,子夜前必回。

    此时,字条早已被收走了。

    叶韶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气。但没关系,反正,宋禹楼也傻气。

    关于叶韶去了何处“玩”,宋禹楼并未过问,只在她说饿之后不久,端给她一碗面来。

    叶韶往面里添了些小菜,问道:“宅子里这样暗,人都去哪里了?常风呢?”她回来时便觉察此处少了许多人气。

    “我让他们回长奕门了。”宋禹楼垂下眸光,顿了顿,又道:“人再多,也抓不住师父,久留无益。”

    “哦。”听得这里再无旁人,叶韶索性挽起了衣袖。

    沐浴后的宋禹楼透显出温润瓷色,他凝望着面前吃得正欢的叶韶,绽出淡淡笑意。

    “那这面,你做的?”也不等宋禹楼作答,叶韶便又喜道:“味道不错,少主好手艺。”

    宋禹楼有些不好意思,心底却十足窃喜。

    待填饱了肚子,回屋对镜洗漱时,叶韶才忆起自己头上那支燕衔梨花钗遗失了,心下惋惜,也知只能明日再去歪脖子树下找找。

    这些时日,叶韶未再易容,镜中人颜色如旧,绛衣染尘。

    想到她这般披头散发地回来,宋禹楼竟能一句不问,叶韶拿着青盐的手蓦地一顿。

    她心绪不甚明朗,下意识再去到宋禹楼房间。宋禹楼早已换好寝衣,却仍于案前提笔疾书,颇为专注。

    见叶韶进屋,他适时停了笔。

    “要是不方便我这就回去。”叶韶玩味地笑了笑。

    宋禹楼轻轻摇头,继而认真道:“《天下英雄千万秘笈鉴》确是长奕门不外传之物。其中所书于行走江湖大有裨益,阿韶若想看,我默给你便是。”

    “哦。”恍然间,若清风明月招徕,叶韶心头一紧。

    她不动声色,只默默吹灭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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