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就是你被罚俸三年找我要钱的前因后果?”

    葱白的手剥着已经醒过的种子外皮,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语气问着,

    “阿娘,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萧宁一直低着头剥着自己面前放着的一小盘豆子,

    “这太魔幻了。你这几年越发疯了,圣上也是你能骂的吗?”

    “我没骂他……”

    萧宁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您不觉得他们都很可恶,都欠骂吗?”

    她低着头露出一小截雪白脖颈。粉白的指甲缝里粘着草药碎屑,拨弄着豆子。

    “所以给点吧”

    她是来要救济粮的,现在她连人才的高薪水也发不起了。

    一双手朝上摊开,秋水剪瞳可怜兮兮地望着。

    没有人在看过这双眼睛能不心生冲动,想把一切都给她。

    萧母在上面放了一把豆子。

    “阿娘——我劝你不要那么心狠!”

    这些年萧家人各过各的。很少互相干扰,都有各自的烦心事。而定远侯也就是萧宁阿爹,他明显欠萧宁很多,所以他的在京收入大半归萧宁。

    萧母有自己爱的草药事业,偶尔给人看病,用化名经营地下黑市,近几年生意做得很不错,占据了相当比例的市场份额,已经可以算萧宁家所有人中最富有的一个。

    官要是不贪,就没有能比得过巨贾的。

    景帝这一招无疑是非常狠的。

    让萧宁的生活水平瞬间回到了赤贫状态。

    她有时候疯起来不管不顾,但想到还有银子在世上她人却没了,总要顾虑几分。她的生命体征通常和经济水平相对应,一清二白很难,但怎么她也要留下个一穷二白在人世间的。

    “你和大郎都是娘的手心手背,你这样让我这个当娘的很为难啊。”

    萧陵千里之遥,与她毫不相干。她帮了萧宁这一把,就算偏心。言下之意,萧母打算对萧宁的赤贫袖手旁观。

    萧宁把豆子放回小盘里,站起身,

    “你太狠了!”

    萧宁跺着尘土回皇宫里的政事堂处理政务了。

    她是趁着午憩的时候纵马赶回来的。

    狗东西,想到她要白干三年她就生气。

    过午门,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内侍太监,然后由一队人带着路,去往政事堂。

    那儿一般就是品阶高级官员协商具体政务的地方。用来举行重大典礼、接受文武百官朝拜的垂拱殿距离它不远。

    萧宁一般和陆、赵以及各自的三公散早朝后日常在政事堂值房。

    有许多檀木桌椅,忙的时候连最角落里都铺满了文书,站着等着通传的人。

    虽说不能用殿的名,但不妨碍它是全天下的文人士子都想进入的地方。面积可观,里面的议事厅建得很唬人,最起码萧宁一开始是被唬到的。

    历代贤明臣子的画像挂在错落的摆设中间相得益彰,很典雅励志,是看一眼都会忏悔自己今天所作所为,外加立志明日要更努力的程度。

    原本孔夫子的像塑了金身,塞在议事厅正中。去年萧宁觉得这样有碍视线,把它挪了挪位置,把它放在冒着活水的小池塘旁边,取“文思泉涌”还有“财源滚滚”之意。

    议事厅是大家面对面开会决议的地方,通常这里最费时间,要占半天的时间。

    尤其还有个狡诈的狗东西阻碍她,现在好了,有两个。之后估计要更占时间了。

    政事堂里除了议事厅,还有文书房,档案库,接待室,休息室。总的来说功能都齐全,是理想的办公地点。

    景帝日常办公的地方在养心殿,萧宁遛个弯捧沓奏折就可以混进去了。

    望着满目的宫墙黛瓦,青天白日,她今天的此时此刻,站在午门前很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风撩起她的衣袍,金色的鹤像是活了一般,整个轮廓都分明,闪亮到萧宁想哭。

    她这几日怎么老想哭。

    据说前代的一位贪污宰相被斩的时候,也是在午门。说不定就在她此刻站立的地方。

    一旁等候的太监看到侧前方站得笔直的人,用手背靠近脸飞快蹭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后再看,才知道是自己老花了。

    她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不比以前的云官、现在的长月好多少。她也是颤抖着的。

    看着她那时跪着,萧宁觉得太……难受了。怎么就要她来跪了,没被收监的云家男儿逃亡的不知有多少,他们怎么不来跪。行走名利场的都是他们,出事了怎么就要困于一方的女子去充当官妓,去流放,甚至出来受辱。

    如果是云家的男子来跪,她动作不会那么大,最开始来看简直就是昏招。

    巡江南的开始就是她昏聩了,江南一行的结束也是对她昏聩的惩罚。

    你不是很忍受不了女子跪着么,你以为自己很幸运不用像她们一样,现在你的幸运就到此为止了。你也是女子,也应该跪着。

    要不然你第一次站在午门前——男子统治的世界——的时候,为什么会害怕?

    萧宁的心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很不舒服。所以她换个角度想了。可是有什么能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去恨所有人!

    引路太监见前方的人终于动了,跨过了那道被磨的发亮的门槛,连忙跟上去。

    她如果死的话,这里的石板太硬了,会让她死后不得安眠。萧宁想。

    她太害怕了,年岁有加,越发害怕。也恨,越来越恨。

    她谁都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自己的阿爹领兵打仗不带着她,恨萧元永偏偏要和她长得一样让她有了这样的惊世骇俗的决定。还恨她一路以来的同僚,地方的还是中央的,都恨。他们身上有闪得发光的地方,也有压迫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她恨自己明明爬到最高处却仍有被他们踩在脚底的感觉,他们是那么通透优秀的人啊,却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把她踩在脚底了,让她动弹不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

    她的心光明磊落,也不平等地恨每一个人。不幸的又可怜的女子们,她一般般的愤恨她们不幸又不争。

    景帝是个明君,她最恨他。

    忠君的思想熏陶的最过,她越来越敬爱他,也越来越恨。

    这是一只逃出来的幸运鱼儿,游曳在迟早会干涸的水里,每每担惊受怕,摇曳摆尾,挣脱不过恨意,总也不快活。

    萧宁一边建设着诺大的世界,又无时不刻的想把它摧毁成废墟。她有偌大的权柄,一点一点蚕食男子统治的根基,让土地回归人民,人民包括女子。让女子们参与劳动,分给女子继承权。每每推进这些政策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恨意也少一点点。

    成效毕竟是无比微薄的,恨意的产生比消失速度快多了。

    矛盾的两面拉扯着她,她迟早得在这样的环境里疯掉,或者死了。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现在她要被这可笑的赐婚揭穿一切,死在午门前。成为历史上第一次因为这个原因死去的宰相。也许之前也有,青史把她们的名字换为了‘他’。

    洒满阳光的政事堂。

    部门尚书以及九卿们的眼睛都盯着一处。

    偌大的特制檀木桌上摆了一层又一层的大型纸张。红黑字密密麻麻排在最后一栏。随着一个庞大团队的整日整夜的核算,最后由一只年轻的手执笔,砚台左红右黑,蘸了右边的黑墨水。

    在最后空白处写下十几位的数字。

    众人此刻的呼吸都要静止了,写完最后一字的季贺年手腕慢慢抬起,终于忍不住颤抖,旁边的褚清忙把他的手挪到一旁,以免墨点滴落其上。

    把笔放在笔搁上,红红黑黑的木质终于晕染出最后颜色——是黑色。

    “较之天启十年,国家经济总体量翻两番!政府财政这么多年终于不是赤字,是进项!”

    季贺年高声宣布,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手也不禁握成拳,缓解内心无法排出的激动。

    本来落针可闻,冉冉檀香的政事堂下一刻完全走向相反的极端,

    “我不是再做梦吧!!”

    “啊啊啊,没有做梦,我掐你一下”

    随处可见相拥在一起的大人们。没有人在此时顾得上自己的形象,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顾是敌是友,拍着对方的肩膀或者相拥而泣。

    “这就是盛世吗?”资历最老的老臣满眼泪花,喃喃着。

    “这是萧大人创造的奇迹啊!谁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多少年的亏空,今年补上啦!”

    “存量也可观……”

    不时有人激动的冒出一两句话,很快就有不绝的应和。

    很久之后才有人想起来,喊了一句打断相泣的朝廷重臣们,

    “圣上还等着结果呢!”

    随后就有人反应过来拿着最后的那张财务报表,那一刻所有的阳光都聚到其上,让每一笔每一划都闪着金光。

    人选上有斟酌,但众人心里都希望是那个人才公平,有纪念意义。

    “萧大人呢?什么时候回来呢?”

    “真的要恭喜萧大人了,我都想当面跪下给他磕一个”

    心直口快的人直白道出了内心所想,其他人面色通红,不好意思附和他。——他们其实也想。

    “这么紧张的时刻也能放心走掉啊……”一位陆党因为惯性的语气而被其他所有人眼神谴责。他意识到语气不对,自觉闭了嘴。

    其实他说的内容是真的,受到严重惩罚的朝廷重臣,会重新评估他以往至今的功与过,依此判断他的执政能力。

    没有多少人能挨过这道程序,之后降职、被驱逐出京甚至收监,都是可能的。

    哪想到这道程序下的萧大人简直就是给他添嘉奖的!

    现在看来,萧大人真是腹有乾坤不伸张,要成大事看细微啊!人家那自信,那从容就是他们所有人都比不上的了。

    能力超强不说,人格魅力还拉满了!许多大人都没想到,混了官场那么多年,竟然被一个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人打得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那样一个人,别说昨天骂他们的事了,动手打他们都没有二话的。

    “大人说有点事,策马扬鞭离了宫,约莫……”季贺年掐指算了算,

    “在午憩结束前一刻会回来。”

    看着诸位大人们脸上失望的神情,季贺年内心莫名。

    怎么,他们是现在才知道他家大人很厉害吗?

    左右人还没回来,他们又是头部官员,没人敢管,赖在政事堂就不走了,非得亲自说声‘恭喜’不可。

    圣上那边不敢让他多等,抓阄出了一个兵部尚书,让他送结果去了。

    “会说话一点”

    “圣上不明白的你就解释得明明白白,最好让咱们圣上感动到哭”

    “你大逆不道!”

    ……

    “我还挺想看圣上是什么表情的……”

    这就是全体官员的崛起!是全体官员的脸面!

    肩负重任的兵部尚书面对其他大人的不信任和反复叮咛,内心憋了口气——好歹是个文官,他要把人吹到天上去!

章节目录

和死对头的婚姻鸡零狗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交互者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交互者柠并收藏和死对头的婚姻鸡零狗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