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可要仔细着点,圣上今日心情不虞,您别那么倔,低个头认错吧”

    年近半百的人低声下气对着自己的耳边念了又念,回‘知道了’还不行,

    她能怎么办。

    “知道了,王总管。”

    说完利落地迈进了金銮养心殿。

    “大人,您到底听没听进去啊?”音量越来越低。

    微风吹过,烛光忽闪忽闪。殿中无一人说话,落针可闻。

    萧宁的脚步声没有刻意放轻,不大的‘咚咚’声异常明显。

    高台上的人臂膀随意地撑起在桌上假寐。不说话时能让人把他和沉睡的猛兽联想起来,他的眼睛温和,但看人的时候冒着的光让人胆寒。闭上的时候萧宁个人觉得好一点。

    君临天下的气场总是无意识地扩散到每个角落。御案旁有一端庄的美人细致地磨着墨,松香气散开,无一点声响,如雪落地。

    待到萧宁走到正中停下,他也没有睁开眼睛。

    她斟酌着开口,“陛下……?”按理应该是有人通传的,得到准许她才能进来。他应该知道,只是在玩忽职守。

    不知道午憩时刻已经过了吗?

    景帝动也没动,仿佛已是困极。贵妃娘娘美眉轻蹙,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担忧地望着不远处的人,透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心与温柔。

    尽管她施展温柔的对象瞎了一样看不见。

    趁着景帝施压的空当,萧宁无聊到细细打量了下殿中的陈设。

    感觉少了很多,绒质地毯上有发着亮的器物碎片。

    她视力不错,可以看到那一小片没被清理好的碎片来自于某个花瓶……

    喔,是她送的。

    猝不及防撞上某个人睁开了的眼睛,姿势没变,淡淡的情绪显露出来。

    画像师应该此时此刻将年轻的帝王入画,定是一副极好的丹青笔墨。

    “陛下好眠啊”

    不知怎的一说出口就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萧宁略有些心虚,刚想补一句问问花瓶尸骨的事,他之前不宝贝得不得了么。

    御案正中的人就微微笑起来,眉眼舒展,

    “爱卿,见过柔嘉了?她没和你说些什么吧?”

    语气平常又透着常人难以察觉的亲近,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拿着墨块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又继续下去,仿佛未曾停过。

    “闲聊几句,公主字里行间都甚是尊爱您,令微臣羡慕。舍妹那个不懂事的性子,还是差得远了”

    身着官服的人摇头兼之叹息。

    这一句既绕开了景帝兄妹间可能的敏感,又恰到好处地刷了‘萧宁’这个身份的存在感。

    话语间姿态不低不高,是对二人来说最舒适的位置。

    景帝接过王阖小心翼翼递过来的龙井,茶盖扬了扬,把热气撇了去。

    听了话的人笑意也加深了几分。

    眼看着气氛随着君臣间的闲聊慢慢转好,萧宁前无铺垫,后无来由的平地起高楼般说了句惊雷。

    “陛下您能不能无缘无故赐我黄金万两?”

    语气认真的不似作假,眼睛还坦坦荡荡地看着自己。

    “咳咳”。正在喝茶的人被呛了下,柔弱无骨的手立刻抚上肩背轻拍帮其疏解。

    “爱卿……你要……咳……告老还乡?”

    景帝抬手阻了身边人的动作,看着略有些无所适从的手,就把它轻轻回握住,

    “诗媛,这半日乏了吧,先回去吧。”温暖粗砺的温度从手上传来,莫名缱绻。

    “陛下,臣妾再陪您会儿,您近日不是老说头疼,臣妾命人炖了汤……”

    景帝下一刻错开视线,说了句不用,把如润玉般温凉触感的手松开,

    明明没变几个动作,气场于贵妃自己来说却天差万别,

    她忍不住轻轻咬住下唇,然后很快松开。

    回头望着萧宁,

    “萧大人可否赏光,让本宫为我朝肱骨尽一份心”

    “诗媛——”

    语气已经展露出不耐。

    “那臣妾先退下了。”

    贵妃行了礼,施施然离去了。

    萧宁今天运气不好,碰巧遇上了眼前的两人。所有臣子能不掺合到皇帝家事里就不想掺和进去的。

    他们也想像不出来圣人作为普通男子的一面。

    她今日恰巧见到了,感觉……怪尴尬的。更何况昨日她还提了立后的事,今日就碰到了一脸和气的贵妃娘娘。

    景帝一脸无所谓,重新喝了口茶,“万两不行,十两还是可行的。”

    萧宁回过神来,哪里还顾得上尴尬。“是黄金?”

    “嗯。”

    也该是黄金。

    末了景帝又补了句,“走私账。”

    哼,也该他自己出。

    萧宁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要到了点,不至于让自己当一个没信誉的雇主。长月第一年来,干的事多的工作,也是缺钱的紧要时候。

    还有其他的幕僚院的那几位,定远侯府也该发点安稳一下人心……只是不知道该不该遣散些人,好让将来被抄斩的时候波及那么不大呢?

    雪落了一片一片,就如同银钱落地,悄无声息,让人充实美满,心安定。

    十两可能不好听,换成白银五百两更舒心。

    萧宁很会哄自己。

    自己哄好了哄别人那就是如呼吸一般简单的事。尽管她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种能力。

    明明是别人想安慰的是你,萧宁还会在景帝慰问自己的时候,回答再添一句,

    ‘陛下您瘦了。’

    从这里就可见一斑。

    “爱卿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景帝沾了沾笔墨,审批起了奏折。脸色神情也根本不像之前给下马威的那副模样。

    能是什么?她没钱的第一天?说来也怪,她以为今天不会见到景帝的好脸色的。

    这和其他人对她说的‘圣上心情不虞’也差得太远了。

    “回政事堂看看吧。他们等你很久了”

    抿了口龙井,景帝最后甚至笑了笑。

    “微臣告退。”

    她可是想再说几句掩饰自己伸手要钱的行径的。

    既然这样,能省就省了吧。至于王阖说的‘认错’——她又有什么错,圣上不是笑得挺开心的么。

    就在众首脑聚在一起必定会吵起来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复还来。

    有的人热泪盈眶,指责道,

    “萧大人,您迟到了一个时辰,按理来说该罚俸……”

    萧宁被一群乌泱泱的人堵住了,眼中满是惊诧,语气尽是不悦,

    “别以为今天早朝我没说什么你们就可以自顾自得原谅自己了。”

    她眼神从这一位扫到那一位,

    “面圣也算职责所在,何来迟到、不守时一说”

    因为本来她也已经误了时辰,所以相比于政事堂,她先去了养心殿。

    萧宁面不红心不跳,“各位大人无故集聚,按礼法来说,都该罚俸……”

    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以自己看不清的速度递上来了一份报告。

    接到手里的那一瞬间,一切的眼神都变得热切,空气中弥漫着她无法理解的喜悦之情。

    萧宁似有预感手指镇定自若地放于其上,权臣从来不缺仰望自己的人,所以她的一切动作都显得从容不迫。

    她呼吸已经停滞,看完后立刻背过了身。

    瘦削的肩膀细看有些微的颤抖,一切午后阳光经过千里万里奔到她的肩头,施施然散发出柔和的余辉。

    “恭喜大人”。

    背后齐声,把寰宇都弄得震颤起来。一切或高或矮,环肥燕瘦的——手握这个时代一切重权的人,献给这位站于宫殿群前高大又隽永的背影——

    他们跪下了。

    竹音相伴,流水潺潺,起先是一个人,下一刻是默契的所有人。

    朱红瓦墙明亮的色彩被窗枢挡住剩下萧宁周身一片,朱红色官袍与乌纱金鹤,极强的色彩映衬。

    身后暗处一片朱紫,背身苍健挺直,双手相抵,跪的是自己所能想到的于自己尊严来说最舒适的姿势,刚好可以把自己的气节与不屈辱的敬意献给最该得到的人。

    萧宁总觉得入画的是该是别人,就比如说午门前蹲守的石狮子,景帝的眉眼,以及那一天某个人端坐于政事堂正中,低头批注着奏折,对她说——“找个位置坐下。”

    她不知道执笔的绘河山的自己早已可以入画千回万回。

    就像她千百年的渴求,和他们一样。

    谁也记不起来原先这是一道惩罚。

    “大人,孔夫子的雕像真是移对了”季贺年站起来第一句话就破坏了氛围,

    默默让开路的其他大人:……

    萧宁曲指敲了下他的脑袋,“有没有替我给孔圣人捎两柱香”

    其他大人再次:……

    “不消说,已经放了三排了。”

    “还得是你办事,我放心。”萧宁走进去,接过礼部尚书递来的报表,

    “瞧你们那点出息,就那么点盈余至于哭,赶紧把面容整整回去值房,这次旷工我就不记你们的错了”

    边走边接过狼毫笔,在拨款项上写上工整的数字,还有极具标识性的‘萧’字。

    礼部尚书脸都要笑烂了,其他人眼睛瞪大,

    ‘你刚刚背着我们是去拿申项了?小老儿甚是投机取巧哉!’

    ‘夏虫不可语冰,真正的缺钱你们不会懂’

    ‘那你也是背着我们的!’

    礼部侍郎根本不知道峰回路转之时竟然来的这么快,反应过来后也加入眼神交流,

    ‘我觉得大人们还是得体谅体谅我们礼部,国库的钱就像萧大人说的那样也不是很多……’

    老头他们说不过,低一级的侍郎还能动不了么,

    ‘孩子,如果连大人自谦的话都听不明白就回去再混两年吧!’

    ‘你的眼神骂得也太脏了……’

    萧宁步子走得飞快,身后纸片翻飞追着她来。

    身后的眼神交流很快都停了——因为不须再争,萧宁是都批啊!

    之前令人诟病的狷狂字体现在都是如此的可爱。

    热泪盈眶之余想到萧宁整肃面容的命令,又堪堪收住了。

    除此之外他们得到了一个讯息,他们的萧大人现在心情很好。

    其实何止很好,是有史以来最最好。

    经济是她管着的,有这么样扭转时局没人比她还要高兴了。

    可以想象,所有人看着一个孩子长大,大家表面都称赞孩子前途无量,造出浮华盛大的泡沫,内心都悲观顺意地知道会有泡沫戳破的一天的。

    所有人陪着孩子演出。直到孩子的赡养职责转移到你的手上,你接受了那个孩子。

    养孩子很麻烦,尤其是所有人瞩目的孩子,动作要温柔小意,要不能打不能骂地教其长大成人,识字念书,最好考上成个秀才。

    举人他们还是不敢想。

    萧宁从小就觉得自己有这个莫名其妙的职责,把孩子从文盲教导成状元,她的人生就圆满了。

    现在‘孩子’识字量翻倍,还会自己作文章了,虽然文笔低幼,但对于历经动荡、先天智障的他来说,是很优秀很伟大的第一步。

    作为第一责任人的她,非常高兴。

    把生死与恨都放下了,那些都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嘴角慢慢压不下去,她签了几十个‘萧’字后,顿住抬头,光影就是天生追随她的,将萧宁的轮廓映衬得煞是好看。

    “诸位还有什么要递交划批的?”

    潇洒至极。

章节目录

和死对头的婚姻鸡零狗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交互者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交互者柠并收藏和死对头的婚姻鸡零狗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