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放开?”

    旭摇摇头,“哥儿好歹学点吧。”

    像是被苦茶浸泡过的心沉闷,“那么多书生,少我一个有差别?差的不大吧。”

    “很不一样,家主不能一字不识!”

    “我不至于到那个程度吧?何况那个位置只有你们才在乎,不是还有我的兄长。”

    赵怀安应着话,一边轻轻撩起秋日的枯黄色车帘,马蹄踏了踏,早已停住。

    水墨黑白风格的院式,此刻飞絮狂舞。随着风在那块黑金牌匾上一闪一闪。

    “崇文致知”他在心里默念一遍。

    无聊之至!

    字体倒是狷狂得有点意思。

    “奴看着您长大,真要看您失去银钱,失去宅子车马,失去一切吗?”

    “如果是赵轩,就不会。”赵轩是赵府嫡出公子的姓与名。是他骨血相连的亲兄长。

    “就是因为大公子!”旭的脸上滑过自己看不懂的神情。

    努力解码了一会儿后,他皱眉道,“那就失去一切好了。”

    到底是年轻的公子。出生起赤条条的,到现在也打算光裸着。

    “奴不懂,胡麻与笨冬瓜,两个孰轻孰重您会分不开?”

    念几年书和一辈子寄人篱下,真的很难选吗?

    赵家人脉宽广,只要成了进士有了第一步,之后成为高官不是问题。

    不念书是真成不了进士的。他家公子能不能明白啊!

    “对,早在很久以前,就分不清了。”

    用斩钉截铁的猖狂口气吐出这几句话后,心里的苦减了几分。

    他隐约认识到,他们为他铺就的路,尽头是个深渊。

    所谓家主,一定得是官,那才是荫蔽,是攫取利益的头狼。

    他觉得他们吃相恶心。他爹也是个伪善的。

    明明拥有了那么多,手指缝里渗下来的足够普通人家温饱一生,偏偏连这点都不愿意留给别人。

    赵怀安此时的思想处于初步阶段,这时候他只想逃避,又放不下实实在在锦衣玉食的生活。

    只能在兄长的身后,把罪责都推至他身上。

    借以玩世不恭,透出自己少年人的态度。

    “奴不想敢和您吵,只是今天你得按老夫人的意思。”

    旭笃定了不放过他。

    长身玉立的人白衣与跪着的黑衣形成色彩上的强烈对比。

    只见白衣本懒懒挑开垂绦厚帘,斜靠着门枢。肩膀细看不住的颤动,面色也越来越红。

    等到旭察觉到他的异样时,赵怀安已经支撑不住自己潇洒懒散的姿态,终是忍不住倒下。

    少年的身形单薄,像片泛着温暖色泽的羽毛,飘悠落地。

    “恒哥儿!是不是旧疾又犯了。”旭慌慌张张的把人扶住,掺到车内软垫上。

    沿途的晶亮果盘被打翻,圆溜溜的乌黑葡萄滚落到各处。

    “恒哥儿,你也不声不响的就这么硬生生忍住啊,有什么跟奴说啊,您走了奴可怎么活……”

    旭眼泪满眶,手脚虽焦急到发麻,却利落扯松赵怀安的衣领,直至可以看见松垮单薄的中衣。中衣被汗浸得几近透明,依稀可以看见白皙的肌肤,筋脉突起,不住得跳动彰显着岌岌可危的生命力。

    旭一下一下顺着他的气,又因为他偏要斜躺着导致动作不便,再专业的手法这时候都显得有点色情。

    赵怀安喘着气,一下一下的,胸膛不住起伏,攫取新鲜的气息。

    身体本能,如果可以,他宁愿懒懒的躺住,安详地死去。

    而不是这样不体面。

    旭眼泪横流,动作慌乱,嘴里已经到胡言乱语的地步了,

    “哥儿,这次事项重大,不至于只有我一人跟着您。他们在不远处跟着……恒哥儿,千万撑住,赵家不能没有您啊”

    旭想掀开车帘唤人,但却被青筋暴起的一只手死死控制住。要让那么多人看到自己的这副情态,他怎么不干脆让自己去死呢。

    赵怀安咬牙切齿,“你——敢!”

    不明情形的人只会当其在反抗不顾自己意愿的□□。

    车帘垂绦细密,平日里很好地掩住所有。

    但满城飞絮的时候,狂风乱作,车帘也随其轻轻摇摆,幅度不大,只会透些照亮香木桌沿的光。

    “恒哥儿,都到这时候了!”

    旭受不了高声对着他急言令色,精壮的手搭上骨感的阻住自己的另一只,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赵子恒没注意到,却看见只有一线的光先是缓慢向他这边推移了几许,之后不再迟疑,下一瞬就跑得飞快,照亮了整片香木桌……

    还有自己的脸。

    骤然的亮光让他闭上了那双多情的琥珀色琉璃般的眼睛。

    这一瞬,一切好像都停止了,他的心不动了。没有焦躁,没有羞赧,没有之前的苦。

    前半生所有的所有,在那一瞬都没有。空白一片,可以被那片光随意涂抹。

    后来的赵子恒想,如果可以让掀开车帘的人先看到自己的眼睛,他克制住本能的话,谁处心积虑、千难万难地靠近谁,还说不定呢。

    还有其他人的什么事儿。

    下一瞬,赵怀安睁开眼睛,心又重新跳动。抵住厚重车帘的是本蓝白经义书。

    两片绒绒飞絮飘入眼帘,独属于马车外的沉闷空气与淡淡的书墨香。

    他抬眼,对上了掀开车帘人的视线——那人是世间少有的殊色。

    饶是眼光无比挑剔的赵怀安,这时呼吸都一滞。

    淡淡远山眉,姣姣雪月颜。亭亭玉立姿染着光,身后是白茫茫一片。

    无数悦动的团团絮语,拢着青砖黛瓦砌就的书院。

    马车外的人与环境融为一体,或者是一切水墨与浮华都是眼前人的陪衬。

    毫无疑问,所有人见他的第一面,“倾城”二字会自动跳入脑海,再也挥之不去。

    看得出他此时年纪极轻,眉眼还未真正长开。可那又如何呢?

    只要他一笑,世间人大多沉沦。

    赵怀安在与马车外的人对视时心想。——不过除了自己。

    “怎么,你要加入我们吗?”

    赵怀安赵公子骄矜语气,人上人姿态,慢条斯理地把散开的衣衿拢回去。

    傲慢得不再给马车外、狂风飞絮里的人一丝眼风。

    系带的时候却忍不住多打了几个结。

    脸上不正常的病态红色慢慢褪下去,胸膛的起伏也慢慢变平稳。

    “哥儿,您无大碍了?太好了,奴去唤人,再仔细给您看看……”

    旭在耳边一惊一乍的,把车内凌乱地方整了整,放好冰镇的瓜果。离开前还不忘把一方绒毯盖在赵怀安膝上。

    甚至招呼突然出现的人可以在车架上躲躲飞絮。

    世家仆从,礼仪姿态都没得说,黑衣利落的动作解开了误会。

    赵怀安舒心,眼睛再不经意看向马车外。

    垂绦晃动,车帘把车厢内外分隔的清楚明白。

    显然是早就放开了抵住的蓝白经义书,没听到旭对他说的话。

    赵怀安皱眉,红晕再次慢慢蔓延开,不过不同于病发的速度,这次扩散的很慢,很慢。

    这个人怎么回事,看了笑话就走?真觉得自己是个这么急色随意的人了?

    “喂——”

    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掀开阻隔,未即他再开口,拥有自己看不上的殊色人儿面带薄粉,义正言辞打断他将说的话。

    “我敲过窗枢的。三下,并且还提前问过话。”

    他在解释他不是有意打扰自己的事。

    赵怀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按住它,想稍微解释一下。

    “你打扰本公子的车架有何事?今日特殊,就不管身份有别了,且来车厢内避避风。”

    手指了指足够会客三人的宽敞空间,示意那人可以挑个角落坐下。

    “不怪你的冒犯。”

    百年世家车架,朱门邀约,没有布衣会拒绝。这是三生有幸才能凑巧登上的。

    除了三品以上的高官出行的荣耀可以比得上。

    布衣除了奢求几十年后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做成三品高官,还不如碰上这么个机会。

    “今日我有点忙,谢谢您的好意了。”

    葱白的手搭上另一边,把拉起的车帘拽回原位。

    厚实的布料在手心滑过,留下粗砺的挥之不去的感觉。

    赵怀安:……?

    自己再次拉开,这次用绑带系牢,挂在车厢内壁的外面的人够不着的勾挂上。

    “上来。”

    白衣少年公子冷着脸,嘴角下扬,把不虞都写在脸上。

    而与他相对的另一人单薄青衣,衣诀翻飞。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抵不住眯了眯眼睛。

    气氛瞬间变化。

    忽略脸上都有的羞赧,两位少年人的气场都非寻常。

    不过年少可以解决很多事情,阶级矛盾可以不那么尖锐。

    “你原先到底有什么诉求?”

    赵怀安开口打断了这奇怪的气氛,端正坐好,拉了拉掉落一半的绒毯,接着抱胸睨着车厢外的人。

    这才发现他抱着几本书,那蓝色的只是其中一本,被放在最顶上。

    狂风都吹不动,想来沉重得很。

    “借根书带。”语气不善。

    旭这时候正好赶回来了,他拉住旭让他寻一根来。

    “公子,书都没有一本,哪来的书带?”

    “……”

    他把眼风分给旭一点,“那么我来书院是?”

    “奴也没成想会成功不是。您向来诡计多端,耗到天长地久有时尽,先生下学还在闹也未可知。”

    旭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留了点面子,但不多。

    絮絮叨叨地从一堆锦衣华物、抽屉暗格里抽出了根系带。

    递到自己手里。

    本来萧宁都要走了,但是听到这么有趣的对话,堪堪停住了,倒回来。

    赵怀安知道这样差不多该死的误解就没了。也没再纠结于上车不上车的问题。

    两人萍水相逢,没擦出什么火花。

    就像人一生中要遇到差不多一万个自己的同类,而眼前的不通名姓的陌生人只是其中的万分之一。

    直到看清楚自己给出的、对方倒回来坦然接受的东西是什么后——

    “你干嘛把我的腰带给他?”

    他一脸震惊,再回头看着眼神清澈的萧宁,那句‘你为什么接下’硬生生咽了回去。

    算了。

    赵怀安闭眼,再睁开。

    没必要把话点破让场面变得尴尬。尤其是两个不开窍的人面前。

    左右那根腰带质量不错,捧着书的人就算把书放在青砖上拖,都不会再断。

    他之前挑帘向外望时,看到闪亮的“崇文致知”的黑金牌匾下,有一个形单影只的人……还有身后拖拉着的半人高的书堆。

    奇怪的是他看那人身形单薄,力气却不小,反而苦苦支撑固定着书的带子变形到了极限。

    “那么公子您是要决定念书啦?”

    旭雀跃着开口。

    赵怀安回给他一个微笑,“都没书。你家公子就连一本也没有。”

    这根本难不倒旭,他向萧宁开了口,“正好,这位小公子,可否借我家公子几本。之前看您从宴先生的书院走出来,想必也是做学问的……”

    赵怀安忍了忍,想想今天有外人在,家里老人逼得又紧,自己勉勉强强就入了那书院吧。

    出乎他意料的是,萧宁竟然还不答应。

    他还不答应了!

    就他那把书放地上凭蛮力拖拽的态度,这会儿倒把书宝贝上了?!

    “别废话,想要多少。”

    如果说萧宁这时候情商不高的话,赵子恒这时候也不遑多让。

    一个理所当然接受陌生人的帮助,一个把话说死让人难堪。

    “你既然诚心要,我也不是什么趁火打劫的人”。

    说着萧宁竖起了五根手指。

    “要这个数。”

    赵怀安想得单纯,一介布衣眼界能有多高,催促着旭把五十两银子给他。

    接到钱袋的萧宁颠了颠重量,好看的眉头皱起。

    “少了。”

    赵怀安这时候开始正眼看着萧宁,“你估得准吗?五十两够把书按堆买了。而我又不是全要。”

    “那是别人的书价。我的书,千金购买都不为过。现在只要五百两,你就偷着乐吧。”

    赵怀安、旭:……

    这人怕不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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