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荣身披黑狐大氅,内里一身凝夜紫蛟龙云纹圆袍,头戴羊脂玉冠,面如敷粉,朱唇皓齿,长眉入鬓,然而星目冷凝,竟将一副风流多情的模样打磨得如同千年玄冰淬火而成的利剑,让人不敢逼视。

    衙役们也严声行动,场面十分肃穆,如同行军,在场人数众多,竟无人敢再发出什么动静。

    天一阁掌柜朱陶上前,看对方如此气度,又见官兵的身上的式样竟是大理寺,先打了个激灵,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东靖王世子,心知这是摊上事儿了,于是一边更加殷勤伺候,一边脑子飞快运转,想着如何化解危机。

    魏蓉撩了撩衣摆坐下,看了眼昏迷的孙敏,语气淡淡:“这是怎么回事?”

    朱陶擦了擦虚汗,他刚才已经从小二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回世子殿下,是宾客之间起了冲突,人证物证均在,只是事发突然,天一阁虽难辞其咎,但确实是阻止不及……”

    朱陶什么都好,就是趋利避害的本领太过了些,所以天一阁虽然声名在外,却也不敢像迎宾楼那样扩张,把门店开到南方去。

    听到他这番剖白,魏蓉面无波澜,难以揣度心思。

    他旁边的侍卫倒是站了出来,从衙役手中接过酒楼的账本,翻到那个那个日期,核对无误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包糕点,问朱陶:“这份桂花杏仁琉璃香膏片可是从你这里出的?”

    桂花琉璃香膏皮听名字仿佛是女子妆容打扮用到的东西,其实却是一种小吃,天一阁的厨师精心研究数年,将原本乳白的桂花杏仁糖糕做得晶莹剔透,更有嚼劲,桂花香气也更加馥郁,所以深受女客喜爱。

    朱陶小心翼翼:“自从天一阁做出琉璃香膏片后有不少家效仿,也挂着咱的名号,有些也是惟妙惟肖……”

    那侍卫伽蓝冷声道:“你只消说是与不是。”

    朱陶为难道:“看样子是分辨不出,或许得让专门做琉璃香膏片的林师傅来瞧瞧再定言。”

    朱陶还要再仔细辨别,那边天一阁厨房里的厨师和帮闲们已经全都被魏蓉的衙卫们通通押了出来,连同今天告假的林大有也被抓了来。

    而邓冲和连真等人也被押了下去,站在一旁等候发落。

    然而魏蓉却并没有多看他们几眼。

    他并不是因为有人报官打架斗殴才来的,那是为了什么?

    朱陶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正要跟林大有使眼色,他却很快看了一遍,承认了这是自己做的。

    朱陶:“林师傅,你要不再看看?”

    林大有今日痛风,身体本就不舒服,只想快点回去休息:“不用看了,没错,就是我做的,只有我才会在每块切片中心都保留一朵蜜渍桂花。”

    伽蓝脸上和外面的天气一样风雨欲来,他转身向魏蓉抱拳鞠躬,请求示意。

    魏蓉坐姿不变,只是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先都押走。”

    林大有大惊:“这是干什么!放我回去!”

    朱陶也忙问:“请教大人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为何要将小人等押入大牢?”

    魏蓉一个眼神,伽蓝拿出搜查令,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查得天一阁内发生糕点投毒案,致东靖王世子妃中毒。为查明真相,揪出元凶,以慰逝者在天之灵,兹特令即刻对位于京城之天一阁酒楼及其相关仓库、厨房等场所进行全面搜查,搜寻与本案有关之证物,本案由大理寺正卿杨宗万率领,东靖王世子,大理寺协管少卿魏蓉等人共同执行搜查。特此令下,务必秉公执法,严格保密,确保无任何遗漏。凡有抗拒者,当依法严惩。

    钦此!”

    这一下又炸开了锅,众人纷纷议论起来。朱陶和林大有听了面如菜色:“这这这,不可能啊!”

    连真如遭雷劈,猛地一抬头,脸色煞白,不自觉摇晃了一下,邓冲连忙扶住她:“连真,你没事吧?”

    这声音原本很低,在嘈杂喧嚣中根本不起眼。但是她的反应实在和其他人不同,用大惊失色来形容都不够贴切。

    一道闪电划过,世界亮了一瞬,而后雷声轰鸣。也是这样的雨夜,夜风带着湿润的凉意摇动天地草木。

    连真愣愣地看了邓冲一眼,又仿佛没在看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只垂了眼。

    魏蓉一向喜欢观察人类,尤其是在这种时刻,平地惊雷总能炸出各种各样的反应,他要捕捉的就是最当下的,来不及掩饰的情绪。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连真。

    这一看,竟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魏蓉缓缓起身,邓冲他们在楼上看的时候只觉得他长得芝兰玉树,十分挺拔俊秀,平地而处时,才发现此人远不止是身材高挑,而是年纪轻轻就有了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

    只见他走过来步履闲散而稳健,不疾不徐,仿佛林虎捕猎,无声散发威压。

    魏蓉站定在连真面前,眼底幽深,低头看她。

    “你,叫连真。”

    不是疑问句,因为他一直耳聪目明,没有理由会听错。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如细砂纸打磨玉器,低沉中透着清越,又有一丝丝不可摹状的蛊惑人心和危险。

    连真垂首应是。

    魏蓉却道:“你抬起头来。”

    众人皆不解何意,只是一边老实站着,一边偷偷看发生了什么事。

    连真心里也打鼓,她能肯定连婵不会透露自己的半个字,连家为了自保也会把自己的存在全部抹除,但是好歹这也是自己的“姐夫”,万一朝夕相处中谁不小心透露了一句半句呢……

    她飞速做完心理建设,慢慢抬起头来。

    魏蓉的目光从她乌黑的头发,光洁的额头,到依旧往下看的眼睛,秀气挺直的鼻子和花瓣一样丰润的嘴唇一一滑过。

    魏蓉轻声道:“你仿佛很怕我?”

    连真:“世子威严,气势如虹,故而学生只能暂避锋芒以表尊敬。”

    他一怔,似笑非笑:“你又没做错事,何必虚心躲避。”

    连真默了默,目光上移,还是只敢看到对方的双鱼戏珠玉佩。

    “学生不敢直视世子尊颜。”

    魏蓉注视了片刻,道:“你也是今科试子?”

    “是。”

    他低声笑了笑,声线中有不稳定的变化:“真没想到……”

    连真心中又是一紧,难以捉摸他飘忽的情绪,不问不答。

    外面的雨已经差不多停了,只剩细微的毛毛雨。

    伽蓝来到他耳边说了什么,魏蓉微微颔首,转身出门,坐上了轿子。

    走之前他的眼神还往里流连了一番,恰好捕捉到连真的视线。她慌忙再次垂眸。

    魏蓉展颜,艳若桃李,不可方物,刹那间仿佛有光华盈溢人间。

    他带走了天一阁的人,却没有管邓冲等人,看样子是放过他们了,或者本就不在意。

    有人去将孙敏扶起来,可怜他竟趴在地上一晚,没人敢去搭把手。

    邓冲见大理寺的人远去,脸色复杂地看着连真:“你见过那个世子?”

    连真断然否认:“从来没有。”

    “那他为什么好像对你十分热络?”

    连真想了想:“也许是因为觉得我像他认识的人吧。”

    她跟连婵异父异母,虽然有点血缘关系,但其实长相并不相似。硬要说的话,连真跟她早逝的母亲还有几分像,魏蓉也不可能见过她的母亲。

    难道是这个姓?

    她心惊胆战地思考魏蓉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邓冲的疑虑也并没有消解。

    他烦躁起来,不自觉看向连真的脸。他回想起那人的目光,显然是不单纯的。

    脑海里莫名响起席间同窗的酸言酸语:“小弟……形影不离……契弟……”

    停停!打住!

    连真依旧是无知无觉,沉浸在自己思绪里。

    方才被打在地的那个人听到了两人的交谈,转身背对他俩对其他人说:“这还用说,肯定是看上了这狐媚小子呗。呵,早就听闻宗室之人爱好南风……”

    说得正起劲,他忽然察觉肩膀上有人搭手,转头一看,邓冲和连真对他温柔一笑,十分恐怖,齐声道:“你不怕死就继续说。”

    编排连真最多被邓冲打一顿,编排皇室成员那可就麻烦大了。

    他讪笑着闭了嘴。

    -

    回去的路上,连真和邓冲并排走。

    从西市回书院的这条路正是鱼龙灯火舞,满楼红袖招,他们走在路中间,从天上掉下一个东西,轻飘飘地落在面前——是块绣帕。他俩抬头看,有女子风情万种地投来秋波。她起先是对着邓冲,看到连真后面上有一丝惊讶,又迅速莞尔一笑,竟有想把二人都收拢的意思。

    “邓兄,为什么他们总是编排我呢?我虽然长得是很好看,但是容貌是天生的,这又不是我的错。况且长得好看的男子也不止我一个,怎么就是偏偏说我一个?”连真接连遭受非议,回过神来还是很生气。

    邓冲对她的这番不忘夸赞自己的抱怨弄得想翻白眼。

    他挑了根草在嘴边,眼睛从下至上打量连真,语气却很认真。

    “可能是因为你长得矮吧。你跟女子差不多高,若是换了女装,也不差多少,有些人就喜欢你这口。”

    连真身为女子的时候从没认为自己矮过,而且她在南方长大,身边个高的男子不多,她的身高很符合南方举子的身高平均值。

    于是她驳回了这个意见。

    “叶润也不高,怎么没见人质疑他。”

    还不是因为叶润长得不好看,不秀气。

    这又回到了相貌的原点。

    邓冲又想了想:“那就是因为你不娶妻,不生子吧。”

    见连真一脸愁容,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这样无家室的倒也方便,媒婆上门替你张罗牵线的时候不用顾虑做了陈世美。”

    连真听了却更犯愁了,心里想着考上进士之前绝不能因此而暴露身份,嘴上却只说:“不行不行,我还小呢,家母临走前嘱咐我二十岁之前不能娶妻,否则命犯煞星,小命难保。”

    小命难保确实也是实话。

    邓冲哈哈一笑,心里不知为何松快了许多:“那你可得小心,千万别被人捉了去拜堂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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