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

    云怀璧猛地惊醒,后背冷汗涔涔,伏在案桌上不住得咳嗽。

    那人摘下面具,如春花破镜、秋月出水,竟生着一副她素未谋面的陌生面孔。

    她大失所望,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开,步履沉重地回了内阁。

    内阁里小憩片刻,那人摘面具的瞬间在她梦中一遍遍回放,可每次面具背后,都是故人那张明媚俊逸的脸。

    周从愿闻声端来温水,轻抚着她的脊背:“学生在呢。”

    云怀璧执掌内阁后,曾下令准女子科举、开女子仕途。

    她与朝臣争辩月余,最终双方各退一步:男女同考,试卷糊名,女子可入翰林院编史,但不可入仕。

    周徽是第一位进了会试的女子,执意拜入云怀璧门下,自取“从愿”为字。如今挂着翰林院的官职,近侍云怀璧左右,算来已有五年了。

    云怀璧略平复了呼吸,看到紫檀木桌上多了个茶杯,问道:“有人来过内阁?”

    周从愿点点头,将《请户部增设市易司疏》递给她:“司礼监刚派人送来的。”

    云怀璧翻开奏疏,见司礼监果然没有批红,且“仿清吏司设郎中一、员外郎二、主事三、大使副使不定”后头批注了一句“及监市太监三”,“市易司下辖各省市易局”后头批注着“市易局设监市太监一”。

    不由嗤笑道:“太后娘娘胆子越来越大了,胆敢往本阁的市易司里安插人手。若如太后所愿,市易司的钱粮是该归于国库,还是该归于内帑?”

    周从愿担忧道:“若是归于内帑,先生的心血便毁于一旦了。”

    云怀璧扶着她的手臂起身,打算直接去清宁宫找李太后说道说道,忽地想起一件事来:“这份奏疏,是司礼监哪位太监送来的?”

    周从愿挠挠头:“一位眼生的太监,自称是刚进司礼监的侍讲,叫傅酩——”

    云怀璧心内一动,果然是他。

    周从愿继续道:“他还念了一句诗,让学生转告给先生,什么叶子,什么梅林……学生记不太清了……”

    云怀璧愣住:“崖边繁叶期逢鹤,渡尾梅林可寄春?”

    “正是,正是。”

    云怀璧皱紧了眉。

    顺义五年,她隐瞒女儿身闯入科考,被徐仲呈等人当做攻讦恩师的筹码,被下了诏狱。

    带着满身的刑伤出狱时,恩师去接她,问她可还有匡扶天下之念,她以诗明志,便是这句“崖边繁叶期逢鹤,渡尾梅林可寄春”。

    赤心不改,但求伯乐。

    此后,恩师便做了她官场的引路人,带她在兵部历练。

    而如今,傅酩再次对她念出了这句诗。

    她心中五味杂陈。

    此人特地在上元节蹲守她,对她与商憬鹤的往事了如指掌,还对她少时所作的诗词如数家珍,无疑是在向她示好,想借她为伯乐,在司礼监谋一条青云之路。

    然他是否可用,尚未可知。

    云怀璧想了想,对周从愿道:“把饶指挥使叫来内阁候着,我很快回来。”

    “是。”

    *

    云府马车停在了清宁宫外。

    院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宫灯,几个女官正围着石桌描花样。

    殿内,李太后白日里接见了命妇,现下解了发冠拆了头发,散着如瀑青丝,恹恹地歪在炕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覃霜白跪在她裙边,给她讲宫外的小故事解闷,时不时捧过去一瓣剔尽了白筋的橙子。

    见云怀璧进来,他忙起身揖礼,继而抽身退步,独留两人在内。

    李太后的视线追随覃霜白而去,忽而敛了眸子,定定地打量着云怀璧:“云卿连君臣之礼也忘了么?”

    云怀璧不愿在这等小事上计较,利落地伏地叩首:“臣给太后娘娘请安。”

    李太后道:“还有一句。”

    云怀璧毫无感情:“太后娘娘上元安康。”

    开心的笑容在李太后眉眼间绽开,她贵气十足地抬抬手:“这才乖嘛,平身,赐座。”

    云怀璧无言以对。想她离经叛道了半辈子,第一次有人用“乖”来形容她,忸怩且讽刺。

    她在李太后对侧坐下,还未开口提市易司的事,就听李太后道:“哀家想吃橙子。”

    “臣将覃公公唤进来。”

    李太后道:“哀家要云卿剥。”

    美人撑着下巴,漂亮的杏眼里溢满了娇俏,精准地投掷在云怀璧双眸中。

    岁月不败美人,更不败富贵双全的美人。云怀璧心绪复杂地盯着她,等回过神来时,橙子已经在自己手上了。

    “娘娘请。”

    李太后凑过去,借着云怀璧的手含下,温软的唇与她指尖碰撞,她战栗般地缩了回去。

    “哀家还想要天上的月亮。”

    “……臣无能。臣今夜过来,是为了——”

    李太后接话道:“是为了市易司嘛。要不是因为这个,云卿宁愿在外头瞎逛,也不愿来清宁宫向哀家道一句上元安康。”

    “……别让东厂的人跟着我。”

    “哀家是为了保护你。比如市易司,哀家也只是想派几个太监帮你,是你会错了意,以小人之心度哀家之腹。”

    云怀璧回绝道:“臣不需要。”

    李太后打了个哈欠,自知搪塞不过,索性挑明了道:“从前你动不动就抄几个朝廷命官的家,赃物哪次不是一半进国库、一半进内帑?市易司何不照旧?”

    云怀璧道:“贪官污吏岂能与天下万民相提并论?内帑的金银足够陛下与太后挥霍百年有余,太后又何必与已溺已饥的百姓争夺那半分铜利?”

    “哼,少拿这些大话来搪塞哀家。”

    “好”,云怀璧便慢悠悠道:“臣确实喜欢抄家,但那只是臣与同僚夺利,最多落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可太后要设监市太监,乃是皇家与百姓争食,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百姓可是会造反的。”

    李太后笑道:“有云卿在,哀家不怕百姓造反。”

    云怀璧道:“换了个朝廷,君不是君,臣还是臣,臣不知道太后的自信从何而来。”

    李太后慢慢失了笑容,无辜地眨眨眼,翘起了葱根似的食指:“一个。”

    “什么一个?”

    “户部市易司、各省市易局只设一个监市太监。哀家已经让步了,若云卿还不应允,哀家就和钦儿回南京去。”

    从三个降到一个,云怀璧突然有了主意,略一思索道:“监市太监的人选,由吏部决定。”

    “云卿糊涂了,内臣自然是由内官监决定。”

    云怀璧道:“那就由内官监交给吏部一份候选名单,由吏部决定最终人选。”

    李太后不置可否。

    纵使决定权在吏部又如何,内官监那份候选名单上只会有她的人,吏部翻不了天。

    “多谢太后娘娘成全,臣告退。”

    “等等——”

    李太后打开桌上锦盒的盖子,里面躺着一只鸡缸碗,碗中是一粒拇指大小的元宵。

    “哀家等着你来,特地给你留了这个。”

    云怀璧冷漠道:“里头下了多少鹤顶红?”

    李太后抿唇一笑,叉起元宵咬下一半,露出了桂花酒酿的流心馅儿,接着将叉子送到她跟前,温声软语道:“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元宵上还沾着美人的口脂,云怀璧匆忙咬了一口,落荒而逃。

    李太后爽朗的笑声在殿中回荡。

    疯疯癫癫,不可理喻。

    云怀璧愤愤道。

    *

    饶星岳已在内阁等候多时了。

    他原本是京城三大营里的一位无名小卒,在京城保卫战中立了功,有幸被云怀璧挑选,跟随商憬鹤出征。

    绥州之役持续了大半年,最终鞑靼将领其尔士遁逃,明军大获全胜。

    商憬鹤命饶星岳将捷报传至朝廷,自己则带兵追杀其尔士。

    他躲过了一劫。

    因战功卓著,云怀璧任命他为浙直总督,镇守江南。

    当年他不敌倭寇,本该依律严惩,又是云怀璧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一同平了倭患。

    而后,云怀璧带他回京,将他安插在了锦衣卫里。到底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士,他很快坐上了李莫惊的位置,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此人左脸一道骇人的刀疤,素爱眠花宿柳,传闻阴狠暴戾,故而至今未娶。因其与云怀璧有交,坊间附赠了个“牝佞走狗”的雅号。

    “云阁。”

    饶星岳迎上来,单膝跪地见礼。

    云怀璧边走边道:“本阁记得,约莫半个月前,快哉楼里发生了一起淫杀案。此案凶手之一,乃是内官监掌印太监孙瓷?”

    饶星岳跟在她身后,点点头道:“依照惯例,下官已将证据暗中备齐,北镇抚司可随时收押孙瓷。”

    “不急”,云怀璧吩咐道:“替本阁去查个人,司礼监新来的太监,叫傅酩。若他身世清白,便将证据交给他处置;若他身世有疑——”

    饶星岳自然地回话:“杀。”

    云怀璧颔首。

    饶星岳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

    圆月西沉,天边一道鱼肚白。

    傅酩缓缓走在僻静的宫道上。

    “阿羽!”

    云怀璧的梦呓犹在耳边。

    看来商憬鹤的名头,比傅酩好用多了。

    可惜绥州山火,抹去了商憬鹤身上所有痕迹,再也无从辨识。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

    被囚于敌国十二载的苦楚,一路颠沛流离回归故土的艰辛,她本是他求生之念,是他心之所向,是蒺藜丛中挣命时不肯放开的手。

    可正是这双手,写下了那封灭门夺命的票拟。

    十二年刻骨的思念与商府满门一同殓于尘土,就当心中满是云怀璧的商憬鹤,真的死在了绥州之役中。

    活下来的,是敝履残生的傅酩。

    他要借她的权力,铸一柄杀她的剑。

    心绪翻涌难平,他靠在枯竹边喘息。

    厚重的积雪纷扬而下,一瞬白头。

    忽觉身后一阵冷风袭来,紧接着,一柄开了刃的绣春刀抵上了他的后腰。

    “商小将军,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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