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四十三年冬,天大寒。

    城内雪积一尺,道中迷雾冰滑,人踪几灭。

    喻清和踏上这片雪地,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明州。这里地偏并不富饶,但离皇城不算远,州内房屋低矮,抬头就能望见那座最高的帝王台。

    她在西南的近郊处,一个人静静独行,思考着接下来的方向。四下寂静中,她忽而听到雪地里“簌簌”的脚步声。

    有人从前方拐角处走来,与她擦肩而过。

    那人衣着单薄,头戴斗笠。被大雪弄湿了裤管和鞋袜,他忍受着苦寒,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而又匆匆。

    他没有留意旁人,只径直朝着巷陌尽头走去。

    喻清和微微停了一下,看着那个身影走进一间荒废多时的学堂,然后消失不见。

    那是一座简陋的屋舍,木门破败老旧,门口没有牌匾,只挂了一块写着“学”的木板,上面的墨字被大雪浸没得有些模糊。

    但喻清和看得到,那个“学”字写的遒劲有力,相当漂亮。

    略微思忖了一下,她撑着伞转身离开。

    在她身后的那间屋子里,柳怀晏轻轻推开门。

    院子被白雪覆盖,一片白茫空阔。有间屋子的窗户透着点暖光,他走过去,取下斗笠,将身上的落雪抖净,方才轻轻叩门。

    “先生你回来啦!”一小少年跑过来给他开门。一见到他,脸上登时就展开笑。

    “我回来了。”虽然面庞已被冻得有些僵硬,但柳怀晏还是努力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今日雪下的实在太大,你们冷不冷?”

    “不冷不冷!”淮松连忙摆手,“我们围着炭火盆靠在一块可暖和啦!”

    “那就好。”柳怀晏放心下来。

    “先生也快来吧。”淮松伸手去拉柳怀晏。在碰到的那一瞬间,一股刺人的寒冷冰得他一激灵。他抬头看了一眼先生,虽没有说话,但眼睛里有些难过。

    “我没事。”柳怀晏微笑,想拍拍他肩膀,淮松却抓着不肯放手。

    他将柳怀晏的手捧起来,一边对着哈气,一边两只手不停地摩擦,努力地想要让这双手热起来。柳怀晏没有制止他。他看着少年执拗而又傻傻的模样,明白他的关心与担忧,不由得笑起来。

    淮松也是长大了呢。他想。

    “喂淮松,你在干嘛啊?”云杳从里屋跑出来。自先生进屋后好一会了还没见人来,心里很是奇怪,“怎么还不带先生进来暖和?”

    淮松听到她的话也是一愣,脸色蓦地涨红。“对哦,进屋了就暖和了。”他撤回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是我忘了。”

    “哈?”云杳无语,扫了他一眼,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气恼。“淮松又在犯傻了。”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跑过来拉住柳怀晏的袖子。“先生快请进!”

    柳怀晏拉着淮松,跟着云杳一起走进去。

    里屋内的十几个孩子本是围着炭火盆团在一块,一见柳怀晏进来都兴奋地站起来,冲过去围住他。

    “先生你终于回来了!”

    “先生你今天去讲了什么呀?”

    “先生先生!”粽子跳起来,大声告状:“你不在的时候小橘偷翻你的书还把它撕坏了一页!”

    “喂!粽子!”小橘气恼:“不是说好了不告诉先生的吗!”

    桃枝也跑过来:“先生先生你快看!今天云姐姐教我给你做了一朵小花!”

    “先生……”

    十几个半大的孩子,你一句他一句,叽叽喳喳地闹起来。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同他诉说着今天的趣事,给他分享他们的快乐。柳怀晏微笑着听他们讲话,并不觉得吵闹。他看到那一个个孩子眼眸如星,亮如明火,在这寒冷中仿佛也照亮了他饱受风霜的身躯,身体在慢慢回暖。

    在这群孩子身上,柳怀晏总能感受到勃勃的生机,就好像山重水复疑无路时的柳暗花明,他们能带给他面对困境时无穷的希望与力量。

    “好了好了!”云杳张开手拦开他们,“都不许吵了!先让先生休息!”

    云杳年纪稍大一些,也颇为懂事,组织管理能力很强,孩子们都很信服她。她一开口,那群孩子顿时安静下来,纷纷用两只手捂着嘴巴,做出闭嘴的姿态。

    实在可爱。柳怀晏看着他们,又笑出声。他发现,自己面对他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云杳从身后推着他在炭火盆前坐下来。刚一坐定,淮松就递来一杯热茶。柳怀晏将茶杯捧在手中,感受着它的温热,看着那群孩子在他身边团团坐下。

    油灯微微的光照亮每一个孩子的面庞。他看见他们面上的笑容,或含蓄或洋溢。纵使天寒地冻,环境艰苦,但他们也从无抱怨。

    有些恍惚。柳怀晏想,从前他锦衣华服,衣食无忧,每日学书论策,烦恼的是不能外出游玩。那时年少的他定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穷困潦倒,艰苦如此。后来突逢灾祸,他颠沛流离,一路辗转至此地,才得以停歇。经历这般翻天地覆的变故后的他已然失去希望,往事已去不可谏,来者飘渺无所期,他找不到一条可以前行的道路,也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勇气。那时他想的是一死了之,直到那天他遇到云杳和淮松。

    当时邻城有个富商的孩子同淮松长得相像,同样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只可惜早年夭折。于是有人看中这一点,企图用淮松同富商换取财富,公然当街就要将淮松带走。

    云杳第一个冲出来。她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死死抱住淮松,拼命嘶吼尖叫着,祈求路人帮忙。那样绝对悬殊的力量差,云杳无异于是以石击卵、螳臂当车,但她仍是毅然上前,毫无畏惧。

    那瞬间从她体内爆发出来的抗争力如一团熊熊烈火将柳怀晏心中的颓丧消沉燃烧殆尽。他站出来止退了那人,并在得知两人皆是孤儿后询问他们是否愿意跟着自己。

    原以为要等他们考虑一会,没想他们竟是毫不犹豫就点头同意了。

    “你们就不担心我是坏人吗?”他惊诧,向他们提出疑问。

    云杳摇摇头。“我相信我的直觉,”她直直地望着他,黝黑的眼珠迸发出一点光亮,“你是好人。”

    淮松也在旁边应和:“我相信云杳!你肯定是个好人!”

    两个年幼的孩子,未经世事,心思简单。或许他们也并非很清楚“好”与“坏”的定义,但却就这样毫无根据地无条件信任他。

    心里有什么在这一刻好像终于尘埃落定。

    他有点愣愣的,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当初会逢灾祸,他迷惘、痛苦,周身无数人的逝去让他无法接受,只想逃离。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该选择复仇,还是依照那些故人的遗愿好好生活。纠结、不甘、怨恨、后悔、疲惫……无数情绪充斥,他无法选明自己的路。

    但在此刻,他终于清晰。

    “做个好人。”

    他已然确定了,自己将要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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