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马修真正的目的是盗取《亚当和夏娃》,那么把案件的各种事实有条不紊地串联在一起,会发现逻辑链上有两个事件,突兀而冗余。

    那就是伤害莱恩馆长和嫁祸苏柏。

    *

    “马修声称,他袭击莱恩,是因为莱恩馆长在收藏室内发现了他,所以他惊慌之下砸伤了人。”许言清说完,望了眼顾朝朝。

    “还记得,副馆长怎么描述莱恩的姿势的吗?”

    顾朝朝眉目紧皱,开始回忆,一会儿后肯定地说:“他躺在门和保险柜的中间位置,身体是趴着的,而头朝向保险柜。”

    孟宏德不耐烦地质疑:“难道这就能说明我的当事人故意杀人了?”

    “没错。”许言清点头,“确定无疑的是,副馆长是被人从身后袭击的,那下面就会产生一个疑问——当你发现不明人士闯入收藏室,你会背对着他吗?”

    毫无疑问,不会。

    除非是偷袭,那意味着莱恩馆长根本没有发现马修,马修就是主动袭击。

    孟宏德不以为然:“也有可能是莱恩馆长准备逃跑,或者准备去按响警报,然后就被人从背后击倒了。”

    “噢,这样啊。”许言清慢悠悠地说,“可是,警报是在门的位置。”

    顾朝朝惊呼:“对!而且他头朝向的是保险柜!在门的对面。”

    这样一来,如果莱恩是因为要逃跑才被袭击,那趴着的方向应该是朝着门才对,绝不可能会是保险柜的方向。

    “马修在说谎!”

    李泽烦躁的脸上此时终于露出了笑意,他勾唇,看向旁边玻璃隔断的会议室,和马修的目光对上,他用夸张的口型,慢慢说:“莱恩馆长并没有发现他,他是刻意躲在收藏室,主动袭击了他。”

    马修那张年轻的脸,皱成了一团,他读不懂唇语,遑论中文的口型。

    但他,下意识地觉得,情况超出了计划。

    “孟大律师,看来你的当事人把你当joker呐。”

    孟宏德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方才和马修在会议室重新梳理的证词,像个笑话似的,让他的脸火辣辣的。

    律师执业的风险永远来自当事人,这绝对是律师届的真知灼见。如果在这个案子中,他被马修·霍顿欺骗着把证词上交警局,那么他一定会面临同谋和伪造证据的指控。

    孟宏德冷静木然的面具下,心绪急遽起伏。

    这时,许言清又把自己的诉求重复了一遍。

    “既然孟律师已经清楚了故意杀人的始末,那么请将我的话带给你的当事人马修·霍顿。同时替我问一个问题——著名的雅贼马修·霍顿,真的要为了两千万,就担负杀人未遂的罪名吗?”

    *

    “两千万,你指的是什么?”

    孟宏德前脚刚离开办公室去了隔壁,李泽后脚就忍不住问了许言清。

    顾朝朝也想问这个事来着,她想不通这数字是哪里来的。

    “他黑市的账户?”

    顾朝朝忍不住猜测。

    许言清摇头,他后退几步到办公桌旁,把那份“《亚当和夏娃》被盗疑云”占据整个版面的报纸提了起来,内容正对着他们。

    顾朝朝快速地浏览着和数字相关的内容。

    “难道和那个赔偿金四千万有关?”她不太确定,抬头看了看许言清,见他点了点头,又问,“但是,你不是说他为了两千万吗?这只有一半啊——”

    等等。

    一半?

    顾朝朝眼神一亮,连忙问:“你的意思……他有同伙?”

    许言清又点了点头,报纸的功能已经完成,他又随意地把它丢回桌子,李泽捡了过来仔细琢磨起来。

    “这小报不过是在捕风捉影,夸大其词,我们都知道,那画可在保险柜里待得好好的,又没人偷,只有这四千万的保险赔付金额没说错。”李泽说着,问许言清,“你怎么知道马修有同伙的?”

    “这就需要回到,他盗用苏柏指纹和故意伤害这两件事情上了。”许言清说,“我说过这两件事对一个雅贼来说,突兀而多余。”

    虽然,顾朝朝理解他说的突兀和多余的意思:

    盗贼偷东西,戴手套比偷指纹更容易,所以没必要陷害苏柏;再者,他那天去踩点放置黑匣子的时候,本来就没有惊动莱恩馆长,但是他又多此一举把人差点砸死。

    所以,他的两个多此一举必然有目的。

    可是,这和同伙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泽又替她问出了口。

    只是,许言清并不是那种会乐于回答问题的顾问,相反他自命清高。在真相揭晓前,绝不会轻易透露,存在于大脑中的逻辑推理过程。

    这就好比,天才物理学家在给你解答程式的时候,并不会把所有的推导过程写下来,我们不懂怎么从A得到了B,但在天才看来,这是如同1+1=2一样,不需要论证的公理。

    不过,这个时候隔壁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孟宏德表情僵硬地对他们说,马修想要和他们聊一下,他想要交代自己的同伙,并且希望能得到一份豁免协议。

    李泽:“……”好了,不用硬从天才嘴里撬出答案了。

    这不,马修送上门来了。

    他这人心态好,不求甚解。

    李泽率先大步走到了隔壁,顾朝朝落后几步,拽了拽许言清大衣的袖口,“你怎么知道同伙的?”

    许言清起初愣了下,而后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说:“……风度,因为雅贼的风度。”

    顾朝朝:“……”

    是她理解的那个风度?

    大约看懂了顾朝朝的心思,许言清冷白的面颊泛起奇异的红晕,开口时声音掺进了某种奇特的谦卑感,又低声道:“这是……犯罪心理学相关的侧写,马修·霍顿是个标准的雅贼,乐于在盗窃过程中……炫技,而非杀人见血的抢劫。”

    他走之前又小声的补充了一句:“和我的风度,不同。”

    顾朝朝想笑,她觉得好像两种风度,也没什么不同的。

    *

    到了隔壁,顾朝朝看到马修趴着。

    他两只胳膊朝前伸直放在桌上,以一种趴着投降的姿态耷拉着脑袋,那头靓丽的金色短发,看起来一副萎顿、灰扑扑的样子。

    看到许言清进来,马修吐出一口气,承认:“你说的对,我偷Su的指纹,袭击Layen嫁祸Su,这是计划——Layen进医院,Su进了局子,他们就没办法在展览前,鉴定那幅拉斐尔了。”

    听到这个,许言清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

    马修挠了挠头发,一脸不可思议,脱口而出:“你不好奇,这么做的原因吗?”

    “不,我知道。”在马修满脸惊诧的表情里,许言清幽幽地说,“那幅《亚当和夏娃》,一开始就是假的。”

    “什么?!”

    “假的?!”

    顾朝朝和李泽瞳孔地震,不可置信,完全无法消化这消息。

    “那画,莱恩不是鉴定过了吗?”李泽呆住,“不对,他是在小报上到处都是画被盗走的消息之后鉴定的。就算画是假的,他也不敢伸张啊……”

    没错。

    全南市都知道,意大利著名雅贼马修·霍顿于元旦,“造访”了南市美术馆。如果莱恩鉴定的结果公布,就算这个画从头到尾都没有被掉包过,本身就是假的,大家也不会相信,只会认为马修·霍顿偷梁换柱的本事炉火纯青,真画早就被他偷走了。

    马修·霍顿,要的就是这个名声。

    所以,他才不会反驳。

    聪明的莱恩馆长也意识到了这个阳谋,可他们已经一脚踏入了陷阱。这个时候只能放弃对马修·霍顿的指控,不承认盗窃行为,也不伸张鉴定结果,这样南市美术馆才不用为四千万保险金买单。

    所以,许言清才夸赞莱恩馆长聪明。

    马修郁闷极了,他胡乱抓了把金发,解释:“我打人的时候注意力道和位置了,没想过要杀人啊……你们别往外瞎说,不然,就算大家真的以为我偷了真画,也觉得我用的是什么暴力手段呢,这多没本事啊!”

    顾朝朝问他:“那现在莱恩馆长不起诉你,也不打算伸张鉴定结果,你们的计划不是失败了吗?”

    “没有失败。”马修伸出食指摇了摇,“只是没有得到两千万而已,但是,这画的价值会一下子升级不止两千万了。”

    马修得意洋洋地说:“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这么出名的原因,除了画家本人的能力之外,和它曾经被人盗走也有很大关系哦。艺术界的人都懂,名画的产生有一个公式,知名的画家+聪明的盗贼+滑铁卢的名侦探。”

    说到名侦探的时候,马修的目光悄悄瞥了眼许言清,又迅速地移开了。

    李泽气笑了:“所以,这就是你们的动机?把假画,弄假成真,然后赚差价?”

    马修仔细分辨了下成语的意思以及差价的意思,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好家伙!

    待李泽和朝朝头脑风暴得差不多了。

    许言清不紧不慢地问出,他们真正的来意。“你的同伙,也就是那位制定计划的人,是谁?”

    马修眨了眨眼睛,小声嘀咕了句“难道他看起来不像是制定计划的聪明人吗?!”

    但在好几双眼睛的威慑下,他没敢撒谎。

    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他的网名叫做Rain,没见过他本人,我们是通过邮件沟通的,当时我正在打游戏,突然弹出一个类似广告的东西,我误点了,然后就收到了Rain的邮件,他问我想不想成为最有名的雅贼……”

    顾朝朝难以理解:“这难道看起来不像诈骗吗?你们国家没有反诈APP?”

    “……”马修哽住,大声反驳,“他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我这么多事情……”

    李泽补刀:“这才哪儿跟哪儿啊!电信诈骗知道个人信息,那都是小儿科了。”

    马修感觉,自己路过被狗踹了一脚。

    破罐破摔:“反正,他最后也没骗我,我们成功搭伙了,要不是被……这位小姐逮住,我们就成功了。”

    小孩撒泼的架势。

    顾朝朝都要怜爱他了。

    这孩子好歹是个有名的盗贼,怎么轻易被人忽悠当枪使了啊,他现在身在牢房,那位同伙可一点都不见踪迹。

    许言清倒是面无表情,继续当一个冷静的谈判官:“你能提供Rain的什么信息?”

    马修可怜巴巴地捏着衣角,弱弱地说:“邮箱可以吗?”

    许言清冷笑了声,反问:“匿名不可追踪的邮箱,你觉得有价值吗?能换到你想要的豁免协议?”

    这孩子看起来更加可怜了。

    不过,许言清不打算理会他,起身欲走,结果没走两步,被这小孩一把抱住了腿。那画面看起来格外滑稽,马修像一只甩不掉的大壮考拉,缩成一团,双手双脚缠着许言清的腿死活不撒手。

    “放手。”

    许言清压抑火气。

    “我不!”

    这下,许言清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偏偏毫无办法。

    顾朝朝都要笑疯了。

    “要不,想想办法……救救孩子?”她实在忍不住,最后建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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