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连廊,眼前之景豁然开阔,一片沉静如死水的小湖,湖边竖立着一座高耸却老旧不堪的房屋,房屋下点着昏黄的火烛,仿佛瞬息之间便会被风吹灭,谢浪闻定睛一看,那房屋的墙面上,竟然挂满了白森森的人头,少说也有几百余个。

    人头黑洞洞的眼眶让他嫌恶,他掉转眉眼,发现那楼中景色变幻,那张饮名伏在窗前看着他,忽然诡异的笑起来:“哈哈哈哈,谢阁主纵横鬼市多年,来到我这饮血堂中,有没有打个哆嗦?”

    他在装神弄鬼。可惜谢浪闻并不着他的道,他冷淡一笑:“张堂主别来无恙。今日找本阁主来,所为何事?”

    张饮名见这小把戏并吓不着他,顿时觉得无趣,从那挂满人头的屋子里走出,随意的坐在屋舍下摆放的深红色竹椅上,谢浪闻慢悠悠的走过去,发现那竹椅的深红色十分诡异,并不像是寻常的染色。

    “这都是我用人血所染红,谢阁主觉得如何”张饮名提起此事就觉得十分畅快:“人血染一次不久就会褪色,再杀一人,又能染一次,这些椅子身上也有几十条人命呐”

    他是天生的杀人恶魔。

    “张堂主见过如此多的人血,却还没有觉得人血肮脏,也是让在下佩服。”谢浪闻冷冷出声,他立在原地想了想;“你所求之碧水戒,前几日我就派人给你送了过来,那两仪剑……。”

    张饮名摆了摆手,目光暗沉:“那两仪剑你已经不必再寻了!”

    谢浪闻心中迷惑,他轻扬长眉。

    一切运筹帷幄,他心中尚有几分成算——平霓他是断然无法割舍的,如此爱不释手的玩具,他还没有玩过瘾。

    即便是如此,他也有别的法子从那老和尚手中拿到他所求之物。

    他诡谲狡诈,这并非难事,可是眼前这杀人狂魔却说他不必再去寻那两仪剑了,这是为何?

    他敛神看去,有几分哑然,方才他在心中不断思考这所建筑的来龙去脉,居然一时忘了探查这张饮名身上的迹象。他无声的望去——红衣男子气质张扬,面容张狂,虽然内息尚有一丝虚弱,但哪有半分那夜擅自闯入俗世找他的那副脆弱样子?

    这几日,此人身上有些不寻常的变化。

    此事必有古怪,他不动声色的移开眼睛,张饮名敛眉:“你先前替我去寻那两仪剑,我查到你是在西塔寺的清无和尚那入手,那和尚如今……”

    谢浪闻垂目:“如今怎么了?”

    “如今已经死在寺中。”

    谢浪闻心中一惊,他面上不显,冷冷道:“张堂主莫要说笑了,那和尚虽然吸了许多民脂民膏,平时为人却十分谨慎,从不与任何人结仇。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的死了,莫非是——张堂主派杀手前去将他杀了?”

    张饮名微微叹气,他知道这‘药’阁阁主向来工于心计,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说出真相:“那清无和尚跌在庙后面的河中,被一条树根缠住才未能够冲走。据说已经失踪了好几天,清晨时分小沙弥去取水时,发现他的身子已经被泡肿了。”

    他顿了顿:“他的样貌无法辨认,但寺中僧人还是发现那和尚颈项间戴着住持的宝珠。因此才断定那死去的僧人就是清无。”

    谢浪闻垂眉思忖片刻,索性开么见山:“这和尚死了与我并无大碍,对于张堂主可是要紧的很,如今那两仪剑失去了线索,你无法压制身上的杀气,还能活多久?”

    张饮名转过身去,在昏黄的烛光往袖袋中藏起了某样东西:“我的死活不牢谢阁主费心,谢阁主给我的碧水戒我已是收下了,但是那和尚死了,那两仪剑却是难寻……”

    “不出三日,在下便可把那两仪剑送来”

    张饮名看着年轻人倔强的神情,眸中划过一丝无奈,他知晓与这年轻人做交易十分棘手,但还是愿意铤而走险,只因这年轻人手段甚是高超,一般人望尘莫及。

    不到双十之年,便是鬼市三大派系‘药’阁的阁主,无论是天上解药,还是地下至毒,无人比他了解更透彻。更何况,他手中还掌握着世间许多罕为人知的情报。

    王侯将相出生,自己又有雷霆手段,后生可畏啊。

    他默不作声的叹了口气,笑的阴森恐怖:“老朽无需阁主再多费心,这次交易,便到此为止。先前承诺给你的东西,只能交给你一半。”他利落的从胸口处掏出一封书信,从中间二分为一,将一份丢给谢浪闻,另外一份居然当着他投入了火炉之中。

    他畏惧光亮,火光照得他面容苍白,一双眼缓缓流出鲜血,慢慢流淌直至纸烬成灰。

    “我与你的交情,就到这里。”

    谢浪闻接住那信纸,摩挲片刻。忽然听到张饮名说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后者并不想解释,摆了摆手,身后立刻有几个鬼仆走出来准备送客。

    他即将要走进那人头屋,忽然又立于原地:“太后之事,你不要再查,此后你来找我,我也不会再告诉你那一半的内容。你一路查到此处,已经是悬崖勒马了,再查下去,必然是要粉身碎骨。”

    他嗫嚅片刻:“老朽这是不想看你自寻死路,对你的忠告。”

    谢浪闻眸光雪亮,他瞬间明白这张饮名已经是太后的拥众了。他能拖到如今也杀意不显,定是太后那边想出了某种制衡之法。

    这是他未曾想到的,张饮名作为饮血堂堂主多年,从未倾斜过哪方势力。他手中皆是死士,鲜少会有情报。他于数月前查到他手中有居然藏有某位死士刺杀后从死者身上拿下来的一封信。

    这位死士平平无奇,这封信本也无甚特别,可是后来他查到,死者居然是太后身边与钰王联络的通信官。

    当朝局势复杂,后宫更甚。天子是开国皇帝,太后却并非皇帝亲母,只因皇帝是庶出,生母早亡,为免外界议论,立嫡母李氏为太后。李太后只有一个亲生儿子,便是钰王。

    钰王年轻,天子却年近花甲,膝下只有两个公主。

    钰王被早封边关,非述职,世不得回京。太后似乎对于这个唯一的亲生儿子有无限的垂爱,有专门的通讯官负责运送两人的信件,此职位,非武功高强着不得任。

    因此太后的信件从未中途出错漏过,若非这次不是饮血堂的死士出手,也拿不到这封信。

    太后之心,人人可猜。可惜皇帝景仰太后多年,太后地位不可撼动,皇帝聪明了半辈子,却因这件事被言官骂成昏聩天子。

    谢浪闻有时也会想,一个明显有异心的太后,怎么可能会得到皇帝的尊重。

    他没有得出过答案。

    在绝对的权利面前,所有似有若无的母子之情,多年的拥戴都会在一瞬间变为飞灰。

    两人沉默半晌,张饮名再次说道:“你身边那个女孩,尽快……”

    谢浪闻眼风微动,像是终于听到了他感兴趣的内容。他扬了扬下颌,静待他的下文。

    却没想到这姓张的欲言又止,慢慢摇了摇头,走进人头屋里去了。

    谢浪闻颇感无趣,转身便走。鬼仆毫无神智,待送到入口,便呆滞着眼睛慢慢退下。他走出这阴森的地方,见到外头天黑了。宋秋正立于马车旁,静静等待。

    夜色渐晚,谢浪闻端坐在车中,小心翼翼展开了那半封信。

    果然是太后的笔力,他有幸见过几次,听说太后在年轻时曾是私塾的夫子,写的极漂亮的一手簪花小楷。

    ——吾儿勿念,母身在宫中,一切安好,你大哥很孝顺,对我处处宽厚,夏冰冬炭,无不丰足,你在边关保家卫国,也要注意饮食,不要过度劳累,你大哥常常夸奖你……

    谢浪闻一行一行看下来,渐渐蹙眉,这信的内容倒是无甚不妥的,但是这和传言中的太后的蛇蝎心肠也太为不同了。

    他慢慢觉察出不对劲——太后为了专门给自己的小儿子送信,都有自己专属的通讯官,但是这信中内容,却像是二人几年都没有过书信往来了。

    两个经常联络的人,会在书信中写道——夏天的冰足,冬天的炭足吗?

    这未免有些离奇了——谢浪闻蹙眉,将信各个角度看了一圈,却依然没有看穿信的关窍。

    难道有讯息的那半张信被张饮名烧掉了?那也不太可能——若是要联络,这样有专人保护的密信,不必如此畏畏缩缩,又不是荆轲去刺秦王,最后还要图穷匕见。

    他摇了摇头,将信收好,在马车中将刚才那张饮名的离奇反应想了一想,过了片刻,他掀开车帘,对宋秋吩咐道:

    “清无死了,此事必然有诈,你吩咐阁内多留心此事。”

    “张饮名已经是太后派系的人物了,此事你去查清回来详细报与我。”

    带着斗笠的男子恭顺的点头称是,退下了。

    谢浪闻在车中端坐,他黑漆漆的眼中晦暗不明,手中执着一枚晶莹的玉石,他抿着唇,良久终于露出一丝冷笑:“罢了,我与你一同去那西塔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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