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露言看见裴雁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跑,用尽全身力气,无所顾忌地朝他所在的方向跑去,但跑到中途,却又突然停下,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

    将裴月还的手松开,裴雁来大步走过去,将她一把抱起来,“不是说了,让你别待在这里。”

    徐露言看着面前这张脸,表情愣住,眼神呆滞,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裴雁来把她抱在怀里,徐露言整个人轻的没有一点重量,头发乱糟糟一团,身上的衣服又黑又旧,之前因为胳膊烫伤而缠上的绷带也沾满污迹。

    “你在这干什么?”

    发廊的霓虹灯牌没等天黑就发出了红光,徐露言在微弱的红光里摸向了裴雁来的脸,摸了好一会后,突然搂住裴雁来的脖子大哭起来。

    “哥哥,哥哥,我在等你回家啊……我等你回家,妈妈不在了……哥哥……你不要我了……”

    小孩的哭声凄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此刻见到了熟悉亲近的那个人,再也不管不顾,大声嚎啕起来。

    这夹杂了孩子稚嫩嗓音的哭声让人不忍再听,陈星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裴月还的眼眶也瞬间红了起来,很快,眼睛就变得湿润。

    裴雁来一动不动,任由徐露言抱着自己哭个不停,不经意间扫了裴月还一眼,心想,还真是亲生的,都这么爱哭。

    包丽丽听到哭声从发廊出来,嘴里骂道:“哪家的丧门星……”

    结果刚张了个口,就看到了抱着她的人,一瞬间,脸色变了。

    理了理身上的印花粉色连衣裙,她走到三人面前,笑着招呼裴雁来,“这不是我们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来看我们这几个老街坊啊?”

    裴月还擦了擦眼睛,看向包丽丽,眼神里流露出一抹好奇。

    裴雁来直接无视了她,一手抱着徐露言,一手拉着裴月还朝原来的房子走去。

    裴月还被他牵着往前走,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那条粉色连衣裙和着绯红的霓虹灯光,散发着一股难言的迷离暧昧氛围。

    糜烂、艳俗、不堪,但又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在这里生活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吗?

    包丽丽看着那几人的背影,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在老娘面前装什么装。”

    真以为做了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就高人一等了。

    小瘪三。

    门一被推开,裴月还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迎面而来,夹杂着湿腥,令人倍感不适。

    但裴雁来却没有任何反应,带着徐露言径直走了进去。裴月还看着他们,调整好呼吸,深吸了口气,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多地方都落了灰,房间看起来被简单整理过,但还是一团乱,地面上到处都是污渍,床上的被子散发着腐旧的味道,厨房案板上的菜已经发霉,看起来很久都没人用过了。

    只简单环视一圈,裴雁来就决定带徐露言离开。

    这里完全不能住人。

    但徐露言却不愿意,她仰头问裴雁来,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哥哥,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啊?”

    裴雁来略过这个问题,对她说:“跟我去其他地方。”

    徐露言用力摇头,柔弱的脸上难得的倔强,“我不去,我要等妈妈回家。”

    “哥哥,你也回家,和我一起去找妈妈,让她回来好不好?”

    裴雁来沉默,他对秦虹和这里的一切既有怨也有恨,原本在他从深水巷离开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和他无关了。

    在深水巷生活的十七年是一段陈旧腐朽的人生,抛开这段过去,他才能够迎来新生。

    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是秦虹犯的错误把他拽进了这里,错误修正,他也要回到属于他的世界。

    可是现在秦虹进了监狱,孤身一人的徐露言绊住了他的脚步,他无法做到完全的丢弃。

    徐露言抓着裴雁来的手,哀求道:“哥哥,我想要妈妈,你让她回来行不行……”

    抓着裴雁来的这只小手是一道无法割舍的枷锁,让他痛苦,也让他柔软。

    “我……”他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他还没有成年,就要为另一个更小的孩子担负起沉重的人生。

    裴月还侧头,看到了他眼底难得流露出的茫然与脆弱。

    她弯腰,对徐露言说:“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想这么多好不好?先跟我们走。”

    徐露言却不敢看她,只一个劲抓住裴雁来的手,往他身后躲。

    裴雁来回过神,重新将徐露言抱起来,冷声说:“先跟我走。”

    “不,我不走。”徐露言见他要走,急得大喊大哭,“哥哥,我不走,你也别走,妈妈回来找不到我们了,我不走,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我答应你。”裴雁来突然说。

    冷淡的音调,声量不大,却让徐露言停止了哭泣。

    徐露言涨红着一张脸,头发被眼泪打湿成一绺一绺,眼睛睁大,看向裴雁来的脸上有着怀疑。

    裴月还也看向他,眼神复杂。

    “别哭了。”裴雁来为她抹掉眼泪,做下保证,“她很快就能回来。”

    离开前,裴雁来把身上的银行卡和手机给了陈星,“拿着,有事给我打电话。”

    陈星看着眼前的银行卡和新手机,摆了摆手,“不了吧,雁哥,我不要这些,你别给我。”

    经过了这么一遭,裴雁来现在完全没有了耐心,他把手里的两样东西直接塞到陈星怀里,声音很冷,“拿着,别废话。”

    陈星没法,只能接着。

    他看向裴雁来,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雁哥,那你以后还回来吗?”

    裴雁来沉默,然后给出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不知道。”

    裴月还以为无论裴雁来做什么事情,莫眠和裴千廷都会接受,甚至是纵容。

    然而,今晚的莫眠却罕见地冷了脸色。

    从看见裴雁来,再到注意到徐露言,裴月还明显察觉到了莫眠的变化。整个人从平日的温柔变得凌厉,显现出了清冷的攻击性。

    让人把徐露言带回客房后,莫眠问裴雁来:“为什么还要回去那个地方?”

    裴雁来的侧脸上贴着明显的白色纱布,脖子上也有红肿的痕迹,但莫眠此刻完全将它们忽略,厉声质问裴雁来:“他们不是你真正的亲人,为什么还要和他们纠缠不清?”

    她的声音气愤,也带着不被人知晓的慌乱无措。

    她不明白裴雁来为什么不能直接利落地斩断过去,从此一心一意生活在这个家里。

    裴雁来看着她的表情,眉头皱起,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阿言还小,一个人住在家里我不放心,我只是把她带回来住一晚。”

    莫眠摇头,狠下心道:“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和他们来往。”

    这样的态度出乎了裴雁来的意料,他不理解,“为什么?您想让我丢掉阿言吗?她是我妹妹。”

    “你的妹妹只有月牙一个。”莫眠截断他的话,冷声说。

    “她不是。”裴雁来否认,眼神微动,“她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既没有血缘上的联系,也没有十多年的陪伴相处,算哪门子的妹妹。

    在身世揭晓之前,他们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裴月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喉咙微痒,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莫眠震惊地看着他。

    她还以为裴雁来已经在接受这个家,然而,他现在这句话,完全打碎了她的幻想。

    裴雁来沉声说:“您不能否定我过去十七年的人生。”

    他们不能简单地将那十七年一笔勾销,以为把他接回裴家,就可以将他的从前完全抹去。

    那些都是他活过的痕迹。

    莫眠眼里的哀痛大过惊讶,久久不能言语。

    半晌后,她轻声问:“你在怪我吗?”

    裴雁来看着她的眼泪,想说他没有责怪,但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开口。

    他避开了莫眠的眼神。

    “你应该怪我。”莫眠喃喃,语气轻若无声。

    裴雁来提出要求:“我想让您撤销对秦虹的控告,放她出来。”

    莫眠擦掉眼泪,拒绝了他:“不可能。”

    裴雁来还想再说话,但莫眠却吸了口气,转头不看他。

    勉强维持着镇定,她说道:“时间太晚了,你们先去休息,明天把那个孩子送走,我不想在家里看到她。”

    裴月还不知道怎么回到了房间,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明明不是她和妈妈吵架,但她的心却仍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压得太紧太实,让她喘不过一丝气。

    他们吵架的时候,没有责怪她,可是这种不责怪更让她难受。

    天花板上的白光照在她的眼睛里,她没忍住,又掉了眼泪。

    从一开始的庆幸,到之后的愧疚,再到现在深重的压力,她快要被这种因为身份错位带来的重担击碎。

    无法自处,难以自处。

    抬起胳膊擦掉眼泪,她才发现手上还攥着给裴雁来的消肿药膏。

    眼神一时怔然。

    敲响对面的房门,却很久都没人来开门。

    裴月还不知道是该转身离开还是站在原地继续再敲。

    踌躇,犹豫,迟疑,这种种情绪蔓延的片刻,便让她错过了最佳逃脱的时机。

    “你在干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冷的,带了点淡淡的倦意。

    裴月还的心跳陡然快了一拍,转过身去,就撞上了对方漠然的幽深眼眸。

    是该怪命运无常的错乱,还是人力搅动的微澜。

    脑子里浑浑噩噩,裴月还半天说不出话。

    裴雁来皱眉,声音更加冷,也更加不耐烦,“傻了?”

    裴月还摇头,将手里的药膏递给他,“脖子和手上记得抹药。”

    裴雁来看着那盒药膏,又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药膏,然后开门走进房间。关门的时候裴月还仍旧站在外面,看起来不准备离开。

    “还有事?”

    裴月还摇头,又很快点头。

    裴雁来的眼神充满了厌烦和嫌弃。

    “有事。”见他不耐烦,裴月还立即开口,又问:“我能进去你房间说吗?”

    裴雁来斜了她一眼,语气微讽:“不怕挨揍了?”

    裴月还看着他,眼神认真,指着他的脖子,“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

    裴雁来嘴角讽刺的笑意僵住,然后转身往里走,丢下一句,“与你无关。”

    裴月还走进房间,将房门轻轻掩上,裴雁来坐在床头,余光扫到她的动作,没说什么话。

    仰靠在床头,裴雁来觉得头又开始疼了,闭上眼睛,却很久没有听见裴月还的声音。

    “你要是不说就滚出去。”他现在没有耐性跟她耗。

    裴月还看着他,定了定神,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答应你,妹妹。”裴月还说到这里顿了下,继续道,“你答应会让她妈妈回家,你准备怎么做?妈妈刚才不同意你的要求。”

    裴雁来听到她的话,闭着眼睛,笑了一下,声音懒散:“她妈妈,不也是你妈?”

    寒意爬满了脊背,裴月还脸色白了几分,她说:“我知道。”

    她知道那个女孩才是她的亲生妹妹,关在监狱里的女人是她的亲生母亲。

    裴雁来睁开眼睛,直直地看向她,她站在门口,陷在一片昏暗的阴影里。裴雁来看不清她的神色。

    收起唇角嘲弄的笑意,裴雁来问:“你想要我怎么做?”

    裴月还摇头,左手握住右手腕,轻声说:“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该如何破解这个难题,没有线索,没有出口。

    裴雁来唇角掀起,想要笑一下,却最终未能成功。他转开眼神,看向窗外的夜色,别墅的灯光还亮着,映在窗外,光影模糊。

    两个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双双沉默。

    过了很久,裴月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们两个拿回属于自己的身份,回到各自的位置,这件意外事故才算是彻底结束。”

    裴雁来眼神微怔,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却没有回头。

    “因为被调换,造成身份的错位,所以连带着这个身份带来的一系列感情和归属都变得复杂。明明我不是始作俑者,却也无法在你面前说我没有一点错,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抢占了你的位置,享受了你的人生,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我是该向你说一声抱歉,也应该对你有所亏欠,我也已经在想办法去弥补你,可是……可是……”

    她颤抖地说完这些话,嗓音哽咽,她把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积压的情绪都在此刻倾倒。

    她说:“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我造成的,没有人跟我说过……说我不应该姓裴,没有人跟我说过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也没有人跟我说过……是我改变了……你的人生。”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眼前一片模糊,泪水爬满了脸,裴月还说了最后一句话,她向他道歉。

    “抱歉,我不是一个完美的行凶者。”

    裴雁来的眼睛仍旧注视着窗外,夜风扬起,吹来一股凉意。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房门被拉开,紧接着又被合上。

    轻轻地撞击声,让裴雁来的心神跟着震颤,他的视线下移,看见她刚才带来,被他随手扔在那里的白色药膏。

    天色刚明,裴月还就睁开了眼睛。昨晚从裴雁来房间回来,她又哭了好久,现在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

    起床洗了把脸,裴月还看着镜子里的黑眼圈,脸色憔悴,眼神黯然。去衣帽间拿了一套衣服,她刚换好,就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

    她的动作顿住,继而匆匆跑向阳台,却只看到裴雁来在车里一晃而逝的侧脸。

    现在才六点十分,他要去哪里?

    顾不上想那么多,裴月还迅速跑下楼,但早已看不见车影。

    焦急、慌乱、不知所措。

    她忽然想到什么,立即冲去客房,里面空空如也,徐露言也已经不在了。

    他们是一起离开的。

    他要去干什么?还会回来吗?还是说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因为妈妈不接受,所以他要自己去照顾徐露言。

    裴月还的心脏莫名跳得很快,脑子里一片空白。

    恍惚间,她想到昨晚去过的地方和见过的人,迅速冲回房间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打了出去。

    陈星接起电话时,还没有睡醒,声音沙哑。

    “喂,你找雁哥吗?他的手机送我了。”

    裴月还攥紧手机,声音尽量放松,“你好,我是裴月还,昨天下午我们见过面。”

    陈星听到对方的声音,立刻清醒,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眼睛瞪大,轻咳一声,“你有什么事?”

    指甲快要刺破皮肤,但裴月还的语气仍然轻松,她说:“裴雁来让我给他带东西,但是说到一半通话就中断了,我想他的手机应该没电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好像挺急的。”

    陈星对她的话没有丝毫怀疑,毕竟裴雁来刚刚才给他发了信息。

    抓了抓头发,他说:“雁哥早上要带阿言去看守所找虹姨,要不然你把东西给我,我帮忙带过去。”

    “不用了,我怕来不及,你把看守所地址告诉我,我现在就给他送过去。”

    裴月还咬着唇,等陈星说完后,迅速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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