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娇虽然常年在外跑演出,厨艺却意外得很不错。苏醒尘原本不想让客人下厨,但胡娇相当强硬地把他赶出了厨房,昂首道:“我可没跟你客气,我是要让辰辰尝尝我的手艺。”

    她用锅铲的尖指指站在面前的苏醒尘和一旁在椅子上躺尸的许坤,哼道:“你们只能算沾她的光。”

    “好香!”陈晓辰一进客厅就闻到了香味,原先阴郁的心情立刻消散了大半,她使劲嗅了嗅,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声说,“胡娇!你你你你……”

    胡娇笑意盎然地望着陈晓辰这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模样,明知故问道:“我怎么了?你慢慢说,不着急。”

    “你是不是做那几道菜了?”陈晓辰说完就转头看向餐桌,桌上果然摆着好多她熟悉的菜。桌子正中央有个砂锅,里头炖着笋丝、排骨、豆腐、粉条以及各种配菜;有红烧鸡翅、酱油炒肉、蒜蓉娃娃菜金针菇粉丝……

    这些菜,在网络上搜一搜菜谱,其实都能照着做出来。但是陈晓辰自己也曾经做过,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味,大概是调料的比例和火候把握得不好。

    她兴致勃勃地坐下,外头的苏醒尘和许坤也跟了进来,相继入座。

    许坤大叫着:“好香啊!总算能吃了!我要饿得归西了。”苏醒尘则格外沉默。

    陈晓辰拿起筷子把桌上的菜逐道尝了尝,语气一瞬间就变了,她的心情有些难以言喻,含泪看着胡娇,说:“是妈妈的味道。”

    以前妈妈的拿手菜,陈晓辰总不乐意学,胡娇倒是上手学了好几道,她做的菜有陈晓辰记忆中家的感觉。

    “不许哭,你给我把眼泪憋回去,”胡娇佯装嫌弃地揉了把陈晓辰的头,好笑道,“你想吃,我以后还给你做不就好了?多稀罕。”

    陈晓辰狠狠点了点头,又去夹菜吃。

    许坤吃了几口后连呼好吃,把每道菜都挨个夸了遍,听得胡娇很是受用。她乐道:“我可是一般不下厨的,说你们沾了辰辰的光没说错吧?”

    “没错没错!”许坤看了眼夹了个鸡翅默默品尝的苏醒尘,以手肘撞撞他,开玩笑道,“你也谢谢人胡娇啊。”

    苏醒尘原本低着头吃饭,存在感并不强,但他一抬头,陈晓辰望向他时,不禁哽了哽。许坤眨巴了一下眼,疑惑道:“你这是……”

    苏醒尘眼中蒙着水雾,眼泪要掉不掉,看起来像是在忍着泪意。

    “好吃哭了?”胡娇接话,有些迷茫。她知道自己的厨艺算不错,但也没有到大厨水准。陈晓辰格外喜欢是因为这菜有她童年的味道,而许坤喜欢大概是因为他馋。苏醒尘反应这么大她是没想到的。

    苏醒尘默了默,才点头道:“很好吃。”他声音略微有些哑,说完后就放下筷子起身,道了声“抱歉”离席了,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胡娇皱眉,又吃了口自己的做的菜,自我怀疑:“不至于吧……”

    陈晓辰望着苏醒尘离开的背影,放下筷子对胡娇说:“我去看看他。”

    苏醒尘没走太远,陈晓辰上楼的时候,就看到他一个人默默站在二楼的露台吹风。苏醒尘听到陈晓辰的脚步声,微微将头偏开,不愿意她看见自己的神情。

    “你怎么了?”陈晓辰站在他身边,与他并列,她很贴心地目视前方,望着天上高悬的圆月,轻声问他,语气自然地像是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有点……”苏醒尘也跟着她一起看月亮,似乎在措辞、又似乎在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他叹了口气,承认道,“想家。”

    陈晓辰回头看他,这次苏醒尘没有回避,而是坦然与她对视。他脸颊上还残存着泪痕,在月色照耀下格外明显。

    陈晓辰恍然,似乎苏醒尘一直在她面前都是可靠又强大的前辈形象,以至于她都忘了,他也有自己想念的亲人、想要回忆的童年、以及感到沉痛的往事。

    “你想爸爸妈妈了吗?”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又何谈感同身受?陈晓辰自己也失去过父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感受。

    她记得学生时代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我永远困在这潮湿中,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狂风暴雨。”

    那时的陈晓辰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快地就懂得其中的深意。尽管那场悲剧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在日常生活中,她还能大笑、和人逗趣,然而哪怕只是听到一句耳熟的台词、看到有关的旧物、吃到有家乡口味的饭菜……都足以将人打回十八层地狱,受尽烈火焚烧。

    刚被胡娇斥回去的眼泪又有卷土重来的意思。陈晓辰吸了吸鼻子,在心里暗自道:不许哭。她是来安慰人的,等会要是发展成两个人面对面大哭的局面,也太奇怪了吧?

    “嗯,很想很想。”苏醒尘应了她一声,他用陈晓辰看不懂的眼神望着她的眼眸,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只是,可能不是你想的那个爸爸妈妈。

    苏醒尘从未向陈晓辰提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事实上,他时常怀疑,那对夫妻真的配称得上是父母吗?

    很难说出口的是,苏醒尘对“父母”这一词的印象,大多数来自于陈晓辰的“父母”。那时他刚来到陈晓辰家,自尊与自卑使他无法安然地享受这对夫妻所提供给他的家、衣物、食物,以及爱。而他们带着取之不竭的爱意,重塑了苏醒尘对于“家”的认知。

    他小的时候,最幸福的日子就是盯着辰辰写完作业后,一起等着“爸爸”下班回家,然后一家人团聚在桌上,一起吃饭。

    离开之后,他也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再尝到这样熟悉的味道了。尽管如此,在国外的日子里,他的心里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小家庭,在等着他回去团聚。

    而他此刻因触景生情所流下的眼泪,和陈晓辰的泪水殊途同归,是在怀念同一个爸爸妈妈。

    他只是沉默地与陈晓辰对视,然后轻声问:“我能不能,抱抱你?”

    陈晓辰的无数次大哭都是被苏醒尘接住的,他接受她所有好的、坏的情绪,而把自己的那一份封存起来,轻易不示人。

    他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想说“拒绝也不要紧。”然而陈晓辰比他更快地上前一步,轻轻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苏醒尘的呼吸都停了一瞬,他感受到陈晓辰说话的气息轻轻喷洒在自己的衣襟上,对自己说:“你哭吧,我可以假装没听到。”

    苏醒尘慢慢伸手,回抱了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苏醒尘是否哭了,陈晓辰无从得知。

    好吧,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因为他的呼吸逐渐变得不规律,偶尔泄露出一声叹息,其中隐含着泪意与悲恸。最重要的是,陈晓辰感觉到,自己肩膀处的袖子被微微打湿了。

    苏醒尘想起三年前他匆匆回国,听到陈晓辰父母的死讯,闯入医院时,只看到冰冷的尸体,和性情大变的陈晓辰。

    他强撑着主持了丧事,好好安葬了他们,一边还要应对陈晓辰欠下的巨额债务,和她不时流露出对他的巨大恶意。

    苏醒尘看起来冷静、自持,他处理一切的模样都是如此淡漠,似乎只是在还以前微末时所欠下的人情——如同外界所传的,是个冷漠的生意人。

    然而某一天,当他一个人携花来到陈晓辰父母的墓地时,看着墓碑上熟悉的照片时,想起了出门前宁肯在家待着无所事事的陈晓辰。

    那个陈晓辰坐在沙发上,为自己涂着指甲油,冷漠地说:“为什么要去?天气这么热,我才不要。”

    苏醒尘单膝跪在墓前,伸手轻轻抚着那墓碑上的照片,看着照片里的小人熟悉而和蔼的笑意,没有忍住落下眼泪来。泪水打湿了身前的土壤,苏醒尘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及时回来,没能来得及尽孝,也没能带陈晓辰来看看他们。

    苏醒尘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圆月当空,银色的光辉照耀大地,陈晓辰有规律地用手掌轻拍他的背,叹息道:“哭吧,哭吧……没关系,我也是你的家人呀。”

    她并不知道他究竟在悲伤什么,然而却很希望能够给予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慰。

    等到两人平复了情绪,苏醒尘又靠在了栏杆上,把脸别了过去,不看陈晓辰。

    陈晓辰好笑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哎呀,没事的,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见苏醒尘微微偏过头,陈晓辰继续安慰他:“胡娇她们还在等呢,晚上的菜这么好吃,我们不能浪费对不对?”

    没想到苏醒尘听完这句话就笑了。

    陈晓辰疑惑:“你笑什么?”

    苏醒尘摇了摇头,说:“你啊……”真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小时候陈晓辰闹脾气不愿意吃饭,就是苏醒尘负责哄她——“辰辰乖,妈妈这么辛苦做好的饭,我们不能浪费对不对?”

    一瞬间,有种角色颠倒的奇异感。

    陈晓辰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苏醒尘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转了过来,像个没事人似的,对陈晓辰说:“走吧。”

    另一厢,许坤撑着脸,无奈呻吟:“他们啥时候回来呀……”

    他看着胡娇盯着自己,不允许他伸筷子的霸道样,叹道:“这种一定要等人来齐才准动筷的规矩到底是从哪里传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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