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日傍晚,张成岭与赵玉颜二人才回到四季山庄。
温客行与周子舒披衣自卧房走出,目送两个孩子进了屋,才终于放下心来。
玉颜一张俏脸笑的像花似的,仿佛下山是得了什么好事情。成岭的面色虽不太高兴,但也是正常模样,丝毫不见昨夜冲进雨中的疯模样。甚至看见温周后,还神色自若的打了个招呼。
“这是疯了,还是傻了?”赵玉颜恨不得自己一长七尺高,壮的能把成岭挡住才好,可莫要叫师父与周叔看出什么问题。
这一天一夜的故事,可是颇为曲折。赵玉颜跟着他进了院,简直是不错眼睛的盯着人看,怕他一个想不开,再做出些什么事。精疲力竭的她被门框绊住了脚,错神之中,直摔进了成岭的怀里。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的提问。
“没事。”“没事。”
张成岭将一瘸一拐的姑娘揽进怀里,一只手予她借力,另一只手紧紧搂着不让她下滑,就这样将人带到了床上。
“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真的没什么事了。”张成岭把人按在了自己的床上,认真说到:“亲人去世、几经辗转,一路上承蒙师父师叔的帮助,我才能保住性命,学习武功。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孩子了,善恶是非我心里有数。”
“那他...你怎么办?”赵玉颜握住了他的手,还是没将温客行的名字宣之于口。
“我不知道。”
张成岭没有袒露自己的想法,眼睛有意无意间嫖向窗外,好像在等谁的离去。
半晌,温客行披着外袍自角落里走出。
到底是他多想了还是如何,总觉得这两个崽子今夜怪怪的,还以为他们吵架闹了别扭,他这才过来蹲的墙角。
算了,子时将至,他还得回去给阿絮运功疗伤呢。这两个磨人冤家就自己玩吧。
“走了。”玉颜轻声提醒着他。
“你恨他么?”她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恨,我不恨温叔。”成岭终于坦白了内心的想法,“鬼谷杀了我镜湖上下,这份血仇我一定会报。但他...我今日想明白了一件事。杀我家人的命令不是他所下,抢我家琉璃甲的也不是他。他明明可以袖手旁观,却救了我性命;明明可以不管我,却一路跟着我和师父......若仅仅因为他是鬼谷谷主,我就要把仇恨加诸在他身上,与他反目成仇,那才是中了小人圈套。”
两相交握的手紧紧缠在一处,赵玉颜抬头看着他,看着眼前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张成岭,心里不住地惊叹。同时,她也被少年这份清醒与纯良,再一次打动。
“时候不早了,玉颜你......”
回去歇息吧。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张成岭就被床上的人一个使力,半拽半坐了下来。
“不是每日卯时就要起床练功么?早点睡觉,养足精神吧!”赵玉颜还是决定留下看着他,陪他一起跨过心上的难关。
“哦...好,好。”
呆瓜金豆侠又被人打回了本相,只一个劲儿点头说好,连姑娘的手都舍不得放开。
四季山庄的四个人,只占了两间房子。
看来是昆州的冬夜太过凄苦难捱,有些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报团取暖”。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天蒙蒙亮,鸡叫头遍才过去没多久,赵玉颜就听见了身边窸窣的起床声响。
“离卯时还远,怎么起这么早?”
她揉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喊住了那正欲蹑手蹑脚出门的少年。
“我睡不着,夜里总是做梦。鸡叫头遍我便醒了,又怕吵着你,所以打算出去练功。”
“回来,”玉颜披了件外衣匆匆走了过来,催着那着急出门的人坐回梳妆台前,“你绑的那头发丑死了,你难道想顶着这样一个鸟窝出去练功?”
两个人这下都睡不着了,干脆一起出门忙活。成岭打水劈柴,玉颜烧锅做饭,手脚麻利的端出了四人的早饭。
温客行被一个奇怪的噩梦惊醒,直接让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了身边的位置,周子舒不在,想来是去练功了。
床边的香炉还在焚香,缕缕青烟带着一丝熟悉的味道。温客行仔细闻了闻,倒觉得与玉颜的药囊有些相似。
“奇怪,怎么点了阿絮的安神香,反倒做了些这么奇怪的梦。”温客行带着些恍惚,连外套都未曾披上,穿着中衣便出了门。看到一个傻儿子在院子里练功,另一个傻丫头还坐在一旁捣磨药材,他有些奇怪。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起这么早,显得他好吃懒做、懒人一个似的。
“成岭,现在什么时辰了?”
磨药的动作停滞了,玉颜支起耳朵紧紧关注着他二人,关心成岭的动作。
“卯正辰初。”
“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一会?你师父那有些助眠的香料,回头我叫他给你点上。”许是自己的状态就不正常,温客行没有发觉张成岭的欲言又止,反倒是转过头看着赵玉颜说话,“丫头,你那香囊是怎么做的?我闻着味道与阿絮的醉生梦死香这么像...你们二人一起研究下也成。”
“我睡不着,我总梦见鬼谷。”
成岭忽然抢过了话,把话题扯到鬼谷上。他眼瞅着温客行变了脸色,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他,愧疚的不成样子。
张成岭将自己昨夜的话复述了一遍,一边说自己想早日练成武功找鬼谷报仇,一边说温客行与周子舒是对他最好的人。不动声色,却字字真诚,叫那隐瞒身份的师叔愧疚满怀。成岭没有说破自己知晓温客行的鬼主身份,却以这种赌气任性的方式,选择了原谅。
对不起,温叔,我原谅你了。
温客行不知道他的鬼主意,只觉得这小子字字句句都是一把刀,一个劲儿戳中他的心。他不敢接话,生怕自己身份暴露,只能胡乱找了个由头岔过,为他纠正八卦掌。用罢早膳的周子舒也来到了前院,看到老温肯教成岭武功,心里倍感欣慰。小小庭院虽只有四个人,可他这一瞬仿佛又看到了四季山庄当年的样子。
就在这时,平安银庄的伙计敲响了山庄大门,指明店里有给周先生的信。周子舒不明所以,一时中想不到谁会给他寄信,就带温客行与两个孩子前往平安银庄。
赵玉颜今日也计划着下山,不仅要给蝎王与杨蔚玄回信,还要把新改过的药方抓出来试试,给便宜师父治那邪门的头疼病。
周子舒见到银庄的掌柜平安,才发觉是位老朋友。原来平安银庄是七爷的产业,这封信是老剑仙写的。叶白衣千里迢迢从蜀中去到南疆巫医谷,请大巫与他共同为周子舒疗伤。本来他秦怀章的徒弟不认得景北渊与乌溪,可叶白衣没成想,他们是周子舒的旧相识。气的满眼冒火的叶白衣不知怎么发泄,就提笔手书了一番,一封信大骂周子舒“我去你大爷的,你混蛋”,还让四季山庄给他准备饺子。
温客行与张成岭见了那信,再看看周子舒那说不上来的表情,也不免笑出声。
“这老家伙还想吃饺子呢,门都没有!”
平安又转达了七爷大巫抵达中原的时间,还替主子问候了老友,这才分出心思来与赵玉颜说话。他本姓宋,原是南宁王府的管家、七爷的心腹助手,年龄比七爷大上个几岁,这些年略略发福,像个北方来的中年富商。虽然平日不爱言语,但七爷却称他大智若愚,看着憨憨傻傻的样子,管家上可是一把好手。老实巴交的,内心却十分有数。
对自家的大散财童子,平安一向是敢说教的,甚至能追的景北渊团团转。但对自家的小败家孩子,平安可一向是予取予求,生怕小姑娘出门在外,钱财不够花。
“够用的,我晓得,不需要不需要...”
“我知道了,我记着的,我先去抓药了......”赵玉颜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对久未相见的平安毫无招架之力。
张成岭也是头一次见有人被别人追着塞钱还不要的,他不禁对玉颜的“父母”更加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家世背景,能堆出这么一个视金如土的姑娘来?
还是那日熟悉的药店,那个不起眼的伙计。赵玉颜最近亦是不轻松,一边和蝎王研究孟婆汤,一边不断的为喜丧鬼调整治疗离魂之症的方子。
今日倒是有点意外之喜,蝎王给她传来了孟婆汤的配方,毒蝎几乎是快马加鞭的送来了昆州府。
蝎揭留波还特地嘱咐了,不仅要找出解药,还要她找齐七种毒虫,额外配一副孟婆汤。至于这汤会被他喂给谁,这不是赵玉颜所关心的事。
“清风剑派来消息了吗?”她一边盯着伙计抓药一边闲聊,“蔚玄师兄的消息断了这么久,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杨公子没有消息给我,许是近来清风剑派封山警戒,才不好传消息出来。不过有我在,您也不用担心,毒蝎和杨公子的消息都是一样的。”
“群鬼册是谁鼓捣出来的,难道他们就不怕鬼谷那几位穷凶极恶的煞神反咬一口?”她远在昆州,又和杨蔚玄断了联系,心中不是不怕。虽然她选择了与蝎王合作,但并不代表毒蝎值得信任。今日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和这传信的小卒子套换消息。
“属下不敢妄议主上,也请姑娘慎言,以示对主子的尊重。”
得了,一个油盐不进的东西。
“平城那边,查的如何了?”
她开始关心另一边的消息,不知道蝎王与杨蔚玄二人在赵敬的老家查的如何。
“大王叫姑娘回去,您回去自然便会知晓。”衷心的小伙计代蝎王发声,又一次催促她回到五湖盟,“姑娘您离开的太久,恐怕都忘了,新的英雄大会将快举行了。若您不出席大会,反叫主上知道你在昆州倒贴那镜湖派废物,恐怕又是一顿禁闭吧......”
“知道了,滚吧。”
赵玉颜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何时一个毒蝎的探子杀手也敢这般对她说话?若不是他留下有用,依她的性子,早就一把毒粉招呼了去,叫他登时毙命、死相惨绝。
温客行与周子舒带着张成岭在茶摊上喝水,顺便等一等赵玉颜抓药回来。温客行无意中看到了云栽,见她一脸着急的样子,心下也只怕薄情司出了大变故。周子舒看他忽然着急了起来,凳子上有钉子一样的张望,也大概猜出了什么事。两人独瞒着成岭,温客行用补画做借口抽身,周子舒也应和了他几句掩护他离去。
只可惜,两个人苦苦掩藏的身份,早就被漫天遍地的群鬼册曝了个一干二净。被蒙在鼓里的张成岭还捧过一本细细拜读过呢。
操心的两位长辈与操心的两个孩子,不约而同选择了隐瞒,就是怕戳中对方心底的痛苦。如今你不知我、我不知你的局面,也算是一场无巧不成书的尴尬事。
四季山庄
“周叔,要不要我去做饭啊...”
玉颜撇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周子舒,又听见了张成岭不知道第多少声肚子咕咕叫的动静,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歇着,等你师父回来做。”
周子舒坐在院里,招呼着玉颜与他一起过来坐下,还要教她调香,“丫头,你师父跟我说,你对醉生梦死感兴趣,我把这香料的配方与法子抄给你,你可以自己试试看,若是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听了醉生梦死香,又知道这事儿是温客行提的,赵玉颜也不免有些感动。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心还挺细。
“师父,饿......”张成岭被两人晾在一旁,抱着肚子委屈巴巴的开口喊饿。玉颜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说话,但也恨不得盼着师父快点回来,把这小呆瓜的肚子填饱。
“怎么,心疼了?”
周子舒一边誊写配方一边开口,打趣眼前心疼成岭饿肚子的小姑娘,“成岭一个大小伙子,一顿不吃饿不死,让他自己进去找吃的,你不许一味偏他。”
张成岭得了令,拔腿就跑,也顾不上哪里有吃的哪里没有,闷头往后堂扎。这无头苍蝇乱撞的样子,看的玉颜心里着急,在后面喊着让他回卧房吃糖馃子。
“周叔,师父若是今晚不回,那你就饿着肚子等他回来做饭么?”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
“丫头,你以为我只是懒得做饭么?”周子舒吹干纸上墨痕,将药方塞给了玉颜,“我与七爷和大巫相识多年,为何不早去南疆求医?”
“我不知道。”
赵玉颜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不是本人,自然猜不出周子舒的想法。
“之前是我自己不想活了,所以,何必麻烦他二人呢?”
她不理解,也不明白,这世上人都是惜命贪生的,怎么会有这样明知道自己有希望,却还要放逐沉沦的人。为何他宁化一个乞丐流浪三五年去死,都不愿享常人之寿、安享天年。
“那现在呢?”她又问出一个问题。
为何现在的你渴望治愈,渴望活下去?
“现在,有了你师父呗。”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周子舒还是第一次在小辈的面前坦白心意。
他求死,因为天窗葬送了他的前半生,葬送了四季山庄八十位至亲兄弟。他看不见未来,瞧不见光亮,只想抱着满身的血与遗憾,沉沦地狱。他求生,是因为他遇见了温客行,瞅见了那古怪却令他动心的人,感受到了情意,得到了另一颗心血犹红的共鸣,他只愿了结二人半生恩怨,带着成岭来日归隐田园生活。
“因为有了老温,我才觉得活着另有一番滋味。因为你师父,我才觉得活下来才好,为自己活着。”他又提到了今日等着温客行做饭的事,“丫头,我之所以要等你师父回来,难道仅仅贪他伺候我做一顿饭?没有他还有你,没有你我也能带成岭出去吃,何苦为难咱们爷仨的肚子。”
“你聪明,知道的事情也多,甚至还会在背后帮我们。但你年纪小,看不清真相与阴谋背后的人心。你师父纵鬼谷行事、挑拨江湖正派互相撕咬,是抱定了与世共焚的绝心。”说到此处,周子舒顿了一下,似乎在为自己组织语言,“你师父的命太苦了,遭逢大变后再也没体味过人间暖阳。若不是还有一点热乎吊着他,恐怕世上早没有温客行这人了。”
“是...湘姐姐么?”
赵玉颜仿佛懂了,又似乎摸不到那线。
“是啊,阿湘是个好姑娘...老温是把他当亲女儿一样疼的。”周子舒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玉颜,“现在不一样了,你、我、成岭都是他心底的那股热乎气,我们每与他相处一日,便会暖他一丝、捂热他一毫。”
“那与今天晚上挨饿有什么关系?”
小丫头一句话拉他回到了正题。
“我们是他的家人,要在家里等他回来一起吃。若你师父孤身回来,一看咱们爷仨吃完了,心里会不会觉得自己孤独?”周子舒笑着给她解答疑惑,还拍了拍玉颜的脑袋顶,说她是个一窍不通的小傻子。
“我便是要让他知道,我在家里等他,孩子们在家里等他。我用这些人和这些事拴住他、吊着他,让他记得有人念他,日后孤身在外注意自己的小命,活着回来。”
温客行与周子舒披衣自卧房走出,目送两个孩子进了屋,才终于放下心来。
玉颜一张俏脸笑的像花似的,仿佛下山是得了什么好事情。成岭的面色虽不太高兴,但也是正常模样,丝毫不见昨夜冲进雨中的疯模样。甚至看见温周后,还神色自若的打了个招呼。
“这是疯了,还是傻了?”赵玉颜恨不得自己一长七尺高,壮的能把成岭挡住才好,可莫要叫师父与周叔看出什么问题。
这一天一夜的故事,可是颇为曲折。赵玉颜跟着他进了院,简直是不错眼睛的盯着人看,怕他一个想不开,再做出些什么事。精疲力竭的她被门框绊住了脚,错神之中,直摔进了成岭的怀里。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的提问。
“没事。”“没事。”
张成岭将一瘸一拐的姑娘揽进怀里,一只手予她借力,另一只手紧紧搂着不让她下滑,就这样将人带到了床上。
“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真的没什么事了。”张成岭把人按在了自己的床上,认真说到:“亲人去世、几经辗转,一路上承蒙师父师叔的帮助,我才能保住性命,学习武功。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孩子了,善恶是非我心里有数。”
“那他...你怎么办?”赵玉颜握住了他的手,还是没将温客行的名字宣之于口。
“我不知道。”
张成岭没有袒露自己的想法,眼睛有意无意间嫖向窗外,好像在等谁的离去。
半晌,温客行披着外袍自角落里走出。
到底是他多想了还是如何,总觉得这两个崽子今夜怪怪的,还以为他们吵架闹了别扭,他这才过来蹲的墙角。
算了,子时将至,他还得回去给阿絮运功疗伤呢。这两个磨人冤家就自己玩吧。
“走了。”玉颜轻声提醒着他。
“你恨他么?”她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恨,我不恨温叔。”成岭终于坦白了内心的想法,“鬼谷杀了我镜湖上下,这份血仇我一定会报。但他...我今日想明白了一件事。杀我家人的命令不是他所下,抢我家琉璃甲的也不是他。他明明可以袖手旁观,却救了我性命;明明可以不管我,却一路跟着我和师父......若仅仅因为他是鬼谷谷主,我就要把仇恨加诸在他身上,与他反目成仇,那才是中了小人圈套。”
两相交握的手紧紧缠在一处,赵玉颜抬头看着他,看着眼前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张成岭,心里不住地惊叹。同时,她也被少年这份清醒与纯良,再一次打动。
“时候不早了,玉颜你......”
回去歇息吧。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张成岭就被床上的人一个使力,半拽半坐了下来。
“不是每日卯时就要起床练功么?早点睡觉,养足精神吧!”赵玉颜还是决定留下看着他,陪他一起跨过心上的难关。
“哦...好,好。”
呆瓜金豆侠又被人打回了本相,只一个劲儿点头说好,连姑娘的手都舍不得放开。
四季山庄的四个人,只占了两间房子。
看来是昆州的冬夜太过凄苦难捱,有些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报团取暖”。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天蒙蒙亮,鸡叫头遍才过去没多久,赵玉颜就听见了身边窸窣的起床声响。
“离卯时还远,怎么起这么早?”
她揉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喊住了那正欲蹑手蹑脚出门的少年。
“我睡不着,夜里总是做梦。鸡叫头遍我便醒了,又怕吵着你,所以打算出去练功。”
“回来,”玉颜披了件外衣匆匆走了过来,催着那着急出门的人坐回梳妆台前,“你绑的那头发丑死了,你难道想顶着这样一个鸟窝出去练功?”
两个人这下都睡不着了,干脆一起出门忙活。成岭打水劈柴,玉颜烧锅做饭,手脚麻利的端出了四人的早饭。
温客行被一个奇怪的噩梦惊醒,直接让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了身边的位置,周子舒不在,想来是去练功了。
床边的香炉还在焚香,缕缕青烟带着一丝熟悉的味道。温客行仔细闻了闻,倒觉得与玉颜的药囊有些相似。
“奇怪,怎么点了阿絮的安神香,反倒做了些这么奇怪的梦。”温客行带着些恍惚,连外套都未曾披上,穿着中衣便出了门。看到一个傻儿子在院子里练功,另一个傻丫头还坐在一旁捣磨药材,他有些奇怪。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起这么早,显得他好吃懒做、懒人一个似的。
“成岭,现在什么时辰了?”
磨药的动作停滞了,玉颜支起耳朵紧紧关注着他二人,关心成岭的动作。
“卯正辰初。”
“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一会?你师父那有些助眠的香料,回头我叫他给你点上。”许是自己的状态就不正常,温客行没有发觉张成岭的欲言又止,反倒是转过头看着赵玉颜说话,“丫头,你那香囊是怎么做的?我闻着味道与阿絮的醉生梦死香这么像...你们二人一起研究下也成。”
“我睡不着,我总梦见鬼谷。”
成岭忽然抢过了话,把话题扯到鬼谷上。他眼瞅着温客行变了脸色,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他,愧疚的不成样子。
张成岭将自己昨夜的话复述了一遍,一边说自己想早日练成武功找鬼谷报仇,一边说温客行与周子舒是对他最好的人。不动声色,却字字真诚,叫那隐瞒身份的师叔愧疚满怀。成岭没有说破自己知晓温客行的鬼主身份,却以这种赌气任性的方式,选择了原谅。
对不起,温叔,我原谅你了。
温客行不知道他的鬼主意,只觉得这小子字字句句都是一把刀,一个劲儿戳中他的心。他不敢接话,生怕自己身份暴露,只能胡乱找了个由头岔过,为他纠正八卦掌。用罢早膳的周子舒也来到了前院,看到老温肯教成岭武功,心里倍感欣慰。小小庭院虽只有四个人,可他这一瞬仿佛又看到了四季山庄当年的样子。
就在这时,平安银庄的伙计敲响了山庄大门,指明店里有给周先生的信。周子舒不明所以,一时中想不到谁会给他寄信,就带温客行与两个孩子前往平安银庄。
赵玉颜今日也计划着下山,不仅要给蝎王与杨蔚玄回信,还要把新改过的药方抓出来试试,给便宜师父治那邪门的头疼病。
周子舒见到银庄的掌柜平安,才发觉是位老朋友。原来平安银庄是七爷的产业,这封信是老剑仙写的。叶白衣千里迢迢从蜀中去到南疆巫医谷,请大巫与他共同为周子舒疗伤。本来他秦怀章的徒弟不认得景北渊与乌溪,可叶白衣没成想,他们是周子舒的旧相识。气的满眼冒火的叶白衣不知怎么发泄,就提笔手书了一番,一封信大骂周子舒“我去你大爷的,你混蛋”,还让四季山庄给他准备饺子。
温客行与张成岭见了那信,再看看周子舒那说不上来的表情,也不免笑出声。
“这老家伙还想吃饺子呢,门都没有!”
平安又转达了七爷大巫抵达中原的时间,还替主子问候了老友,这才分出心思来与赵玉颜说话。他本姓宋,原是南宁王府的管家、七爷的心腹助手,年龄比七爷大上个几岁,这些年略略发福,像个北方来的中年富商。虽然平日不爱言语,但七爷却称他大智若愚,看着憨憨傻傻的样子,管家上可是一把好手。老实巴交的,内心却十分有数。
对自家的大散财童子,平安一向是敢说教的,甚至能追的景北渊团团转。但对自家的小败家孩子,平安可一向是予取予求,生怕小姑娘出门在外,钱财不够花。
“够用的,我晓得,不需要不需要...”
“我知道了,我记着的,我先去抓药了......”赵玉颜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对久未相见的平安毫无招架之力。
张成岭也是头一次见有人被别人追着塞钱还不要的,他不禁对玉颜的“父母”更加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家世背景,能堆出这么一个视金如土的姑娘来?
还是那日熟悉的药店,那个不起眼的伙计。赵玉颜最近亦是不轻松,一边和蝎王研究孟婆汤,一边不断的为喜丧鬼调整治疗离魂之症的方子。
今日倒是有点意外之喜,蝎王给她传来了孟婆汤的配方,毒蝎几乎是快马加鞭的送来了昆州府。
蝎揭留波还特地嘱咐了,不仅要找出解药,还要她找齐七种毒虫,额外配一副孟婆汤。至于这汤会被他喂给谁,这不是赵玉颜所关心的事。
“清风剑派来消息了吗?”她一边盯着伙计抓药一边闲聊,“蔚玄师兄的消息断了这么久,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杨公子没有消息给我,许是近来清风剑派封山警戒,才不好传消息出来。不过有我在,您也不用担心,毒蝎和杨公子的消息都是一样的。”
“群鬼册是谁鼓捣出来的,难道他们就不怕鬼谷那几位穷凶极恶的煞神反咬一口?”她远在昆州,又和杨蔚玄断了联系,心中不是不怕。虽然她选择了与蝎王合作,但并不代表毒蝎值得信任。今日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和这传信的小卒子套换消息。
“属下不敢妄议主上,也请姑娘慎言,以示对主子的尊重。”
得了,一个油盐不进的东西。
“平城那边,查的如何了?”
她开始关心另一边的消息,不知道蝎王与杨蔚玄二人在赵敬的老家查的如何。
“大王叫姑娘回去,您回去自然便会知晓。”衷心的小伙计代蝎王发声,又一次催促她回到五湖盟,“姑娘您离开的太久,恐怕都忘了,新的英雄大会将快举行了。若您不出席大会,反叫主上知道你在昆州倒贴那镜湖派废物,恐怕又是一顿禁闭吧......”
“知道了,滚吧。”
赵玉颜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何时一个毒蝎的探子杀手也敢这般对她说话?若不是他留下有用,依她的性子,早就一把毒粉招呼了去,叫他登时毙命、死相惨绝。
温客行与周子舒带着张成岭在茶摊上喝水,顺便等一等赵玉颜抓药回来。温客行无意中看到了云栽,见她一脸着急的样子,心下也只怕薄情司出了大变故。周子舒看他忽然着急了起来,凳子上有钉子一样的张望,也大概猜出了什么事。两人独瞒着成岭,温客行用补画做借口抽身,周子舒也应和了他几句掩护他离去。
只可惜,两个人苦苦掩藏的身份,早就被漫天遍地的群鬼册曝了个一干二净。被蒙在鼓里的张成岭还捧过一本细细拜读过呢。
操心的两位长辈与操心的两个孩子,不约而同选择了隐瞒,就是怕戳中对方心底的痛苦。如今你不知我、我不知你的局面,也算是一场无巧不成书的尴尬事。
四季山庄
“周叔,要不要我去做饭啊...”
玉颜撇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周子舒,又听见了张成岭不知道第多少声肚子咕咕叫的动静,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歇着,等你师父回来做。”
周子舒坐在院里,招呼着玉颜与他一起过来坐下,还要教她调香,“丫头,你师父跟我说,你对醉生梦死感兴趣,我把这香料的配方与法子抄给你,你可以自己试试看,若是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听了醉生梦死香,又知道这事儿是温客行提的,赵玉颜也不免有些感动。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心还挺细。
“师父,饿......”张成岭被两人晾在一旁,抱着肚子委屈巴巴的开口喊饿。玉颜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说话,但也恨不得盼着师父快点回来,把这小呆瓜的肚子填饱。
“怎么,心疼了?”
周子舒一边誊写配方一边开口,打趣眼前心疼成岭饿肚子的小姑娘,“成岭一个大小伙子,一顿不吃饿不死,让他自己进去找吃的,你不许一味偏他。”
张成岭得了令,拔腿就跑,也顾不上哪里有吃的哪里没有,闷头往后堂扎。这无头苍蝇乱撞的样子,看的玉颜心里着急,在后面喊着让他回卧房吃糖馃子。
“周叔,师父若是今晚不回,那你就饿着肚子等他回来做饭么?”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
“丫头,你以为我只是懒得做饭么?”周子舒吹干纸上墨痕,将药方塞给了玉颜,“我与七爷和大巫相识多年,为何不早去南疆求医?”
“我不知道。”
赵玉颜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不是本人,自然猜不出周子舒的想法。
“之前是我自己不想活了,所以,何必麻烦他二人呢?”
她不理解,也不明白,这世上人都是惜命贪生的,怎么会有这样明知道自己有希望,却还要放逐沉沦的人。为何他宁化一个乞丐流浪三五年去死,都不愿享常人之寿、安享天年。
“那现在呢?”她又问出一个问题。
为何现在的你渴望治愈,渴望活下去?
“现在,有了你师父呗。”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周子舒还是第一次在小辈的面前坦白心意。
他求死,因为天窗葬送了他的前半生,葬送了四季山庄八十位至亲兄弟。他看不见未来,瞧不见光亮,只想抱着满身的血与遗憾,沉沦地狱。他求生,是因为他遇见了温客行,瞅见了那古怪却令他动心的人,感受到了情意,得到了另一颗心血犹红的共鸣,他只愿了结二人半生恩怨,带着成岭来日归隐田园生活。
“因为有了老温,我才觉得活着另有一番滋味。因为你师父,我才觉得活下来才好,为自己活着。”他又提到了今日等着温客行做饭的事,“丫头,我之所以要等你师父回来,难道仅仅贪他伺候我做一顿饭?没有他还有你,没有你我也能带成岭出去吃,何苦为难咱们爷仨的肚子。”
“你聪明,知道的事情也多,甚至还会在背后帮我们。但你年纪小,看不清真相与阴谋背后的人心。你师父纵鬼谷行事、挑拨江湖正派互相撕咬,是抱定了与世共焚的绝心。”说到此处,周子舒顿了一下,似乎在为自己组织语言,“你师父的命太苦了,遭逢大变后再也没体味过人间暖阳。若不是还有一点热乎吊着他,恐怕世上早没有温客行这人了。”
“是...湘姐姐么?”
赵玉颜仿佛懂了,又似乎摸不到那线。
“是啊,阿湘是个好姑娘...老温是把他当亲女儿一样疼的。”周子舒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玉颜,“现在不一样了,你、我、成岭都是他心底的那股热乎气,我们每与他相处一日,便会暖他一丝、捂热他一毫。”
“那与今天晚上挨饿有什么关系?”
小丫头一句话拉他回到了正题。
“我们是他的家人,要在家里等他回来一起吃。若你师父孤身回来,一看咱们爷仨吃完了,心里会不会觉得自己孤独?”周子舒笑着给她解答疑惑,还拍了拍玉颜的脑袋顶,说她是个一窍不通的小傻子。
“我便是要让他知道,我在家里等他,孩子们在家里等他。我用这些人和这些事拴住他、吊着他,让他记得有人念他,日后孤身在外注意自己的小命,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