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天窗之主,曾是何等的大权在握、生杀予夺。”段鹏举也意识到自己踏入了陷阱,带领一十八个天窗死士杀回驻地,将毕星明一行人拦在了晋州城郊。

    “没想到最后,竟然要靠几个毛头小子来搭救,惶惶而逃,好不狼狈啊!”段鹏举以为自己识破了周子舒的调虎离山计,更瞧不上这十九个武功尔尔的弟子,“没了王爷的信重,周子舒,你以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地牢里受到的嘲讽,他要一点一点的还给这位老上司,让这姓周的知道他段鹏举,也不是吃素的!

    “你…叫什么来着?”

    他指着最前护卫的青年,状若思考,实是斜着眼瞥看马车内的动静。

    “老毕的徒弟,对吧。”

    青年弟子扯下了面巾,剑指段鹏举,以守卫的姿态站在马车前,誓要用生命守护庄主的安危。

    “我叫毕星明!”

    他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尽力拖延着时间。身后马车内正在运功疗伤的关键时刻,他心中谨记赵姑娘的叮嘱,运气周天之前,万万不能让庄主受到打搅。

    “呵呵…”,段鹏举想起了老毕,再看看眼前梗着脖子强撑的毛小子,连蔑视都不曾深到眼底,“老毕便已经够蠢笨了,调教出来的徒弟更是蠢不可言!”

    赵玉颜端坐在马车内,额上沁着汗滴,源源不断的内力自双手汇入周子舒的身体。只可惜,男人漏筛一般的破洞身子,吸取的内力几乎十不存一。

    “不能停…凤凰心经若是修补不好周叔肩胛的穿骨伤痕,我之前付出的内力便是石沉大海、全无意义…”赵玉颜面色苍白、摇摇晃晃的咬牙坚持,若不是有金线蛊在体内支持,早就抽成了人干。

    乌溪曾交代,不可将此心法显露他人。眼下周子舒情况危急,她相信师父定不会怪她。

    马车外的叫嚣传不进车中人的耳朵,周子舒拼着一口气,努力牵引着身后汇集的力量,缓缓修补着心肺间的经脉。这功法对伤口愈合有奇效,称一句“妖邪”都不为过。但他相信身后的孩子,相信玉颜的决断。

    “你以为这里应外合的计策,就能把这等要犯从天牢里劫出来?”

    “愚不可及!”

    段鹏举一一指过这些山庄故旧,嘲笑着他们的天真愚蠢:“你们每个人背后都有几双眼睛盯着,从你们计划劫狱那一刻起,老段我就知道了。偏偏,你们一无所知!”

    “你们的死鬼师父们,知道你们如此脓包么?”段鹏举从嘲笑变成了明晃晃的侮辱,“不过也感谢你们将周庄主劫出来,毕竟刀剑无眼,追杀逃犯途中,失手杀人。这也不算是违背了王爷的命令吧,哈哈哈哈!”

    赫连翊昏迷前下过命令,不杀周子舒。纵然段鹏举狠的牙痒痒,他也不敢违令杀人,只能想出个将计就计的法子,致其于死地,除去心头一大恨。

    昔日为晋王效忠送命的山庄人,被姓段的如此折辱,十九名弟子气红了双眼。与毕星明并肩的娃娃脸青年剑指朝前,上前一步,拽下面巾踩在脚下,“四季山庄的弟子没有脓包!程修之徒程子晨,今日为庄主尽忠!”

    段鹏举不屑的摆摆手,命令天窗死士拔剑结阵,早些解决了这帮四季山庄的杂碎。

    金丝玉线攒成坠,天青玉纸铺扇面。

    小小折扇一柄,翻飞舞动,飒如松林起籁,飘似白鹤翻空。纨素皎洁,欺霜赛雪,出君怀袖,摧心断命。

    该怎么形容眼前飞身跃下的红衣男子?

    列阵拼杀的黑衣死士未窥其真容,只见红衣翻飞一现,眼前玉扇一闪,颈间一凉、眼前一黑、顷刻之间便咽了气。

    “温先生?”

    毕星明认出了来人,这鬼气森森的红衣男子分明是鬼主温客行,也是与他们里应外合的合作伙伴,前来助阵的援救之兵。

    “还愣着干什么?带着他们走啊!”

    温客行见这两个年轻弟子直愣愣看着自己,出声提醒这群毛头小子撤离此地,执行原本的计策。

    程子晨率领十七名师弟迅速离去,毕星明惦念周子舒,选择了留下,守卫在马车前。

    “尊驾是谁?”

    段鹏举的手下死了一半,心中也不免有些慌乱。但他已经将周子舒围在了此地,就断不可轻易放他离去。

    他试探的询问着眼前红衣男子的身份,斟酌着自己是进,或是退。

    “温。”

    鬼主今日前来劫狱,是提前准备了一番的。大红色的交领广袖长袍堆叠图绣,白绸做衬,松绿滚边,怒意渐生的眼睛仿佛沁生血气,眼尾两抹殷红,更显鬼魅妖邪。

    “温客行。”

    今日他来,便是堂堂正正的来。

    恶徒宵小劫了他的爱人,恶鬼头子自然要杀上门来,以血还血,屠杀为报。

    “鬼谷谷主?”

    段鹏举示意手下切莫轻举妄动,这恶鬼头子武功高深莫测,更是满身邪气。

    “这事,本是个秘密。”

    “你公然道破,可叫我为难!”

    温客行冲着他轻声细语的说着,林间风声窸窣作响,似是恶鬼匍匐喘息。他手中的折扇合拢向下,淋漓鲜血已染红了脚下方寸之土,映着眼前九具余温尚存的尸体,令人心生寒意,偏偏这鬼主勾起薄唇浅笑,不禁毛骨悚然。

    “温客行,你来的正好!纵使阁下不来,天窗也要造访鬼谷,向阁下索要一件东西。”

    段鹏举的后手埋伏在附近,发出信号后片刻即可到达。他今日便不信了,纵是他温客行武功盖世,难道天窗五百精兵敌不过他单枪匹马么?

    今日他不仅要周子舒死,还要从温客行手中拿到武库密钥!

    “哈哈哈哈,本座是不是听岔了?”温客行嘲笑着眼前这跳梁小丑,不知他这份自信从何而来,“本座还未取你性命,一条狗,还敢向本座讨要索取?”

    “温谷主,你不要再装神弄鬼了!”段鹏举咬牙切齿的说到:“你恐怕坐井观天太久了,竟敢只身杀入晋州劫狱,你当天窗是什么地方?大军须弥而至,你不过单枪匹马!”

    温客行歪了歪头,端看着眼前的杂碎,脸上带着兴味的笑容。

    这姓段的还当自己有大军救援、有毒蝎同盟,以为自己是单枪匹马前来救人的。这蠢人难道没有察觉,此刻的林间,全部都是鬼谷的恶鬼,还有他“好同盟”毒蝎麾下的臭蝎子。

    “谁说他是单枪匹马!”

    温客行还未开口嘲笑眼前人,就听马车内传来了周子舒的声音。这句话虽透着虚弱,却带着那人的坚定与执着。

    在玉颜的搀扶下,周子舒缓缓走下马车。身上的衣服已经新染了斑斑血迹,肩胛处的伤痕他不欲外露,便找了匹棉巾裹住了上半身。

    温客行顿时没了对峙的心思,自毕星明手中接过周子舒,紧握着阿絮的手,带着玉颜稳稳搀扶爱人前进。

    “成岭呢?”

    周子舒用气声询问着徒弟的下落。

    “我已将他护送到安全地方,放心。”

    “星明,”他又唤来了身后弟子,“你带着玉颜尽快撤离,去与你的师兄弟汇合。”

    问罢成岭,托付下玉颜,周子舒回握住温客行的手,惨淡的面上泛起微笑。

    “如此,我们俩便可放手一搏了。”

    “阿絮,有我在。”

    温客行伸手揽住了周子舒,用自己的肩膀支撑起身体消瘦、日渐虚弱的爱人。

    周子舒,我怎会让你与我舍命一搏?

    我来救你,定然做了万全的准备。

    林中忽的起了白雾,阴暗笼罩下传来一阵又一阵桀桀作响的嘶叫。纷乱嘈杂的脚步声逐渐迫近,温客行脸上嘲笑的表情也逐渐放大。

    “温客行,你搞什么鬼花样!”

    “你都晓得喊我一声谷主了,本座身为三千恶鬼之首,怎会只身前往拜访?”

    “这不是,忒没排面的事么!”

    风轻云淡的一句笑话,却令段鹏举心下生凉。为何温客行如此有恃无恐,为何大军久久不至,此刻都已了然。

    ……

    黄白二色的纸钱自青天之上四散飘洒,林中火光冲天、爆炸之音噼啪作响。

    众鬼嘶吼喘息,钢叉刀剑交接碰撞。

    狂风骤起,卷起满地枯叶纸钱。

    烟尘尽散,伴着凄唳椎心的猫头鹰惨叫,黑压压的三千恶鬼头缠黑纱帛、脸附白面具,身穿血衣,将天窗之人团团围住。

    无常鬼、食尸鬼招摇而至,喜丧鬼领着四季山庄一十八位弟子上前。

    十方鬼众站定,向温客行并周子舒下跪行礼,高呼“谷主”尊名。

    “段统领,这算不算本座的排面?”

    温客行笑对眼前人,却没有将这条狗手刃当场。他与蝎王有约在先,天窗的杂碎仍需留下贱命一条,等候来日方长。

    段鹏举仓皇逃窜,带着手下几名残兵败将,狼狈的逃离树林。

    可惜了,他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温客行心里自嘲一声,眼前的三千恶鬼,如今又有几个听他号令?

    不过是与蝎揭留波结盟借来的。

    他这个鬼谷谷主,当的没排面极了。

    他也不惜的当什么恶鬼头子,他现在只想回到人间,做他的四季山庄二弟子。

    “师兄,”他紧了紧周子舒的手,“韩兄弟临死前,将这些孩子托付给了我。我自作主张,将他们收归门下。能把他们列入四季山庄门墙,是韩兄弟毕生所愿。”

    “亦是,我之所愿。”

    阿絮,昔日的四季山庄已然不在。

    那么今日,我便为你奉上一个新的。

    温客行放开了周子舒的手,待玉颜将他搀扶安稳后,撩起衣袍,单膝跪地。

    “四季山庄不肖二弟子温客行。”

    “参见庄主!”

    周子舒一下子没了声音。

    他看着眼前的弟子,看着跪在地上的温客行,心中充满希望,又充斥着酸涩与感动。

    温客行,老温。

    你做的一切,我懂。

    他伸出右手,缓缓抚着他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一刻,温客行仿佛得到了此生的救赎。这份回归师门的肯定,不仅仅是甄衍痛苦人生的结束,更是温客行新生的开始。

    这一刻,对周子舒的人生亦然。

    ……

    青崖山恶鬼逐渐退去,温客行带着受伤的周子舒一匹快马先行离去。

    终归这里还是晋州地界,倘若是天窗真的集结大军,杀下一个回马枪来,他二人才是死路一条。

    毕星明等人分散开来,乔装打扮后分批奔赴赛君府,与庄主汇合。

    赵玉颜与温客行对视一眼,悄悄隐入鬼众撤离的庞大队伍,在柳千巧的带领下,来到了毒蝎驻地。

    蝎王坐在案前烹茶,见她到来,也不曾抬头多瞧她一眼,仿佛屋子里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晾了她许久,久到这壶茶都已凉透了,蝎揭留波菜抬眼望了这疯丫头一眼。

    “本王就说你是个傻子,这回服了么?”

    赵玉颜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蝎王唤她前来意欲何为。若只是为了奚落她,大可不必这样。

    “坐下吧,我的好妹妹。”

    蝎揭留波倒掉了杯中冷茶,为她斟上了一盏清水。

    “如你所见,我与温客行,结盟了。”

    南疆青年顿了顿,观察着眼前人的表情,“所以,本王打算送给你一份真相,作为——你从中牵线的回报。”

    “真相”二字勾起了赵玉颜的心神,她还有许多不知道的事,她也想不通这些复杂晦涩的阴暗伎俩。如今蝎揭留波愿意和她说实话,无论是什么,她都万分好奇。

    “你可知义父与赵孚的关系?”

    蝎揭留波开门见山,将她最想知晓的事和盘托出、一一道来。

    “平康将军赵孚,是你亲生父亲。”

    “你娘是南疆白苗族的圣女,是私奔到中原后和你父亲在一起的。当时大庆与南疆交战,赵孚身为边将却私通敌方女子,这是视同谋逆的重罪。”

    “于是,他将你娘藏到了平城,赵氏一族的老家。赵孚自己也在南疆平定后,回到北方戍守。之后,他们夫妇二人深入简出,拼命掩藏你的相貌身份……直到平城失守,赵孚以身殉国,你母亲在城外殉情而死。”

    赵玉颜听完了亲生父母的故事,却不知这件事与赵敬有什么关系。

    蝎王看出了她的疑惑,将这个故事慢慢讲了下去:“当初你入五湖盟,义父说你是远房堂弟的女儿。我派人去平城查证后发现,义父他,不只是你所谓的堂伯那么简单……”

    故事不长,蝎王对她也没什么隐瞒。

    赵玉颜听完后,心中五味杂陈。

    她拿了些金贵的药材,带着自己当初被毒蝎扣下的包裹离开了驻地。柳千巧为她准备了一匹马,目送着她面色苍白,神情凝重的疾驰离去。

    “有些事,知道反倒比不知道的好。”蝎揭留波来到了艳鬼身后,似呢喃似感叹的说了一句话。

    “可有些事,人们宁愿知道残忍的真相,也不愿无知无觉的活着。”

    “若你是她,会怎么做?”他已经看不见赵玉颜的背影,却在转身时抛了个问题。

    “报仇。”

    “退下吧,千巧。”

    蝎揭留波挥退艳鬼,独自走进屋内。

    有些事情,他一人知晓就够了。

    赛君府

    赵玉颜带着药材一路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赶到了这里。平安站在门前眼巴巴守着,等着家里的孩子归来。

    “宋叔。”

    赵玉颜向平安打了个招呼,憨厚汉子的脸上露出了些温柔的笑容,领着她向主子那边走去。

    大巫与周子舒在屋内,乌溪要为老朋友这副破败身子进行一番详细的检查,尤其是这摧人性命的七窍三秋钉。

    温客行在屋外踱来踱去,一个劲的绕着圈子。阿湘虽也担心周絮的伤势,可她见主人像个陀螺一般来回打转,晃的她头都要晕了。

    “温公子,稍安勿躁。这七窍三秋钉虽然棘手,但也不是全无办法。”景北渊见他实在是担心,出言宽慰了几句。

    温客行听他言语中似乎与阿絮相识多年,向七爷提出了心中疑问。

    “我和他从小到大的交情,只不过这人长大后变得冷清可恨,有事从不开口求助。我瞧这周子舒,全没把我当成朋友。”

    “温兄,他们都到齐了!”曹蔚宁领了毕星明前来,顾湘方才打发他去迎接四季山庄的十九名弟子,如今尽数归位,曹大兔子也来向阿湘复命了。

    湘宁二人站在一处,相视笑了笑,而后便收敛了神色,面朝众人严肃了起来。

    “七爷,这是我四季山庄的门徒。在山庄重建之前,恐怕还得在贵宝地叨扰了。”

    景北渊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温客行过分客气了,“温公子,我与乌溪能有今天,多赖子舒的帮助。更何况玉颜也拜了你为师,你与我们再这般客气,我可便真恼了。”

    人都是不禁别人念叨的,景七刚刚提到自家的娇娇宝贝花儿,赵玉颜就跟在平安身后进了小院。

    有道是近乡情怯,离家将近一年的功夫,在外受了不少委屈、闯下不少祸的玉颜不敢抬头直视景北渊。更是走到了他近前,才小声的挤出了一句“爹爹”来。

    平日里,她在外都称景北渊为“主子”或“七爷”,称乌溪为“大巫”或“师父”,只有在南疆的地界上才敢如此放肆,和大傻子哥哥路塔一块喊爹。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她不仅想喊爹爹,更想抱着爹和阿爸哭一场。

    “傻丫头。”景北渊将姑娘拉进怀里,安慰的拍了拍玉颜的头顶。

    “我才不是,路塔才是大傻子!”

    景七听她还能顶嘴,便也放心了许多。

    离家出走后定是没有少受委屈、也吃了不少的苦头。还没忘记骂她哥哥,就证明闺女的状态还可以。

    温客行终于见到了自己徒弟的“神秘爹娘”,却不成想,竟是七爷与大巫。

    那他二人,也与他和阿絮一般…

    推门声却是不容他多想,大巫已经诊脉完毕,从屋内走了出来。

    一众人围了上去,却没有一个敢张嘴询问。尤其乌溪天生一张棺材脸,很难有什么生动的表情,不论好事坏事,全然一副样子。温客行见他表情严肃、面沉如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说不出话来。

    还是顾湘心直口快、心急似火,打破了沉静:“大巫,怎么样,能救么?”

    乌溪朝着温客行点了点头。

    他悬着的一口气,这才慢慢放松。

    还不等阿湘曹蔚宁几人高兴几句话,乌溪就将视线转移到了赵玉颜身上。这脸色更加的暗沉,如同地窖中积年的寒冰。

    “凤凰花,你跟我来。”

    大巫在众人面前难得张开了嘴,却是句南疆蛮语。在场人除了被点名的玉颜外,只有景七一人听得懂。

    景北渊察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他与小毒物对视了一眼,得到了男人一个安抚的眼神,也就不再多问,放这父女俩自便了。

    “七爷,这是?”温客行下意识的追问。

    “无事,他们父女俩的习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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