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永宁八年。

    永宁,即太平盛世。

    自光武十二年,镇北侯苏察帅军荡平契鞑铁骑,长达十六年的战争结束,大盛山河收复后便开始永宁年号,盛国十三州是不是举国太平未可知,但盛都当真歌舞升平。

    皇城锦绣成堆遍地是黄金,五城九街歌酒长春不夜,可谓盛都繁华,殷汉盛世。

    多少人不远万里跋山涉水,都要来瞧一瞧朱甍碧瓦,繁花似锦的盛都城。

    近黄昏,斜阳下的枝叶随风摇曳,地上尘土飞扬。

    远处传来“咯哒、咯哒”的马蹄声,两匹马朝着城门口奔来。

    城门上写着“乾盛大都”四个字,正是天子脚下皇城。

    东西南北门皆有重兵把守,铜墙铁壁铸造的城墙巍峨高耸,凡置身城下,皆深觉天威咫尺。

    “可算到了。”

    风尘仆仆的两个人,一个剑眉星眸气宇轩昂,黑玉冠束起高马尾,着一身朱墨色的窄袖长袍,双肩绣有细兽纹,身形挺拔。另一人身着骑装,背上一把钢刀,身量比前者还要魁梧高大,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门口的守卫不由得对这二人多几分谨慎,长枪拦下,“姓名,路引拿来,城内可有认识的人?”

    “酉时已过,今日不得再入城。”

    “啊?”

    守卫:“可有特令?”

    “没有呢。”

    “无令牌你二人明日再来,路引先拿出来检查。”守门的将士看起来铁面无私。

    年轻男子又长叹一口气:“爷这一路风餐露宿,没日没夜地跑马又对付一茬茬山贼,临到了还要在外头露宿一宿,真要命。”

    旁边那个魁梧的人忍不住多嘴,“您哪有一天风餐露宿?一路上游山玩水有客栈住客栈,没客栈找农舍,山珍海味也没少吃,还跟小孩儿一起掏鸟蛋、捉螃蟹......”

    “住嘴吧。”

    这时另有一辆马车踏夕阳,沐浴霞光万道驶来,与正在僵持的几人擦身而过,风吹动掀开一角车窗帘,里头坐着的女子微微转头朝外瞥了一眼,眼神清冷淡然。

    男子似有所觉地抬眸追视,却只看见微微扬起的下巴和嫣红的唇角。

    “苏......莫不是苏侯......”对着路引念念的那个守卫登时有些惊惶犹疑。

    另外一个守卫去探一眼那辆马车,随后恭谨地弯了弯腰,二话不说开路让行。

    男子眯了眯眼,轻喃:“这马车,看着很普通啊。”

    盛都城内目光所及尽是红墙绿瓦,高楼飞阁,往来交杂处处宝马香车豪门勋贵。任何一人到此一望都忍不住心头松动,以为圣地泼天,富贵荣华触手可及,这便是天子脚下皇城。

    这个时辰,进城买卖的百姓都准备收拾出城返家,晚市的商贩也即将开摊。街上本就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又近年关,城内人潮更是比往常多许多,平时能容纳三辆大马车并驾齐驱的朱雀大街,这会儿拥挤不堪,仅容得一辆马车通行。

    此时两辆马车分别各从一头驾驶过来,迎头相遇,一辆是富丽堂皇的楠木香车,而另一辆则是寻常的马车。

    两车相遇势必有一辆须得后退,纵观马车的行头,不用动嘴舌就能知晓是哪一辆该退。普通那辆恰是刚才一路畅通进城的,里头的人轻声吩咐,车夫当即驾着马车慢慢后退。

    两边的路人纷纷避让,车夫见两侧让开些许道路,想着或许可以调转马头走,于是勒马掉头。

    岂料对面的马车十分不耐烦,这边退一点他就贴过来一点,衣着上好面料的马夫当即甩鞭打过来,呵斥:“磨磨蹭蹭干什么!耽误我家主子的事儿你们担得起?”

    后退的马被鞭子打中,嘶鸣一声抬起前蹄飞踢,猛地踢上对面的马,顷刻间两马失控,车子也跟着摇晃撞击。

    惊乱起,街头百姓们顿时惊慌逃窜四下推攘,生怕被踩在马蹄下。

    双方车夫都无法控制失控了的疯马,只懂使劲拉绳子,只见前头这辆寻常的马车里面跳出来两个女子,一个上手控制自驾的马,另一个跳到对面的马车上援救。

    二人出身迅速,动作敏捷犀利,须臾间就将两匹马分别稳下来,车子以及周遭的人也都幸免于难。

    “姑娘。”对面马车安然脱险后,鹅黄衣女子立即翻身跳下去,回到自家主子身边。

    被唤的女子眉目如画,上身是藕色的衣裳,配蓝色下裙,裙摆随风飘扬,一身柔和的装束却因刚降服完惊马,此刻浑身的气息冷峻无比。

    旁边有人认出其身份,原本想上前关心的脚步悄悄往后退,尽管她清冷柔美的模样令人动容,却无人敢直视。

    “啊——”对面那辆华贵的马车里发出一道尖叫声。

    随后推开马车门,身穿华丽罗裙,满头珠翠的女子目露凶光颤步走下来,“是谁!”等见到对面人后她怒色更甚,高声斥骂:“沈令姜!当街故意行凶,你胆子愈发大了啊!”

    沈令姜便是此刻端居马上的女子,而怒斥的女子乃户部尚书之女王蓁。

    沈令姜,当今权宦司礼监大太监刘胆的养女,盛都人人知晓,世家宗亲鄙夷、平民百姓唾弃的存在,从前市井有孩童唱骂阉党的口水诗,如今也出唱骂她这个太监养女的歌句:“沈家有女媚权宦,不做良人做阉奴……”

    但因着刘胆手握滔天权柄,所有人都只敢背地里骂,不敢明面嘲讽。京中世家子弟、贵女们个个都瞧不起她,大多数又因权势不敢当面甩脸子,唯有些身世背景强悍,个性娇纵蛮横的就敢当面对她出口恶言,这位尚书家的姑娘便是其中一个。

    王蓁整了整发簪,嘴里不停地嘲讽:“也是了,有这么一个‘爹’什么胆子没有。我不管你往日仗势欺谁,欺到本姑娘身上我绝不让你好过!”

    任对方阴阳怪气怒骂,沈令姜竟丝毫不气,反倒笑着说:“王姑娘何出此言?我并没有做任何伤害你之事呀。”

    王蓁戟指怒目:“你方才......”

    “方才是我侍女救了你,咱们狭路相逢我亦是诚心礼让,是你的车夫先动手伤马这才使马车失控,害得王姑娘你差点出事。”

    王府的车夫眼神闪躲不敢直视她,十分心虚地拔高声音:“我......胡说!是你们故意撞过来!”

    沈令姜:“在场的人都看见,我做不到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谎,贵府的人秉性了得。”

    然而四周的人似乎都不想帮她解释,怯懦地低头回避。

    王蓁左右看一眼,高声问:“谁看见了?”

    无人回答。

    王蓁轻蔑一笑;“没人看见,沈令姜,还不快给本姑娘道歉。”

    沈令姜也仍旧不气,甚至还笑了一下,“一个道歉而已,你想要......”

    她的话被一道稚嫩的童声打断,路边由母亲牵着的一个小女孩儿伸出小手臂,指着王府的马夫,怯生生地开口:“是这个伯伯的鞭子打了马儿。”

    小女孩儿母亲立刻低声阻拦:“别胡说。”

    小姑娘天真烂漫的:“我没胡说,爹说过人不能撒谎,娘亲我没有撒谎。”

    那位母亲有些羞愧,低头弯下身子,声音轻轻地说道:“......确实是,那人先动手。”

    沈令姜轻轻抬手,笑道:“稚子真言。”

    王蓁面色羞怒,狠狠回头瞪一眼自家车夫,低斥一声:“丢人现眼。”立即甩袖离开,对于方才的恶言自己没有一丝歉意。

    沈令姜也不指望娇纵惯了的人懂得道歉,示意车夫将马车退出去,随后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身,在她母亲的担忧下赞扬小姑娘:“多谢你帮姐姐解释呀,你很勇敢。”

    “不客气。”小姑娘没了惧怕,倒是被夸得有些害羞,攥紧娘亲的衣裙,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大姐姐,轻轻地问:“姐姐你不生气吗?”

    她微微摇头,也轻轻地答:“不值得生气。”

    小姑娘:“生气为什么要值得?”

    她莞尔一笑:“当然啦,我们的心胸很小很小,你每生一回气胸口就挤压得难受一回,生别人的气反倒让自己不好过可亏大了,所以有些人有些事不值得自己生气,明白了么?”

    小姑娘听着连连点头,两眼透亮:“我明白了!难怪我每次生爹娘的气都可难受了,以后我不生气了。”

    “聪明。”

    沈令姜笑眯眯同小女孩儿告别,回到马车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殆尽。

    马车绕至北城穿过神武街驶进梧桐巷,此巷为盛都城官宅巷之一,大多是四品以下的官员府第,宅子格调雅致,既彰显了身份又不过于显贵。但有一座大宅不同,门匾上“督公府”三个字苍劲有力,宅子的装潢相当气派,豪华的品级与附近的宅院格格不入。

    此宅的主人正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位如“内相”的司礼监大太监刘胆的府第,当今唯一一个特例准许在宫外开府的宦官。

    沈令姜乘坐的马车正好停在督公府门前,下车后身边的侍女立即给车夫结账,那车夫见多出两倍的车钱脸上笑得极为开心,利索地收了钱后迅速离开。

    站在门前看守的两个护院看见她后,立即躬身迎接,“姑娘回来了,薛府大姑娘方才送来的书信。”

    沈令姜点点头,顺手接过信沉默不言地进去,紧接着大门一关,掩去外面步履匆匆路过的人。

    盛都城的另一条官宅巷在南城的衙内街,此巷名为榆林巷,与梧桐巷有所不同,这里皆是三品以上的大臣亦或是公亲王侯的府邸。

    盛都五城九街三十六巷,朱雀、神武、琵琶、花枝街最为繁华热闹,而三十六巷中的榆林巷则是最为威严,满巷官宅,步行一刻钟就是一位高官大臣的府邸。

    假若其他街巷是大盛繁荣的景象,那么榆林巷则就是大盛权力的府门,平头百姓不敢轻易到此流连,即使这里还有空宅子,寻常人也不得轻易在此买房入住。

    尽头巷尾处的一座府邸,门前只有一对石狮子,比之其他宅子大门外边的金柱、雕花要简朴许多,这座是忠勇侯府。

    适才在城门吃了一嘴风沙的男子,到此就地落马,望着门匾上的“苏府”二字,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外边没有看守的人,身旁的侍卫上前拉起门环扣门,不一会儿,里头的人出来开门,家丁打开门看见这么一个魁梧无比的莽汉,差点要吓破胆。

    身后的男子愉悦地凑过来,笑盈盈地开口:“我是你家三公子啊,你家侯爷的弟弟,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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