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姜回到家,得知阿翁正好出宫回来,便立即去找他。

    书房院外把守的侍卫从来不会阻拦她,看见她进来,立马恭敬地回答:“督公在里边,姑娘请进。”

    她走到书房门口,站在外头喊一声,“阿翁。”得到回复了才进去。

    刘胆扔下笔,看公文时拧紧的眉头骤然放松,换上一脸慈笑,“今日在薛府可还有人敢欺辱你?”

    “我没进去。”

    刘胆抬头看一眼窗外的天色,沈令姜如实告知自己去了哪里,其实就算不说,暗下跟着的人事后也会将她的踪迹向他禀报。

    她把今日遇见北校司的事情说出来,见阿翁稍稍摆手,并没有吃惊,就说明皇上启用北校司是当着他面的。

    如此,她轻轻松了口气,“皇上为何突然重新启用北校司?他不是不信任绣衣卫了吗?”

    刘胆端茶喝,面色淡然,“有时候,我也猜不透咱们这位陛下的心思。”他手捧茶碗,另一手拿着盖子,正要合上时,思绪一转,陡然想起几日前伺候陛下午憩的时候,他破天荒地聊起苏绰、苏克兄弟二人——

    “你说苏察的小儿子,是个什么样的?”

    宣帝撑首侧躺,闭眼轻飘飘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刘胆不敢懈怠,跪在地上,低头回答:“恕奴才眼拙,没能看出他些许秉性。”

    “难不成你也老了,如今看人的本领也跟着退减。”

    很是平淡的一句问话,刘胆听了,立即扣头告饶:“陛下恕罪,奴才头一回见着苏三公子。”

    宣帝平躺下来,若有所思,“朕瞧着,他是个好斗的。”

    刘胆上前小心翼翼地替皇上盖上被衾,“苏家儿郎,个个好斗。”

    “是啊,好斗的狮子。”宣帝说完便沉默下来。

    就在刘胆以为他已经入睡了,宣帝又突然开口:“只可惜,盛都的花团锦簇将苏绰养温和了。”

    刘胆悄悄瞄了眼他的神色,斟酌一下,开口道:“陛下,好斗的狮子永远变不了温和,忠勇侯如今在盛都是一只沉睡的狮子,一旦回了朔北,那就是苏醒的狮子了。”

    宣帝不再吭声,过了会儿,轻挥手命他出去殿外伺候。

    就这几句稀松平常的问话,让刘胆挂记许久。

    他暗自揣测,皇上要启用北校司,倘若不是牵制缉察司的,那就是绣衣卫了,绣衣卫受世家把持多时,皇权稀释,皇上合该要动手了。

    但是盛都内暂时找不出合适的人,能够掣肘敏阳侯,这么看来,陛下莫非是想把苏家的人放进绣衣卫里?且不知陛下是打算用苏绰,还是用苏克?

    “你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苏克回府,同样将四时馆里的事情仔细说与大哥听,神情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盛都城内潜进戎敌,怎么可能?如今边关屏障固若金汤,怎么可能有戎敌潜到盛都来,难道是西境......”

    苏克发现自己说了一通,大哥似游魂一样定了好一会儿,疑惑地看他,“大哥?”

    苏绰倏然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面容逐渐严肃,最后停在弟弟面前,再问一遍:“你说今天出现的,是北校司?”

    “是啊。”苏克点头,绣衣卫撤走后,他听到韩秀林他们几个议论,确实是北校司。

    见兄长严肃的神情,他忽然想起先前沈令姜异样的神色,此时才察觉另有问题。

    也不怪苏克没发觉异样,他原本就对绣衣卫内的两司关系还不清楚,只当同样是一批人,加之他关注的重点一直放在戎敌字眼上,也就没注意其他人的问题。

    眼下连忙询问:“大哥,北校司是什么?”

    苏绰神色凝重地说:“绣衣卫设有南、北二校司,南校司主管寻常犯事的侦查、审讯、判决和情报收集,而北校司则专职负责由陛下亲自下诏书定罪的罪案,办理无需过三司,直接上禀御前。”

    苏克拧眉,“那不就是缉察司干的活?”

    “当初属于北校司的职权,前任北校司镇抚使死后,皇上就再没有安排后任,几次下诏处置犯官,都交由缉察司办案,久而久之北校司就成空设。”

    苏克恍然,难怪沈令姜看见北校司的人是那个脸色,是害怕被抢饭碗了啊。

    这么一想,他也察觉其中的不对劲,皇上突然用回北校司,莫非是缉察司要有变故?

    “是缉察司,不是。”苏克下意识张嘴又否定,“陛下如今最信任的就是缉察司,那就是冲绣衣卫去的?”

    苏绰同样想到这点,“绣衣卫明面上仍是皇上亲卫,但内里有多少人已经只听令于敏阳侯,皇上不得知。他无法撤掉所有人,就从内部去搅乱瓦解,这是个法子,只是,他想要一个能掣肘世家的人选……”

    话到这里,苏绰立刻转过来看着弟弟,他总算明白了不安的感觉从何而来,皇上必定是盯上了他们苏家!

    他当初自毁前程来保护全家,已经做了多年的废棋子,彻底从皇上眼中消失,如今皇上又动了心思,必定是看上了他弟弟。

    苏绰闭了闭眼,皇上当真要半点生机都不给他们苏家么。

    “大哥?”苏克观察兄长的脸色。

    “离开。”

    苏绰轻拍弟弟的肩膀,哑声说:“你须得赶快离开盛都了,明日就走吧。”

    苏克:“我……”

    到这里他就是再傻,也能猜出来皇帝想做什么了,忍不住想骂一嘴,殿前的金口玉言说改就改啊,天子不讲信用。

    “回去收拾东西吧。”苏绰叹息一声。

    苏克虽然平时庸碌混账,但大是大非还是懂的,这个时候断不会忤逆兄长。

    才来盛都两三个月,他对这里自然没有丝毫惦念,走就走呗,只是他舍不得家人,苏克已经七年没有见过大哥了,此次离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大哥、嫂嫂和侄儿,他们恐怕此生再也不能回朔北,一生要圈在盛都。

    苏克痛恨这种滋味儿,明明是一家人,却被逼千里相隔。

    苏绰知道弟弟心里想什么,笑着安慰他:“至少我们过得很好,大哥不能侍奉父亲左右,家里就辛苦你跟云舟了。”

    “辛苦二哥,我得浪迹天涯啊……”他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讽刺的笑容凝固在唇角。

    翌日一大早,苏克就收拾好东西,火速出城了,仲宽一并跟随,主仆二人一如来时的那样。

    两匹马,两个行囊,轻装离开。

    人一出城,缉察司就收到消息,刘胆笑得戏谑:“跑得真利索。”

    沈令姜在一旁铺纸研墨,闻言也露出笑意,“二择一,可一已经磨练出鞘,陛下还会选二么?”

    倘若真要挑苏家一个人出来,比起苏克,皇上眼下仍是更为信任苏绰才是啊。

    “连你都看得出来,苏绰难道会看不出来?”

    宣帝用苏克来点苏绰,他若再妄想继续赋闲下去,那么就选他弟弟来磨刀,反正苏家有的是人。苏克这趟盛都来的巧,正好给宣帝一个口子。

    苏绰虽然也明白,皇上真正要用的人恐怕是自己,但他还是怕有万一,所以立马把弟弟赶出城。

    北校司拿人一事,隔日就在百官当中传开,同样的,没有一个人关注是否真有戎敌出现在盛都,文武百官上下私议的,都是南校司、北校司、缉察司这三司之间的事情。

    以敏阳侯为首的几大世家也都察出其中端倪,料到皇上是冲着绣衣卫去的,果然没过几日,由苏绰兼任绣衣卫北校司镇抚使的诏书就送到苏府上。

    诸臣哗然,纷纷揣测,猜晓其中深意的人都开始做打算。

    圣旨下达之后的几天里,苏府大门前的台阶快要被踩烂,登门拜访的客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当中属内阁文臣最多。

    然而苏绰自领了圣旨,厚谢皇恩之后就足不出户,上任之前府上闭门谢客。携礼前来拜访的客人,全被管家婉言拦在门口,饶是如此,仍然有下官不断上门拜贺。

    这一通热闹苏府可是很久都没有过了,头一遭这么热闹的还是在七年前,苏绰进京受封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苏家长子多风光耀眼,结果归京后被冷落至今。

    一朝重用,忠勇侯苏绰再次回到众人的视野里。

    “听说忠勇侯要上任北校司镇抚使了?”

    “忠勇侯是谁?”

    “你多大年纪?连忠勇侯是谁都不知道?”

    ”皇上此举,莫非是要撤掉缉察司?”

    “难道皇上想要废刘……重新重用正臣?”

    “若当真如此,陛下圣明!”

    “那又如何,你们别忘了北校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探子跟察子有什么分别。”

    “你们还没告诉我,忠勇侯究竟是谁,谁呀?”

    “......”

    这间茶舍没有厢房,全是用不透人的屏风阻隔出茶座来,沈令姜正坐在旁边隔断里慢慢品茶,将这几个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听进耳朵里,一群人聊到最后越发气愤填膺,掌拍茶几,高昂作声。

    她微微摇头感慨,君王的一个心思,一个局举动,眨眼就能挑起官僚、百姓各层人士的争论、猜疑。事件轰动起来,再给有心之人搅乱一番,又能形成新的一场风暴,近日忠勇侯好坏参半的风评涌现,足以看出来舆论的能耐。

    “忠勇侯乃镇北候长子,曾经骁勇无敌斩杀过无数契鞑戎敌,这都不知道,尔等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也说了是曾经......”

    她放下茶杯,无声起身,绕过屏风另一头走出去。

    她回到家又见阿翁早早回来,悠闲地在庭院中修剪花草,还哼着西南小调。缉察司近来清闲许多,阿翁面上的疲惫都退减不少,她没上前去打扰,转去后厨房了。

    夜幕降临,父女二人闭门在屋内用餐。

    今天是元宵节,桌上的菜肴丰富不少,皇上赏赐下来一份炙羊肉和一盘翡翠饺子,刘胆先依次品尝两口御赐的吃食,就去吃女儿做的汤圆。

    她看到阿翁又换了衣裳,便问:“阿翁今晚还需进宫吗?”

    刘胆“唔”了一声,同她说:“往后一段时日,我要长住在宫中,你在外当心,有事就传话给王衣,或者去缉察司找周廉。”

    闻言,她有些迟疑地开口:“宫中......”

    “陛下近来咳嗽加重,我得去敲打那帮伺候的奴才,也要盯着太医院那边。”说到这里,刘胆微微一顿,接着说:“陛下此次突然调任苏绰去北校司,想来也是因为龙体,为将来接位的皇子做好铺设。”

    燮王本就属敏阳侯那一派,绣衣卫保持原样对他来说才是最稳妥,除非,皇上不意立他为太子。

    难道皇上当真要册立六皇子?

    沈令姜不可置信地抬头,话到嘴边又谨慎没有吐出。

    刘胆心领神会地同她颔首,不作声继续吃饭。

    她此刻心里有些兵荒马乱,那六皇子就是个小孩,羽翼未丰,怎么......是了,羽翼未丰,那么整个缉察司就得做六皇子的左翼,那右翼,就是朔北?

    皇上当真宠爱六皇子到这个地步吗?

    将御赐的两份菜吃干净,刘胆唤一声,等候在外头的王衣立刻进来,服侍他穿上氅衣。

    看着女儿娇俏的脸庞,刘胆思索了一会儿,温声道:“姜儿,又一年清明了。”

    她轻“嗯”一声,接着说:“今年要去一趟冕州。”

    刘胆道:“是该去,耽搁两年,流云轩恐怕被风雨侵蚀不少,你今年多待些时日把那里修缮好,我拨些人手给你,用得上。”

    沈令姜稍稍停顿了一下,点头答应:“好。”

    小宦们掌灯等候在外面,刘胆修整好衣裳,临走前最后说:“近日空闲,这几天就启程去吧,倘若有事情,书信回来。”

    沈令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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