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来看文沛县人也不少,街上人来人往,也有满街开门做生意,跟夷岚城差不多的热闹。

    略有不同的是,这里的乞丐数量比夷岚城多出几倍,几乎每走几十步,就会碰上一个。

    更有甚者,有的角落里,四五个蓬头丐面的人扎堆睡倒在地上,路过的行人仿佛习以为常,直接冷脸跨过去。冕州百姓丰衣足食,府下县城却乞丐成堆,叫人费解。

    沈令姜走过去,留意几眼后,收回目光。

    桃夭“咦”了一声,看着那些乞丐。

    “怎么了?”

    桃夭指了指,缩在墙角里的那些人,“姑娘,这些乞丐看着很……温顺。”她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你看他们饿着肚子,却没有一人抢东西。”

    闻言,沈令姜又看过去,登时恍然,是了,一个两个还说得过去,如若乞丐成堆势必成灾,自古如此,她小时候流浪在街头,泛滥成灾的乞丐们成群结伙抢食,嚣张至极。

    然而眼前这群乞儿,与其说温顺,不如说是胆小可怜,一个个就像是新成的乞丐一般。

    这文沛县,好似不简单。

    “沈姑娘!总算找着你,糖葫芦吃吗?”苏克手举着两串糖葫芦出现,见前面有一群乞丐,怕有歹徒行凶,便快步上前,走到她前面。

    这人……甩不开呢。

    沈令姜回头,没有看见蒋伯相跟杨岁,问他:“三公子怎么在这里,你们不是去挑马了?”

    苏克说:“这地方能有什么好马,杨岁贪玩,拖着伯相走了。”又把糖葫芦递到她眼前,“我尝过了,比盛都那酸倒牙的好吃。”

    沈令姜看着那串大果糖葫芦。

    “你先尝尝,不好吃再还我。”

    一旁的桃夭听了皱眉,什么叫不好吃还他,这是能还的东西?

    沈令姜想到早上在客栈里,已自然地吃光他买的东西,于是伸手拿过一串,“看来三公子还是有钱。”

    “跟杨岁借。”

    沈令姜:“……”他也好意思借小孩儿钱。

    苏克不是很令人信服地说:“以后双倍还他,要去哪儿?”

    沈令姜再看一眼前方的乞丐,转身拐进另一条街,道:“随便走走。”

    结果没走两步,两眼突然一晕,脚步踉跄了一下,她下意识抬手找支撑的东西,然后准确地扶上了苏克的手腕。

    苏克见她晃动的刹那,左手立即握拳抬起来,隔着衣袖的手腕及时且稳稳地出现在沈令姜眼前,动作比桃夭还要迅速。

    桃夭慌忙扶着,“姑娘!”

    “没事,应当是昨晚没有休息好。”晕眩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也不在意,扶稳后立即撤手,“多谢三公子。”

    苏克自然地放下手腕,“没事就好。”

    沈令姜垂眸,不由自主看向他的手,心想他某些方面收敛了,却又在另一方面更加放肆,他想干什么?

    目光移到对方脸上,与他对视。

    倘若苏克能猜到她心里的猜疑,铁定立马大喊冤,他如今已然成一个毛头小子,一边追求心上人,一边“克谨守礼”,竭力挽回以前败坏的形象。

    苏克乐不可支地跟在沈令姜身边,

    路过一个简易的书摊子,沈令姜倏然顿住脚步,目光凌厉地盯着坐在椅子上,持笔书写的男人。

    她看到一个非常熟悉,且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桃夭也惊住:“那个人……”

    “怎么了?”苏克目光在她和那人之间来回,疑问:“认识?”

    “不认识。”话落,她立即抬步走过去。

    坐在摊子里的男人,察觉有人走近,于是抬起头来,看见沈令姜,面色如常地起身见礼,“这位姑娘,是要买字画,还是要代写书信?”

    此人一身灰白长衫,举止文弱,说话声音柔和,最重要是,此人脸上没有刀疤。

    沈令姜仔细端详对方,此人的外貌跟那个江洋大盗张万斗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脸上那条刀疤,眼前的人脸上无疤,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

    年龄相仿,世上长这么像,只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姑娘?”男人被她盯得有些紧张。

    苏克看一眼他摊子上的书画,“这些,都是兄台所作?”

    男人腼腆一笑:“是,鄙人略懂些书画。”他后知后觉,眼前定都是家中有钱财的人,只买大家之作,怎么可能看上自己的画,又何需代写书信,讪讪道:“勉强养家糊口的本事,功力不如大家,让二位见笑了。”

    沈令姜轻浅一笑,随手挑起一幅鸟兽画,赞道:“画得很好。”

    苏克便问:“你喜欢?”

    “喜欢。”她点头,又去看刚刚写了半页纸的字,“先生的字体苍劲有力,也好看。”

    “姑娘过誉了……”

    沈令姜说:“此番路过冕州,我们听闻冕州不仅有醇酽的茶,还有千里稻香。万顷茶海有幸已见识,可惜现在春耕未到,没能瞧见稻景,我想让先生帮我做一幅冕州千里稻图。”

    男人微微一顿,随即笑着点头,回道:“好的,请姑娘稍待,我这就画。”

    “不急,先生画好了送到无涯客栈,我姓沈,届时转告掌柜即可,不知先生贵姓?”

    男人礼貌答复:“鄙人姓张。”

    “辛苦张先生。”随后吩咐桃夭留下一锭银子。

    一幅街头字画而已,无需几个银钱,但桃夭顺手放下不少钱。她们离开后,苏克下意识回头看,那人拿着银子呆立在摊子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才见她神色有异,苏克便没有多嘴,这会儿又问一遍:“不认识?”

    沈令姜如实答:“不认识,但眼熟。”

    于她眼熟,那必然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

    果然半路遇上前来迎接的蒋伯相杨岁二人时,苏克就听见她立刻差使蒋伯相去查那个人。

    回到客栈半个时辰后,小二敲门将画送进来,还有剩余的碎银。

    苏克啃着一个甜梨走进来,顺势从小二手上拿过画一看,“哟呵”一声,“画得还真不错,还配了诗。”煞有介事地点评,揣着画径自进她房中。

    沈令姜没有收钱,权当给小二的跑腿费,她问起小二认不认得,在街头摆画摊子的男人。

    小二拿到赏钱顿时眉开眼笑,回答起话来更认真,“认得,干咱这行,跑腿招客采买,文沛县上下我都认识。那人是个落第书生,他过世的老爹是干屠户的,他却是拿不了刀,干不起家里的行当,只能出来卖字画,他能写一手好字,所以许多人都会去找他帮忙写书信。”

    “原来如此,我见他画得好,想下次再找他买字帖,他叫什么名呢?”

    “回姑娘,他叫张千斗。”

    相差一字,亲兄弟无疑了。

    沈令姜回到房中,就见苏克在挥笔书写,看她问完了就招手,“看看我写的字。”

    “做什么?”她不明所以。

    苏克甚是自信昂扬,“你刚夸他字好看,我的呢?你觉得如何?”

    沈令姜:“……”这是有什么可比性?

    她低头一看,只见两行字:沈令姜,似玉如竹。

    沈令姜:“……”

    心头颤了一瞬,她不知道是因为这几个字的形容,还是因为这几个字的字迹……

    沈令姜头一回见着这样狂狷的字体,属实张扬,属实符合他飞扬恣意的品性。

    苏克殷切等待,“怎么样?”

    “唔……龙飞凤舞。”

    苏克得意洋洋,“字如人,我就喜欢这样嚣张。”

    的确有道理的。

    被他的自信逗笑,沈令姜拿起画看,画工精湛,很是漂亮的一幅稻图,夕阳下的金穗,旁边还有梅子树。

    下首配有两句诗: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1]

    梅子欣初食,樱桃并及新。[2]

    “呵。”她轻笑一声。

    苏克闻声放下笔,凑近复看这幅画,“画有问题?”

    “画得很好。”她将画作放置一边,坐下来,斟茶喝。

    苏克问:“那诗词的问题?”

    “诗好,字也好。”沈令姜端茶饮一口,看他,“你为何就觉得有问题?”

    苏克笑了笑,也一并坐下来,“我是看不出这幅画哪里有问题,但我能看出来你。”

    “三公子这么了解我?”

    他轻声道:“我在慢慢了解你。”

    她放下茶杯,笑而不语。

    苏克又问:“这幅画哪里有问题?”

    “没有。”

    苏克立刻软了声音,“好姑娘,你给我说说。”

    桃夭手突然一抖,惊吓地看着他。

    沈令姜顿了一下,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苏惊澜。”

    苏克笑起来,笑容灿烂,“你还是第一次这么叫我,以后就这么叫。”

    “......”

    “快跟我说说嘛。”

    到底从何时开始觉得,她如实回答此人的问题,已无伤大雅。

    沈令姜叹了一下,淡淡念道:“梅子欣初食,樱桃并及新。这首诗出自赵蕃的《邻居送梅子朱樱》,诗人生活不易,感念邻居对自己的照顾所写,一首温情诗。”

    既是温情诗,她何故如此神色,苏克重新拿起画看,很快便猜到她心中所想,笑啧一声,说:“上一句颂稻收,下一句却是初食梅子,亲邻接济,恐怕接济的不是蔬果吧。”

    仿佛是在借着瓜果隐喻,收成好何必靠亲邻接济呢。

    苏克又有些茫然,“他给你画这么一幅画做什么?”

    沈令姜轻轻摇头,“也许是我想多了,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恐怕不是多想,苏克又笑了一下,这位落第书生,心思还挺多,将画卷起给桃夭收好。

    “姑娘。”

    蒋伯相回来了,他交给沈令姜一本册子。

    缉察司每个人随身都会带一个听记本子,蒋伯相把所查到的消息都记在本子里,不用做任何赘述,直接把本子交给沈令姜翻阅。

    果然,张千斗有个同胞兄弟,名叫张万斗。

    沈令姜轻笑,“还真是他。”

    苏克心有点痒痒,意有所指地说:“你这本子里不会也记我了吧?”

    沈令姜眉峰微扬,“记着了。”

    苏克得允许,侧头过去一并看,念出她目光所停留的名字,“张万斗,是什么人?”

    “江洋大盗。”

    “在盛都被抓的那个?”苏克想到了,被五城兵马司当街缉拿归案的大盗,当时搏斗的马车从他身边狂飙过去,动静还不小,在那事后,途中又看见沈令姜的身影。

    她刚才惊异的样子,不会她和那个大盗之间,还有联系?

    他目光不禁往下瞄,“两兄弟,一个是江洋大盗,一个是书生,呵。”

    “估计只有张千斗知道,他大哥是个盗贼。”

    一个盗贼,怎么会跟内阁首辅扯上关系?

    总不至于是薛元墉找他偷东西吧?

    她思考入神,手指下意识轻轻敲击桌面,苏克察觉到,他嘴角勾起坏笑,“要我去帮你套话吗?”

    沈令姜看他,“套话?我怕三公子你严刑逼供。”

    苏克说:“小瞧你三公子我,这点套话的本事我还是拿手的。”

    沈令姜摇头,“算了。”

    “你看,又怕我知道了。”苏克眼中闪过笑意,“放心吧,你我都互相知道这么多个事儿了,你什么事我都不会说的,绝对守口如瓶。”

    沈令姜粲然一笑,不知是真怕让他知道秘密,还是纯粹调侃,“难说,三公子实在难以令人相信呀。”

    “呵。”

    消息差不多了解了,看天色不早,沈令姜叫桃夭去吩咐店小二传膳,桃夭听令出去,蒋伯相也躬身退走,只有苏克安坐如山。

    苏克慢悠悠地喝茶,品了一口,颇为嫌弃,“怎么都喜欢喝这苦了吧唧的东西。”

    杨岁这时出现,趴在门边上,看见沈令姜在房间里,小声“噗呲噗呲”地暗示他。

    苏克扭头看了眼杨岁,又回头,“不去。”

    杨岁还趴在门上,“为什么?楼下的油焖鸡可好吃了!”

    苏克头也懒得回,斩钉截铁两字:“没钱。”

    杨岁大声回:“我请你的啊。”

    沈令姜净手回来,看见杨岁那傻样,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开口:“小孩儿钱不多,三公子也不必天天压榨他。”

    苏克说:“所以我今日打算在这儿吃沈姑娘的。”

    杨岁忙喊:“姑娘不用担心,我还有钱,蒋哥!”

    “走了,你该攒点钱,别整天霍霍。”蒋伯相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在背后一拉,把杨岁直接拽走。

    苏克两手一摊,眼里盛满笑意,“我的金主没啦,轮到沈姑娘做一回我金主吧,让我蹭口饭?”

    “......”

    最后某个人还是蹭到饭了,吃饭时,苏克见她吞咽的速度较快,菜没嚼两口就往下咽,只顾低头吃,连个正眼都不给他。

    说是怕菜都给他吃了吧,她夹菜速度又慢悠悠的,光吃米饭,莫非是赶他呢?

    苏克道:“也不必这么急着赶我走吧?”

    沈令姜顿了一下,继续夹菜,“只是习惯。”

    “你在宫里可不这……”话没说完,他已反应过来,在宫中用膳,这姑娘自然是装得端方。

    沈令姜似笑非笑,“想不到三公子会这么关注我。”

    苏克笑而不语,他不是关注,而是不由自主被吸引。

    他发现,她饭吃得多,菜吃得少,每咽下两三口米饭才夹点菜入口,每次只夹那么一点点。

    小二送上来的菜式有重复,虾仁炒鸡蛋她会夹虾吃,但油焖的虾却丁点不动,带骨头的也不吃,嘴还挺挑。

    “这盘青菜快给你夹完了,给我留口吧,好姑娘。”

    沈令姜快要落下的筷子顿住,随后,移去夹口鸡蛋。

    有点乖啊。

    苏克见她的模样,忍不住有点心痒。

    桃夭亲自又端来两盘菜,一份野鸽汤,一份莲藕炒肉片,但沈令姜已经半饱,不想再多吃,喝了点汤后余下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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