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现在大太阳的,哪里来的雨。”边歌搓搓手,“把酒坛打开,咱们一人喝一碗再说。你会喝酒吗?”

    “嗯。”郁栖川揭开酒封,竹叶酒的清香立即弥漫整个杏林堂。他拿了两个搪瓷碗,一人倒了一碗。随后把坛子封好,把酒端到边歌面前。

    边歌用左手拿起碗,喝了一口,啧了一声,清凉的酒从口入腹,暖意十足:“还是原来的味道,真好,一点都没变。你看我干嘛,赶紧尝尝!应该不比你们草原的酒差。”

    郁栖川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确实清甜,对于他这种习惯于饮烈酒的人来说,竹叶酒未免有些寡淡了。

    “怎么样?”

    “嗯,还不错。”

    “你们那边平日里都喝什么样的酒?”

    “马奶酒和葡萄酒。”

    “跟这个比怎么样?”边歌一口喝完剩下的竹叶酒,满足地舔了一下嘴唇。

    “竹叶酒味道清甜,我们的比较烈。”

    “改日要是有机会确实要去尝尝胡酒。”才喝了两三口,边歌的脸有些红,状态已近微醺,“竹叶和乌程是我们的两大名酒,荆南有乌程,豫北醉竹叶。除了竹叶,还有松叶酒,真的是用松叶酿出来的酒。春饮竹叶冬饮松,不屑人间富贵翁。还有……还有秋天,桑树落叶之际酿的桑落酒,重阳的菊花酒……”

    边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指天画地,不太正常一边傻笑着一边说:“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喝!把天下的酒都喝一遍,把天下的美景都看一遍……嘿嘿……”

    “公子,你醉了?”郁栖川喝完碗里的酒,走过来搀扶着他。

    “我没醉!没醉……我还醒着呢!你看……”她伸出了一个手指头,“这是一……我还认得。”

    郁栖川没想到边歌只是喝了一碗酒就醉了,他趁着外边没人看到,赶紧把人横抱起来,送回里屋。然而怀里的人并不安分,手舞足蹈地,嘴里还高兴地嚷嚷着:“飞啊!飞啊!我会飞了!我会飞了!”

    “看,我会飞了!怎么没有云?怎么这么黑?哦……是晚上了吧?我看看,星星,好多的星星啊!”郁栖川将人放在床上。

    边歌直接爬起来,在榻上蹦跶,双手张开学着鸟儿飞的模样。

    “阿娘,你说你变成了星星跟阿爹在一起,哪颗是你们呢?我现在会飞了,我这就来找你们!”

    郁栖川听到他说这句话,顿时背后冒起了冷汗,果然,边歌仿佛不要命一般从榻上跳下来。

    “小心——”

    郁栖川张开双臂试图接住她,但无奈对方这一跳力气太大,直接把他扑倒在地。他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闻着对方身上淡淡的药味,他想起了那天快昏死过去的时候,有一个人从山上滚下来正好压在他身上,把他快断了的气息硬生生给续上了!

    那个人身上也带着淡淡的药香味!

    “难道是你——”他瞪大了双眼。

    但醉酒的边歌依然在说胡话:“扑到你了!哈哈哈,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会好好听话的!”

    “不要走……我会听话的……阿爹……阿娘……”边歌的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他的手摸到了边歌挂在腰间的锦囊,他心一横,扯下锦囊,白色底纹上绣着青色兰花,指甲状的叶片凌厉纤细,却又非常地又个性。

    他的手指摩挲着刺绣兰花,心中有些犹豫。作为一个奴隶,他不应该做这样的事。但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手中,又是一个极其重大的风险。不止是自己有风险,还可能连累自己的族人!

    他拿在手中端详了良久。

    “不要走……阿爹阿娘……我会听你们的话的……绝对不淘气……相信我,我以后会赚很多钱,让你们住上大房子……还有药园子……”

    郁栖川自己的身份已经完全被眼前这个人所掌握,但是自己却对这个人一无所知……他内心进行了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

    透过锦囊,他摸到了四个环形的东西,手指大小……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打开了锦囊。

    里面确实有四枚戒指!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扑倒自己的人:边歌,我该如何对你?难道一切都是你故意设下的陷阱吗?

    他回想自己从柔然逃出来,在边境被砍了一刀,九死一生逃到了扶摇山中,才躲开守边将军的注意。昏倒在山下,却意外被眼前边歌所救,是不是一切太巧了?

    不对,他本来是不打算救自己的,是我许诺当他奴隶他才出手相救!照边歌这种缺钱的本性,看到我手上有这四枚价值连城的戒指,肯定是偷偷拿走了想要卖钱。然后在抚冥镇里发现柔然人追了过来,他才不敢卖的?!

    他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梳理一遍后,大概得出了一个结论:边歌就是抚冥镇上的一个市侩小民,救了自己也纯属巧合。

    然而,他又在锦囊里摸到了另一个东西,圆扁形状的,像一片木片。他把木片倒出来,原来是自己之前咬的附子片!

    他捻着附子片,神情变得更加复杂:边歌那么拮据的一个人,不肯浪费一片药材!当时他明明有机会不让我尝这个东西?为什么他还会让我尝呢?

    思来想去,他实在搞不懂这个中原大夫的脑子里在想什么。要是草原上的人就好了,直接去问清楚,你到底打着什么心思!

    可现在不行,问了这家伙也不会说的!

    比如之前问他缺了什么,边歌就打着幌子开玩笑说他缺德!

    他把戒指和附子装回锦囊里,将喝醉的边歌横抱起来,放到榻上,随后拿着锦囊看了很久,才决定把进那个挂回她腰上!

    边歌还在说着胡话:“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要赚钱……我要赚很多很多钱……但是……我只是个大夫……”

    她在梦呓中抓住了郁栖川的手,不肯放开。

    “不要走……阿爹阿娘……不要离开我……”

    “我不是你阿爹阿娘……我是……郁栖川。”郁栖川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不要走啊……不要……不要……郁栖川……你也不要走……”

    郁栖川的心里仿佛有什么被触动了,他的动作僵住了。

    *

    “不要走……郁栖川,你不是要永远当我奴隶吗?你答应过我的……不能走……不能……不能……”

    “你……真的希望我不走吗?”郁栖川轻轻问道。

    但对方还只是一直重复“不要走”三个字。

    郁栖川松开边歌的手,看了一眼睡在榻上的人,随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后门。后门只有一扇小小的门,仅容一人通过。门板破烂不堪,有很多虫蛀的痕迹,门板的下端还长了一层霉斑。

    他伸手拉开门闩,打开杏林堂的后门。门外是一个荒凉的院子,到处长满了杂草,足有半人高。在杂草的边缘还有几个蚂蚁堆。院子中央还有一棵高大的杏树,树干有三人合抱粗细,应该栽种了几十年了。

    此时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枝头的绿叶之间结了青色的果子。

    他脱去外袍,挽起袖子,从靴子中拿出匕首,这把匕首是他平生最喜爱的一把,名为银月,形状弯弯似峨眉月,用西域特有的玄铁打造,刀刃锋利无比,而且削铁如泥。刀鞘上镶嵌着一颗红宝石,意为尊贵无比。

    他苦笑了一下:“银月啊银月,你本该跟着柔然的王子上阵杀敌,猎取猛兽,如今用你来割草,也是大材小用了。”

    他拔出匕首,灵巧的身体迅速在草丛中穿梭,左右开弓,前后相继,凡是他路过的地方,蒿草都迅速倒下。一炷香的功夫,他已经把院子里的草割完了!

    他收起银月,将割下的草抱起来,放到院子的角落靠近屋檐的地方堆成一堆。清理完整个院子后,他又洒了些蚂蚁药,把蚂蚁堆填平了。

    院子本来的面貌呈现在眼前,虽然不算宽大,但种点菜和草药还是可以的。

    他拍拍双手,走到杏树下,脚尖轻轻一点,双手抓住树干,敏捷地爬上了树。他找了一个结实的树杈,然后拿出昨日制作的笛子,轻轻吹起来。

    笛声悠扬婉转,有时凄怆悲凉,仿佛明月出天山,有时候又低沉沙哑,像冬天的北风在怒吼;有时激昂高亢,仿佛鹰鹫在长空中嘶鸣……

    谁在吹笛子……

    边歌睡了两个时辰后,慢慢睁开眼,她的眼睛有些模糊,随着耳边听到的笛声逐渐清晰起来。

    她起来扶着额头,酒醉之后出现头痛的症状,让她有些难受。

    笛声是从后院传来的。

    她扭头朝后院看去,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她记得母亲去世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打开过那扇门。她想过无数次要怎么打开那扇门,

    她脑子里跳出一个人:郁栖川!

    “该死!这个家伙一点都不安分!”

    然而刚翻身下榻,她首先摸了一下自己的锦囊,没有丢失。随后穿了鞋子走到门口,她第一次见到这个被她封闭了二十年的院子,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摆设,没有变,只是菜畦里的菜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堆的青砖瓦片砌成的分界线。

    药园的草药也是一颗不剩。

    笛声从杏花树上传来,悠扬婉转,凄凄切切。

    树上坐着一个灰色衣裳的男子,长发披散,如黑色瀑布倾泻而下,十指修长白皙,手中的竹笛是刚做好不久的,竹子的青翠色依然新鲜!他背靠着杏树的主干,右腿搭在左腿上,惬意悠然!

    郁栖川?

    我要过去吗?边歌在纠结要不要踏入院子,她已经二十年没有进过这个院子了!

    她的目光被屋檐下的一堆生草吸引了,其中还有好几棵川穹、益母草、鱼腥草……她顿时感觉心有点痛!

    郁栖川啊郁栖川!真是够狠的!那可是我娘亲生前种下的!你可倒好,一口气全当杂草铲除了!

    她立即奔去草堆,胡乱地翻着杂草。

    郁栖川从树上翻下来,轻轻落到地面,他走到边歌身边:“公子。”他以为边歌会夸他一下,没想到等来的一句责备。

    “郁栖川!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边歌从里面挑出了原先的草药放在旁边。

    “怎么了?”郁栖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娘亲生前种的草药!”边歌转身抓住对方的衣襟,面红耳赤,“今天我为什么喝酒?今天是我娘亲的忌日!”她的眼睛不自觉地流下了一滴眼泪,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她赶忙松手。

    “对不起。”郁栖川轻轻说道,此时此刻,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边歌没有接话,他继续说道,“我种回去?”

    “不必了,拿到前堂晒干了入药。”边歌只是淡淡地吩咐道,语气里尽是极力压抑自己的悲伤。

    边歌仿佛丢了魂魄一样木然地走到杏花树下,她抬起手,将手掌按在凹凸不平的树干上,思绪飘回到七岁的时候,那时她的阿娘还在。

    “娘亲,这棵树长得好高啊!”七岁的边歌在院子里玩耍。

    “多吃点,以后你也会长得很高。”

    “可是我再高,也不可能像一棵树一样高啊。阿爹什么时候回来?”

    “你阿爹说过,等白花开的时候他就回来了。阿娘也不知道。也许明天,也许很久之后。阿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爹长什么样?”

    “嗯……他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大夫。他会很多东西,还是个侠客。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救。”

    “你跟阿爹是怎么认识的?”

    “你阿爹救了我,自然就认识了。”阿娘在菜园里种菜,浇水。边歌则在杏花树下读书,读的自然都是《黄帝内经》《甲乙经》《神农本草经》……

    郁栖川将草药抱起来放到前堂,他返回去的时候,看到边歌站在杏花树下呆呆地伫立,那人把手按在树干上,像是在抚摸,又像是在回忆,仿佛隔着这一棵树,能见到童年时候的自己。

    “公子,对不起。”郁栖川再次说道。

    边歌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不用说什么对不起,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算给我抄一百遍的对不起也没有用。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能乱动杏林堂的任何一样东西。”

    “是。”郁栖川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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