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六年,二月廿九,是许久未见的大雨时节。
甘霖自空中洒下,将土泥浸得软绵,无处可去的鸟儿,拘于树梢上,树根盘踞着一条野蛇,竖瞳泛起,伺机而动。
“追!这小娘们跑不远!今个儿叫我哥几个抓住她,少不了将她剥皮抽筋!”
雨,惊动了一片水洼,鸟儿也被惊得蒲扇起,黏在一块儿的羽翼,展翅后却落进灌木中。
声音随风飘散,雨滴落在林中哗啦作响,赫舍鸢身蜗小洞,身上盖着干草,这样可以让她身体不至于失温。
透过遮挡洞口的密叶,她能依稀看清不远处。
树林中有身着兽皮制成衣衫的男子,他们手拿银色大砍刀,勾着腰,摸索在林中,刀刃划过杂草,发出破空声
因隔得不远,赫舍鸢额上已冒出薄薄稀饭,但她却跟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奇怪了,呢小娘们应是往这跑的罢?还能看错了不成?”
最近的男子嘀咕起,却伴随着砍向杂木的飒飒声,渐行渐远,向西而去。
赫舍鸢躲在石洞中的身躯不安的颤抖。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
差一点,就能发现她。
听着脚步走远,这颤栗才缓缓止住。
她今日是从村中上乡县参考的,谁知刚下了考场,步行之中便遇到了这群土匪。
要不是她与同村的牛二丫同行,二人分散开逃,牛二丫为她吸引了大量火力,她此时怕早已上了奈何桥,成刀下亡魂了。
她吐出一口浊气,正欲起身拨开眼前这档的树帘,身旁传开异响,时间像是定格了一样,只是赫舍鸢额上滴下的汗珠,昭示时间还在流逝。
“哗”
“铛!”
声音响起,刀刃重重砍在一旁的岩石上,溅起的火星能看出男子使了多大的力,得意的语调到质疑只用了一瞬。
“老子就知道,你这…小,小畜甥?”
他惊讶的看着眼前被砍得尸身分离的野兔,野兔断口处还流着汩汩红流,他啧了一声后。
丢置脚边,随意一踹,脸上带着烦躁,道
“真奇了,真就消失了呗?”
他单手挠了挠头,俯下身子,正欲查漏一番,身后传来呼喊
“小川,走了,这雨太他么大了!”
唤为小川的男子应了一声,嘿嘿一笑,嘴中呢喃着找不到娘们就给畜生加点小料。
一股水声传来,尿骚味弥漫空中,赫舍鸢簇着眉,单手捏住鼻头。
像一股烂苹果味,这使得她一阵反胃,但她不想死,直至脸都被憋红了,才忍耐不了似的冲出洞口。
好在人已经走远,她看向混在黄液与鲜血中的野兔,叹了一口气,抱起一旁洞中看起来干净的杂草,盖在它身上。
这洞还是她上乡赶集时无意发现的,没想到却成了她的保命良方,哥几个搜了好几次都没发现她。
她微微站直,捻了宽大的落叶罩直额上,不顾着大雨瓢泼,毅然向前走去。
她要回家,她的阿娘还在等她。
她双腿虽轻微发颤,但还是步调极快的行驶在白茫茫的山林间。
这枯叶抵不住这大雨,不多时,她的脸上已潮湿一片。
这雨太大了,大的她看不清。
“啊。”
风声呼啸间,她脚步一滑,身影向断了线的筝,极速向一旁落去。
她双手一紧,死死抓住眼前这救命野草,泥陷满指缝,她已经拼尽全力了,可野草还是缓慢的从指间流逝。
她越挣扎,滑落的速度越快,她极速张嘴,用银齿咬住地皮。
她不想死,她想活,她的志,她的愿,皆没实现,她怎么可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乡野之间。
大雨倾盆落下,似是千斤锤,砸在她身上,要将她砸向另一个世界。
“王上,前个儿的崖上好像钓着一个人?”
她不知坚持了多久,耳中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她以为是幻觉,奋力的睁开眼。
许是求生欲使然,或是她不想死的毅力感动了上天。
在这荒郊野岭中,一辆六马拉行的车,正向她这个方位缓缓驶来。
她心知这是她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她竭尽所有力气,口齿不清的发出呜咽
“唔..求…求阁下,救……救……”
赫舍鸢看着逾来逾近救星,她呜咽的声音更浓。
马车是六匹全身黢黑的千里良驹,黑金的装潢加之檐上挂着的御赐金铃,无需言明,此人定身居高位。
快了…快了…自己快得救了,一步,两步…她离死亡,好像愈来愈远。
她眼中燃着汹涌的焰,马车行至跟前,却视若未睹,径直从她眼前掠过。
她呼喊声更浓,情急之下松开咬住地皮的嘴“求..求阁下救我!!”
马车依旧有条不紊的驶着,她以为没被听见,她这条可怜虫的求救没被听见。
原来..是听不见啊。
心中泛起酸涩,她也不怪这人儿,助人情分,不助本分,阿娘…也不会怪她罢?
毕竟她真的努力过了…
百般坚持下身体终到极限,她控制不了抓不住野草的手,就像,她救不了即将离去的自己。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起,在指尖脱离崖边的那刻,一双骨节清晰可见的手。
拉住了她。
男子被她的惯性逼的向前一伸,自己何必拉上无辜的行人呢,她脸上泛起苦笑,道
“阁下松手罢,会被小女子拉下去的。”
男子身躯明显一怔,还不等赫舍鸢挣扎,便身体悬空,被甩在泥地中。
一旁穿着黑衣的侍卫此时匆匆来迟,将手中油伞置于面具男子身穿,道
“王上吓死奴了!怎么突然自个儿翻了出去救人。”
男子单手晃动着手腕,他看向她的眼神充满着犀利与不解,沉声道
“无碍。”
她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却意外的活了下来,她缓过神来后扯起僵硬的脸庞,道
“阁下好身手,像是天神下凡!救黎明百姓于危难之中!!”
男子带着面具的脸像是迟疑了一会,这女子莫不是个痴儿?
“小友一概如此吗?”
赫舍鸢瘫坐在泥地里,她正欲回答,想起了阿娘教她的,大智若愚,扮猪吃虎。
所以,在面具男子的眼里,她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男子像是得到了心中的答案,他摇了摇头,正眼瞧着眼前这个痴痴傻傻十分蠢萌的少女,眼中流出一丝同情。
似是于心不忍,口气像哄小孩子一样。
“为什么夸我,你不怪我没有第一时间救你?”
赫舍鸢吐出嘴中杂草,用湿透了衣袖擦了擦自己浑浊的面庞,她摆了摆手,想极力掩盖自己的狼狈,道
“夸奖当然是阿娘教我的呀,阿娘说要学会赞美,赞美世界,世界才会更美好!”
面具男眼神里的同情二字更浓,像是要印刻出来。
她话锋一转,斟酌片刻。
“落下山崖乃鸢自己造就,本来鸢以为自己要死的,阁下豪迈出手,鸢怎会怪呢!”
“但是阁下真的好厉害,虽然鸢看不见长什么样,但想必如话本中的晏大将军一样!丰神俊朗!说不定阁下更甚之呢!”
她天真的笑容加上眼中溢出的光,真实的让人感到她不是为了奉承而言,而是由衷而发。
一旁的男侍听的都有些飘飘然,他瞧见自家主子这屹立伟岸的身趣,暗自夸了一声,好定力!
赫舍鸢死里逃生后,想起还在等待她归家的母亲,迅速谢礼,道
“阁下救命大恩鸢不敢忘,若日后再有相见之时…”
男子挥手,将还未吐出的话语打散,他眸光刻在她身上,像是想把她看穿,道
“今日你自当没见过我。”
赫舍鸢闻言了然点头,迈着颤抖的步子走向前走去,即将掠过男子身旁时,她一个踉跄后,才勘堪站住,道
“鸢家中还有老母,即如此,恩人,再会。”
面具男子看着冒着大雨颤栗前行的她,他语气带着质疑,道
“你掉下山崖是因为走得太快想早些回家照顾家中老母?”
风吹不起黏在她脸上的细丝,她脑海中映出那张明媚可轻的笑颜,使得神色都变得温柔起来
“是啊。”
赫舍鸢的回答飘散在空中,男子的低语被雷鸣覆盖。
“年纪轻轻就痴了,真可怜。”
山崖另侧,没人看得见的灌木中,发出嘶嘶响动,一条野蛇盘踞起找了许久的鸟,张开大口,一瞬间便将其吞入腹中。
赫舍鸢行至家中已将近酉时,她瞧见屋内没人,便先蒸米饭于锅炉上,而后打了一桶水烧起沐浴。
她速度很快,米饭还未蒸熟,她便已换好干净的衣衫。
她家的老母,老是不老,但是喜欢自称老娘,久而久之便成了赫舍鸢口中的老母。
而照顾嘛,自是她家阿娘,做饭真的难以下咽,她时常饿着肚子,慢慢的,就被逼成了一个厨子。
她收回思绪,正想拾木桌上的书画,一个不留神间,一封黄信掉落出来。
“致吾儿小满,见字如面。”
“老娘(划掉)阿娘近来苦修武,顿感瓶颈,无力突破,如今小满参与乡试,想必不多时便要进京,所以阿娘不忍离别之痛,先行离去,望吾儿莫怪。”
她家这老母,又不带她!说的好听点是不忍离别,说的难听点便是自己去游山玩水,周游列国了!
她愤然拍桌,力道大得使桌面上的物件都离空片刻,她发现藏于书画后的第二封信,这是母亲惯会和她玩的游戏。
捉迷藏。
可阿娘却说这是躲猫猫。
“为娘已买好宅局,在京都,小合院!花了为娘不少银钱!但京城不比家中,人心难测,小满要铭记为娘嘱托!保护自己的第一步,是要学会伪装,要记得多赞美他人!要实现你的恶趣味!”
“还有别忘了桃浊!放柴时被为娘打倒在柴房了,记得叫她!”
落款“爱你的的阿娘。”
赫舍鸢收起书信,她心中怒极,连拿着黄信的手都略微颤抖。
还不等她发作,一身粉衣,扎着两枚丸子的丫鬟,单手揉头,神情恍惚的走进房中。
桃浊看着赫舍鸢生气极了,她抿了一口唇,过了半晌才问了一句。
“夫人又跑啦?”
赫舍鸢心知自家阿娘的为人,道
“是,亏得我今日马不停蹄回来见她,差点死在路上,她却自己跑了!”
她将书信摊开,眉头像是要簇在一起。
桃浊看向书信,见那“要多赞美她人”几字时,回忆便涌
在各家各户都教养女子应琴棋书画时,自家夫人便带着小姐读书,去不得私塾便自己教,说出的趣事多的数不过来。
而自幼便在糖罐蜜饯声中小姐却没被夫人带歪,原因无他,只是夫人说“真心赞美别人的话语要脱口而出,诋毁的话却要三思而…不语。”
就是好的猛说,坏的不说,但是太坏的,该说不说,还是得说。
而赫舍鸢瞥眼看向书信中“恶趣味”
三个字,不免想到了幼时。
在她小的时候,很喜欢看女孩和女孩,男孩和男孩一起玩。
她看到自己村的朱大牛表白王二牛的时候竟不觉得奇怪,可朱大牛和王二牛的爹娘知道了后,将两人的屁股都打开了花,二人便再也不敢提及此事了。
而她却问了阿娘,阿娘告诉她
“相爱无关性别,是两颗炽热灵魂的惺惺相惜,小满觉得她们无关性别的爱有错吗?”
赫舍鸢自是觉得没错,可母亲告诉她,这是错的,因为当朝法政不允许,赫舍鸢一个宏伟的理想就埋在了心里,她要改掉这错了的法政。
告知母亲自己的想法后,母亲却说一般人是改不掉这法律的。
年幼的她也不明白,便问母亲什么人能改,母亲说是第一权臣。
好,那她赫舍鸢,就要做第一权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