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祁闻说的那番,并非虚与委蛇的场面话。

    而是但凡这个圈子的人都明白,像薄家这种钟鸣鼎食之族,从来就没有婚姻自由一说。

    在他们眼中,利益永远至高无上。

    思绪空茫间,男人们相谈甚欢的说话声渐渐被红木门隔绝,仿若一室生春的背景音。

    温燃也不记得在原地呆立多久,才清醒回神。

    后来她回想起那天她在门外偷听的场景,总觉得三个词很适合自己——

    痴心妄想,自作多情,自不量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意薄祁闻的那句话,她没立场和资本在意,可那句话还是在脑中萦绕好长一段时间。

    那天下午,她选择回宿舍睡觉,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潮湿情绪烘干。

    只是等到晚上,还要去校外便利店做夜班兼职。

    时间从晚上六点到十二点,时薪不算低,客人不多,相对来说很安逸,温燃想着趁有时间多赚一点是一点。

    傅北宸不清楚这事儿。

    他是去工作室找她拿打火机时,才知道温燃那天下午早早回了学校。

    薄祁闻有个投资方的酒局,很早就离开,是Amy把当天经过告诉他。

    傅北宸听完直笑,给温燃打过去电话的第一句就是,“行啊温燃,抽烟都会,你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惊喜。”

    温燃刚做完交接班,穿着便利店丑马甲站在收银台前,根本没心思搭理他。

    她说,“有事吗?没事就先挂吧,我在忙呢。”

    语气是不远不近的疏淡,让人总摸不透她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要搁别人,傅北宸早大少爷脾气了,可换做是温燃,他就总能被奇异地钓起兴致。

    傅北宸笑说,“怎么没有,带你出去吃饭散心啊。”

    温燃正给人结账,结完账才说,“不好意思,我在工作。”

    傅北宸眉毛一挑,“工作?你不是都下班了。”

    “学校外的便利店兼职。”

    温燃顿了下,口吻诚恳,“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真走不开。”

    她拒绝得挺真诚,也不认为傅北宸是热脸贴冷屁股的类型,可偏偏那晚,傅北宸还是找她要了地址杀过来。

    那会儿是深夜。

    傅北宸不到半小时就开车到了她这儿。

    听说她这晚班还有提成,这家伙直接抽了几只塑料袋,在货架前大喇喇地走了几圈儿,过来一付款,价格小一千。

    温燃蛮无语地给他结账,“就算你这么买,我也才提一百块,你费这力气干什么。”

    “谁说我是为了给你赚提成的。”

    傅北宸随手拿起一瓶养乐多拧开,冲她吊儿郎当道,“就不能为了跟你多见一会儿?”

    “……”

    温燃被他酸到倒牙。

    回头倒是规矩地拎着他那几袋子零食帮他送上车。

    傅北宸醉翁之意不在酒,胳膊懒洋洋搭在超跑车门上说,“你在那儿工作要不如意了,别憋着,有事儿跟我说,知道么。”

    男生语气很仗义。

    温燃心窝一暖。

    可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寒酸难看的工作马甲,又觉得这种关照对她来说其实是种阶级层面的负担。

    薄祁闻说得没错,那几个设计师都有骨气,客人也都心比天高金尊玉贵,自然瞧不上想攀高枝的穷人。

    温燃没想过攀高枝。

    她只想老老实实混口饭吃。

    想明白这点,温燃扯扯唇,“打工而已,我没这么脆弱,你不用护着我。”

    傅北宸不乐意,“那我就等着他们欺负到你头上抽我脸呗?”

    那表情,就差说打狗也要看主人。

    温燃懒得和他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解释,只帮他关上车门,用哄小孩的语气说,“早点回家吧大少爷,路上小心。”

    “……”

    傅北宸见她油盐不浸,没好气儿地上了车。

    温燃双手抄兜,眼看他那辆跑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才重新回到便利店。

    不多时,北城又开始落雨。

    雨滴噼里啪啦地敲打玻璃门窗,温燃整理着货架,不经意朝店外看了一眼。

    这个时间,交通依旧处于晚高峰,华灯夜色霓虹闪烁,拥堵得人心烦意乱。

    那辆连号的黑色宾利就被困在其中。

    司机几次抬腕看表,像是生怕触到身后新东家的霉头,小心翼翼透过后视镜朝男人瞥了几眼。

    刚从酒局下来,薄祁闻靠坐在后座闭目养神,英挺利落的五官在浮光暗昧中更显轮廓深邃。

    车窗半降着,微薄的雨水潲进来,落到脖颈上化作一丝凉意,他缓缓睁开明净长眸,抬眼所及便是车水马龙的喧嚣街景。

    司机说,“您看这路况……不然,我调头换条路?”

    薄祁闻半眯着眼,眸色里几分慵懒困顿,被酒精熏染的磁嗓发哑,“没事,堵着吧。”

    司机欸了两声,双手规矩操着方向盘,眼神不敢乱飘。

    他不算集团新来的员工,但与这位新东家相处,的确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听不少人说,这位手段很是辛辣凌厉,早年就在商界掀起不小的风浪,不然也不会把上一任斗下台,稳坐继承人交椅。

    他一个司机,真不懂那些,只想着不惹他生气。

    可如今近距离接触,他却觉得这位掌权人,似乎也没想象中那样让人生畏,反倒比其他几位更平易近人。

    不知不觉想着,薄祁闻轻咳两声。

    司机机警回神,见到男人取出白色小药瓶,吞服几粒药片。

    也不知道谁疏忽了,中控台杯架上本该放置两瓶比佛利山庄90H20,当下只剩一瓶不说,几乎还是空的。

    司机马上说,“我这就下去给您买水!”

    薄祁闻忍着苦意将药片吞下,喉结涌动,他想说什么,下一秒司机就推开车门冒雨下了车。

    三十来岁的男人,举止间几分紧促,像是遇到了不得的事,好在前方十几米处便是一家便利店。

    薄祁闻正准备收回视线,余光却忽然捕捉到便利店门口那抹纤瘦高挑的身影。

    那姑娘扎着朴素的低马尾,发丝柔韧黑亮,身上的穿着便利店的马甲和浅灰色运动裤,算是丢在人堆里很难认出的穿搭。

    偏偏露出的那两节纤细修长胳膊,雪藕似的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她的清秀,挪不开。

    眼见雨势变大,她手遮住额头,急匆匆从便利店跑出来,只为把门口成箱的打折面包和鸡蛋收回来。

    司机压根就没注意到她,进了便利店。

    见对方进去买东西,她忙端起那箱鸡蛋,跟在他后头进去。

    距离不近不远,薄祁闻听到那姑娘脆生生的嗓音,“先生,矿泉水在这边。”

    就是这道嗓音,在上午,正容亢色地对他说——“我缺钱,我来这儿只想赚钱”。

    薄祁闻眸色一敛。

    看着便利店里忙碌的剪影,他先是不太相信地眯起眼,继而心里诞出一道浅音,又是她。

    明明这座城市这样繁华这样大,明明才一天不过,他又遇到了她。

    是缘分么?

    薄祁闻说不上来。

    他其实不太信缘分。

    司机拎着两瓶百岁山回来,递给他时,上面还沾着雨水,他伸出袖子想擦擦,薄祁闻淡声打断,“不碍事。”

    喝了水,那抹苦涩的滋味总算冲淡。

    薄祁闻取出一片薄荷糖,含在嘴里。

    眼前路况没有一丝好转,司机呼吸起伏着,擦了擦额头的汗。

    薄祁闻倒一点儿不急,姿态舒展地坐在那儿。

    他好整以暇地瞧着温燃把几个箱子逐个搬回去,回头又取出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靠坐在冰箱上,望着外头的雨势喝了几口。

    等喝够了,就再起身回去工作,于是薄祁闻就只能看到她若隐若现的忙碌身影,不知疲倦。

    后来路况通了。

    司机总算喘了口气,加快踩着油门。

    薄祁闻默然望着车窗外繁华流逝的街景,脑海中却一直浮现温燃那双始终清亮平静的眼。

    实话说,挺意外的。

    她并不像Amy说的那样,恃靓行凶恃宠而骄,反倒脚踏实地,与眼前平凡而庸碌生活自洽。

    像一株杂草,即便没有足够多的养分,也能深深扎根,野蛮生长。

    相反,他身边很多女人,无一例外都是花一般的存在,需要呵护,灌溉。

    她们自觉骄傲高贵,实则庸俗乏味。

    薄祁闻自认是个挑剔过甚的人。

    可当下却说不上什么心情,只觉对这姑娘又另眼相看几分。

    其实从见到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觉得眼熟,可贵人多忘事,他一时间真想不起来。

    大概是这会儿思绪放空,耐心充足,薄祁闻难得认真沉思起来。

    苍茫夜色下,也说不上哪瞬灵光一现,不久后,他竟真在脑海记忆中定格了那张青涩的脸——

    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偏瘦,穿着洗的发白的校服,扎着不高不低的马尾,站在人群中面无表情地做着体操。

    那时的审美不像现在,人们更喜欢明艳动人的长相,并不懂得欣赏这种没有生气的又带有攻击性的一张脸。

    总之,那时的她并不起眼。

    还是教导主任给他远远介绍,说,“您看,那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贫困生。”

    “她妈是个哑巴,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失踪了,报警好多年也没找到。”

    “他爸是个不负责的酒鬼,前两年冬天因为欠债被捅死在外面,她发现的时候,他爸已经冻僵了。”

    “她应该被送去孤儿院的,是隔壁的老太太收养了她,太太条件不太好,这孩子一直过得不容易。”

    说到这,教导主任叹了口气。

    薄祁闻就那么抄着兜,目光不声不响地凝着她,须臾之后,他缓缓开口,“她叫什么。”

    “季椿。”

    “季节的季,香椿的椿。”

    不算很好听的名字,要说唯一的寓意,也只是“椿”字代表的“父母”。

    可偏偏她的父母,于她而言,反倒是最没缘分的存在。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小姑娘在集团见到薄祁闻时,睁着清澈的眼,怯生生地问,“先生,我未来打算改名的,您能帮我想个好名字么。”

    薄祁闻想,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先笑了下,然后问她,你想要怎样的名字。

    小姑娘短暂思索两秒,说,“我想要个听起来温暖一点的。”

    顿了下,她垂眸说,“我很怕冷……也不喜欢冬天。”

    “怕冷。”

    “不喜冬。”

    薄祁闻端着茶杯,静默凝思着,又忽然撇到飘着袅袅薄雾的雪梨檀香,忽然就想到一个字。

    再适合不过她的字。

    于是他莞尔说,“那就叫‘燃’。”

    话音落下,薄祁闻定定瞧她,眸底有缱绻浅波在荡,“燃烧的燃。”

    ……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薄祁闻眉宇舒展。

    所以,她现在的名字,是他取的……也难怪她第一次见自己时,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可想到这孩子居然到现在,也没认自己一声薄叔叔的意思,倒又有那么零星半点的心寒。

    男人眸中似有无奈,叹息着轻笑。

    是真不知道她是在记仇,还是单纯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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