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回到宫中,已近戌时,夜色掩映下的九龙殿苍苍如兽,只有稀薄的光微微透出,带着困倦又温暖的一点橙色。

    辇车甫一停下,冯夫人已匆匆上前去迎她,口中低声道:“陛下来了,看着神色不大好。”

    阿芷曼目一顾,见殿外果然立了许多御前的人,皆躬身站着,神色惶恐。宇文钧脾气向来是温和的,想必今日果真出了事。

    “可知发生了什么?”她一面问冯氏,一面脚步不停。

    冯氏犹豫了一下,隐晦地提点:“应该是前朝之事,不过陛下特地来找您,应该不只是想来九龙殿坐坐。”

    前朝之事?与她有关?

    总不会是今日她私见阿桐这样的小事,想来想去,应该与萧植有关,与前方的战事有关。

    心里有了准备,但在看到眉眼阴郁,眸光森森的宇文钧时,阿芷还是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不知何时起,她开始惧怕他了。那个藏在和善面孔背后的帝王心机,是她不敢窥探的隐秘。她敢直言讽刺,敢任性发火,不过是因为尚未触到底线罢了。

    他金装玉裹的爱,从来都是别人眼中的无懈可击,亲密之人眼中的不堪一击。

    “今日去了哪里?”宇文钧没有接过阿芷殷勤奉上的茶盏,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冰凌般射向她,声音显然也带着同样的寒意。

    水有些烫,有几滴洒落在了她的手上,微微灼痛。

    阿芷略蹙了一下眉,强迫自己云淡风轻:“听闻阿桐如今在明悬尼寺中修行,特地去看她一眼。”

    “无诏出宫,该当何罪?”他仍未接茶盏,更未看她,仿佛只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

    阿芷咬了咬唇,俯下身去,却没说半个字。

    “很好,”冷笑声从头顶传来,下一瞬,手中的茶盏已然落地,刺耳地碎裂声响起,激地她又是一颤,“你如今已是皇后之尊,当为天下妇人之表率。便是要教着所有人都和你一般,漠视宫规,恣意妄为,目无夫主吗?”

    然而还是沉默。

    她好像下定了决心要一直用沉默来反抗,以为这样他就会妥协,拿她没有办法,纵着她的脾气越来越嚣张。

    “皇后不说话,可是以为朕拿你没有办法吗?”宇文钧怒气欲盛,一把抓起她的后脖颈,生生将她的头仰了起来。

    没有泪水,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苍白。

    艳丽明媚的一张脸,仿佛褪了色的画,于一片漠然中,悄然带上了傲慢和怨毒。她生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盈盈时如春波荡漾,含愁时似秋露携霜,但从无一时像现在这样空洞,平静地伤人。哪怕当初受了冤屈,只身出宫时,也曾有过哀愁与委屈,绝不是无悲无喜的绝望。

    “你……”宇文钧气结,觉得头一阵一阵的发晕。

    然而,所有的怨气都在触到她鲜血涌出的手腕时,戛然而止。瓷器的碎片用一个刁钻地角度割破了她莹洁的手腕,伤口甚至不止一处,仔细去看,手背上,手臂上都有。

    殷红刺目,纵横交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故意为之。

    “你不知道躲开么?”宇文钧怒极,抓起她的手臂,急唤太医。

    粘热的血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滑到他手心里。奇怪的是明明不算深的伤口,血却是怎么都止不住一般,就那样一直恣意地流淌,仿佛和她一般,在无声的反抗着。

    她仍没有哭,哪怕疼得直咬下唇,也没有一滴眼泪。

    这般倔强,这般恃宠而骄。

    “不去坐着,还要等朕哄么?”宇文钧强迫自己不要心疼,别看脸不看伤口,话说得生硬。

    她仍旧不动,任凭血液流淌,强迫着呼吸寻找到自己的节奏。

    若不是太医来的飞快,还不知道又会僵到什么程度。停云和冯夫人她们吓得皆不敢上前,一见到御医,仿佛就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殿下伤得位置凶险,若是再偏一寸,恐怕血流难止,性命有危。”太医如是说道。

    宇文钧眉心跳了一下,忍不住看向阿芷。她隐在帘后,看不清楚表情,隐约有伤感的情绪隔帘而来。

    “既然受了伤,那就好好养着,不要到处走动了。”宇文钧冷冷丢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这句话既是宣告了她禁足的开始,也让整个宫中对于她这个盛宠之名在外的皇后,有了一些其他的思考。

    她的恩宠,从来都是虚无的啊。宇文钧希望她一无所有,这样便能将他视为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攀附着。

    事实上,阿芷也确实一无所有,他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顾虑。对于一个霸道强势的君主,她是一个最合时宜的皇后,既可以成全他的孝义之名,也可以彰显他的宽厚之德,独孤地守在中宫位置上,等待着他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妾遵旨!”阿芷终于从帘后走出,在宇文钧的注视下,用那只被包扎好的手,慢慢摘下了满头珠翠,脱下了外面的锦衣华服。

    她的发尽数披散下来,有绸缎的质感,也有绸缎的冰凉。

    “这又是做什么?”宇文钧上前一步,阻止了她叩首的动作。

    阿芷终于抬起头来,弯出一抹僵硬地笑容,慢慢回答道:“虽然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陛下说得对,既为皇后,当有母仪之美,妾并无德行,所以脱簪待罪,还请陛下莫要生气,宽恕于妾。”

    一字一句,说得诚恳知礼,但熟悉她性子的宇文钧却只觉得扎心无比。她不仅会用行动反抗,如今也学会了用言语来讥讽。出宫这些年,她变得越发刁滑,完全就是个精于谋算人心的花妖狐媚。

    她最是懂得如何让自己生气,如何又能快速将他哄好,他被拿捏在股掌之中,像个傻子。

    预先设计好的情绪尽数崩溃,他切切实实体会到了气血涌动的感觉,手扬起了又放,放下了又扬,最后颓然砸在了就近的架子上。

    “既然知错,那便好好思过,不要踏出九龙殿半步。”宇文钧英俊的脸因为怒气,显得扭曲,扔下了这句话后,拂袖离开,踏进外面浓黑的夜色之中。

    他走后,阿芷踉跄地站了起来,甩开了宫婢欲搀扶的手,独自走向了内殿。

    一行泪,终于蜿蜒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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