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月埋头，大口咀嚼餐盘里的食物。宫保鸡丁的花生米和鸡肉粒格外适配；土豆丝削得细细的，浇上酸辣味的酱汁，十分下饭。她不知不觉吃了很多。
对面的陈彩彩慢吞吞地吃着，他一小口米饭，一小勺菜，对待每一个即将被他放入口中的食物都格外谨慎。神奇的是，他明明只往嘴里放了一丁点食物，咀嚼时却能让半张脸鼓起一个圆圆的小包。就好像他的嘴巴里藏着一个爆米花机，玉米粒大小的食物，一进他的嘴里就会炸成拳头大小的爆米花。想到这里，白华月笑了一声。
“怎么了？”陈彩彩抬头，一脸迷茫，“你在笑什么呀？”
白华月憋着笑说：“没事。”
“哦，好。”陈彩彩温顺地低下头，不再追问。
白华月夹着筷子，无意识地在餐盘里拨弄了两下。
她抬眼看向正小心翼翼地咀嚼食物的陈彩彩。她开始凝视他。她观察着陈彩彩打扮自己的方式。他的辫子扎得很细致，彩色的发带一圈一圈绕在他的发丝里，像一个等待被拆开的圣诞礼物；从脸颊到锁骨都涂着浅浅一层粉底，眼睛下方晕染了桃粉色的腮红；嘴唇亮晶晶的，一小口一小口的进食动作，保护了他粉嘟嘟的唇釉；绿色项圈束缚着他的脖颈，把他的喉结裹得紧紧的，越是遮挡，就越是引人注目。
白华月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
从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分钟起，她就开始持续地观察和分析。不安全的旧世界，反向培养了她极强的洞察力。她注意所有人的动作，听所有人的谈话，留意所有人的装扮，并从中提取重要信息。在这些过程中，她几乎不发表意见，不是毫无主见，而是在等待时机。
温柔贤惠的小爸、穿花朵连衣裙的白可可、居于饭桌上位的妈妈、对车技不自信的男司机、备受学生欢迎的邓也、差别对待的食堂小叔、控制饮食的陈彩彩……这一切已经足够让她知道，她现在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是一个不否认她，不抗拒她的世界。
白华月的目光落在陈彩彩浅粉色的唇釉上。
精致的扮相不是权力，而是失权。
就像雄孔雀为了求得雌孔雀的垂帘，一次次展开自己鲜艳的尾屏一样。不论它开屏的速度拿捏得有多好，动作有多优雅，着色有多华美，都只是等待被挑选的客体。雌孔雀可以将挑剔的眼光投向任何一只雄孔雀，这只颜色不喜欢，那只香味不行，还有一只什么都好，就是差点意思。当雄孔雀跌跌撞撞奔向美丽时，雌孔雀已经占据了一块又一块领地。
她不准备再继续保有她曾经在旧世界习得的那种低微的生存方式了。总是最小化自己的存在，仿佛自己是一道影子，一根草。可她不是生下来就是那样的。几岁的她喜欢抢占大人的注意力，到处疯跑，捉蝴蝶、爬树，哈哈大笑甚至打架。哪有人生下来就怯懦不安呢，是后天的教育、文化、环境和其他人投射而来的目光，把她搓扁揉圆成了社会化的模样。
既然这个世界并不准备限制她，再察言观色地活着，岂不是辜负了她的幸运。
她要尽情享用这个世界。她要为所欲为。
想通了这一点后，白华月吃饱了饭，把餐盘一推，不顾对面小男儿的反应，就径自走出食堂。
食堂紧邻着操场。午后的足球场上，有学生在热火朝天地打球。白华月放眼望去，全是穿着宽松运动裤的女学生。
她们踢得很激烈。动作、目光、神情，处处透露出她们的心无旁骛。正午的太阳在她们的胳膊和腿上晒出灿烂的光，像是给她们镀了一层金身。场上也有几个小男儿，但大多只是站在一旁观看，或是绕着操场散步，并不参与进来。
一阵风吹过。踢球的女学生们毫不在意地甩了甩头发。风把她们的衣袖和裤子灌得鼓鼓囊囊，却只显得她们更具力量感。另一边，散步的男学生小心翼翼地捂住头发，生怕风吹乱了他们早上精心打理的刘海。
白华月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很明显，操场中心的运动区域是女学生们的主场。她们站在那里就是一个整体。而操场边缘那些慢吞吞散步的男学生——没人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幅画面对她来说很熟悉。在旧世界，她就是操场上的边缘人，一边散步一边看操场中心那片最宽阔的、最中心的、被其他人牢牢占据的位置。没有人会直接说“你不能来踢球”，人们只会用疑惑的、好笑的、偏见的、或是某种自以为是的眼神，以及区别化的态度和动作，来无声拒绝。于是，为了不面对被拒绝的风险，她从不开口，只默默把心中的一点火苗掐灭。
运动的人们总是有同样的目标。所有人都那么专注、那么天然、那么快活地盯着同一颗圆滚滚的球。一道场域就这样形成了。在无声的气氛中，它欢迎“同类”，拒绝“异类”。
而现在，这道看不见的屏障，由场上的女学生们掌控。
如果说，她也想试试呢？
白华月的心漏跳了一拍。
这个想法从她的脑海中冒出来的下一秒，她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爹的。她以前从来不是喜欢运动的人，甚至也从没考虑过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从最开始知道“运动员”这个概念开始，这个词就牢牢和旧世界的男人们绑定。电视机滚动播放男运动员展示身体和肌肉的视频，教科书上放出的都是男运动员们的照片。被鼓励去运动、去走出门外、开阔天地的，永远都是男学生。如果想要运动，她必须刻意寻找属于自己的女性榜样；而被刻意树立起来的男性榜样，就和组成路面的砖头一样随地可见。
可现在不一样了。
幸好现在不一样了。
白华月在心里默念道。
操场中央，女学生们因为踢出了一个好球而大笑欢呼。白华月望过去的时候，她们正哈哈大笑着击掌。额头都挂着汗，眼睛却亮晶晶的。
白华月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
踢球的学生们正好到了中场休息阶段，她们开始用毛巾擦汗和补充水分。其中有个女生晃了晃头发，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滴，转过身来。她注意到白华月后，扬手挥了挥：
“你来啦？”
女生的语气很熟稔。白华月仔细看了对方的面孔，才发现是同班的徐澄明。
徐澄明笑着走近白华月，问她：“吃午饭了吗？”
白华月点点头：“吃了。”
她一边答，一边下意识看地上那颗咕噜咕噜转的足球。
徐澄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圆圆的足球转得像一颗星球。她问：“也想打一局？”
“想。”白华月坦然点头。
徐澄明的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些，“这简单啊，再歇五分钟，这帮子运动狂魔又要开始下一局了。你直接进来就——”她忽得想到什么，话戛然而止，“诶，我记得你上午和我提过月亮巾，你今天还在经期吧？”
白华月愣了一下。这几天被照顾得太好，家里和学校的月亮巾又舒服得像没穿一样，她几乎忘了自己还在经期。
“等你经期结束再来吧。”徐澄明拍拍白华月的肩膀，“都是姐妹，什么时候想一起踢了，打个招呼就行。”她咧开嘴巴，眼角眉梢都是明晃晃的笑意。
“我喝水去了啊。”说完，徐澄明摆摆手，潇洒转身，回到人群里。她走路的姿势利落，步伐稳妥，颇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气度。
白华月望着她的背影，对她的泰然、从容，和在这个世界如鱼得水的姿态感到向往。
她有一种预感，她也会逐渐拥有同样的笃定。
·
榕树中学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教学楼的每一层都配备休息室，供想要午休的学生休息。白华月走回教室时，教室里只有一小团男学生，他们正围坐在一起，兴奋地说个不停。
“我超喜欢《甘蔗味香气》，甘夕和李蔗谷实在太好磕了！！！”
“啊啊啊你也喜欢这个！我们口味一样，呜呜呜我巨喜欢她们在医院那段的情节，我看的时候眼泪哗啦哗啦流，根本止不住。”
“还有那本犯罪题材的《猎果》也特别好看，一个单元一个罪案，破案手法很精彩。最重要的是里面的两位大人好好磕！！”
“啊啊啊啊啊！”一个小男儿小小地尖叫，“《猎果》是我的最爱了，我有一整箱《猎果》的谷子，今天还带了其中一位大人的吧唧呢！”
“哇，让我看看！”其他人兴奋地凑过去。
他们聊得很投入，连教室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没发现。白华月听着他们的对话，越听越觉得好奇。他们所提到的名字，她一个也没听过。
如果是旧世界，她可能会假装没听到，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做个透明人。但在这个让她感到无比舒适和安全的世界里，她决定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
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好奇心呢？她对自己说。自我设限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她在旧世界已经充分学到了这一课。
而现在，她就是要由心出发，随心所欲。
白华月几步走过去，低头看这群男学生们头顶柔软的碎发。
“你们在聊什么？”
对面的陈彩彩慢吞吞地吃着，他一小口米饭，一小勺菜，对待每一个即将被他放入口中的食物都格外谨慎。神奇的是，他明明只往嘴里放了一丁点食物，咀嚼时却能让半张脸鼓起一个圆圆的小包。就好像他的嘴巴里藏着一个爆米花机，玉米粒大小的食物，一进他的嘴里就会炸成拳头大小的爆米花。想到这里，白华月笑了一声。
“怎么了？”陈彩彩抬头，一脸迷茫，“你在笑什么呀？”
白华月憋着笑说：“没事。”
“哦，好。”陈彩彩温顺地低下头，不再追问。
白华月夹着筷子，无意识地在餐盘里拨弄了两下。
她抬眼看向正小心翼翼地咀嚼食物的陈彩彩。她开始凝视他。她观察着陈彩彩打扮自己的方式。他的辫子扎得很细致，彩色的发带一圈一圈绕在他的发丝里，像一个等待被拆开的圣诞礼物；从脸颊到锁骨都涂着浅浅一层粉底，眼睛下方晕染了桃粉色的腮红；嘴唇亮晶晶的，一小口一小口的进食动作，保护了他粉嘟嘟的唇釉；绿色项圈束缚着他的脖颈，把他的喉结裹得紧紧的，越是遮挡，就越是引人注目。
白华月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
从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分钟起，她就开始持续地观察和分析。不安全的旧世界，反向培养了她极强的洞察力。她注意所有人的动作，听所有人的谈话，留意所有人的装扮，并从中提取重要信息。在这些过程中，她几乎不发表意见，不是毫无主见，而是在等待时机。
温柔贤惠的小爸、穿花朵连衣裙的白可可、居于饭桌上位的妈妈、对车技不自信的男司机、备受学生欢迎的邓也、差别对待的食堂小叔、控制饮食的陈彩彩……这一切已经足够让她知道，她现在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是一个不否认她，不抗拒她的世界。
白华月的目光落在陈彩彩浅粉色的唇釉上。
精致的扮相不是权力，而是失权。
就像雄孔雀为了求得雌孔雀的垂帘，一次次展开自己鲜艳的尾屏一样。不论它开屏的速度拿捏得有多好，动作有多优雅，着色有多华美，都只是等待被挑选的客体。雌孔雀可以将挑剔的眼光投向任何一只雄孔雀，这只颜色不喜欢，那只香味不行，还有一只什么都好，就是差点意思。当雄孔雀跌跌撞撞奔向美丽时，雌孔雀已经占据了一块又一块领地。
她不准备再继续保有她曾经在旧世界习得的那种低微的生存方式了。总是最小化自己的存在，仿佛自己是一道影子，一根草。可她不是生下来就是那样的。几岁的她喜欢抢占大人的注意力，到处疯跑，捉蝴蝶、爬树，哈哈大笑甚至打架。哪有人生下来就怯懦不安呢，是后天的教育、文化、环境和其他人投射而来的目光，把她搓扁揉圆成了社会化的模样。
既然这个世界并不准备限制她，再察言观色地活着，岂不是辜负了她的幸运。
她要尽情享用这个世界。她要为所欲为。
想通了这一点后，白华月吃饱了饭，把餐盘一推，不顾对面小男儿的反应，就径自走出食堂。
食堂紧邻着操场。午后的足球场上，有学生在热火朝天地打球。白华月放眼望去，全是穿着宽松运动裤的女学生。
她们踢得很激烈。动作、目光、神情，处处透露出她们的心无旁骛。正午的太阳在她们的胳膊和腿上晒出灿烂的光，像是给她们镀了一层金身。场上也有几个小男儿，但大多只是站在一旁观看，或是绕着操场散步，并不参与进来。
一阵风吹过。踢球的女学生们毫不在意地甩了甩头发。风把她们的衣袖和裤子灌得鼓鼓囊囊，却只显得她们更具力量感。另一边，散步的男学生小心翼翼地捂住头发，生怕风吹乱了他们早上精心打理的刘海。
白华月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很明显，操场中心的运动区域是女学生们的主场。她们站在那里就是一个整体。而操场边缘那些慢吞吞散步的男学生——没人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幅画面对她来说很熟悉。在旧世界，她就是操场上的边缘人，一边散步一边看操场中心那片最宽阔的、最中心的、被其他人牢牢占据的位置。没有人会直接说“你不能来踢球”，人们只会用疑惑的、好笑的、偏见的、或是某种自以为是的眼神，以及区别化的态度和动作，来无声拒绝。于是，为了不面对被拒绝的风险，她从不开口，只默默把心中的一点火苗掐灭。
运动的人们总是有同样的目标。所有人都那么专注、那么天然、那么快活地盯着同一颗圆滚滚的球。一道场域就这样形成了。在无声的气氛中，它欢迎“同类”，拒绝“异类”。
而现在，这道看不见的屏障，由场上的女学生们掌控。
如果说，她也想试试呢？
白华月的心漏跳了一拍。
这个想法从她的脑海中冒出来的下一秒，她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爹的。她以前从来不是喜欢运动的人，甚至也从没考虑过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从最开始知道“运动员”这个概念开始，这个词就牢牢和旧世界的男人们绑定。电视机滚动播放男运动员展示身体和肌肉的视频，教科书上放出的都是男运动员们的照片。被鼓励去运动、去走出门外、开阔天地的，永远都是男学生。如果想要运动，她必须刻意寻找属于自己的女性榜样；而被刻意树立起来的男性榜样，就和组成路面的砖头一样随地可见。
可现在不一样了。
幸好现在不一样了。
白华月在心里默念道。
操场中央，女学生们因为踢出了一个好球而大笑欢呼。白华月望过去的时候，她们正哈哈大笑着击掌。额头都挂着汗，眼睛却亮晶晶的。
白华月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
踢球的学生们正好到了中场休息阶段，她们开始用毛巾擦汗和补充水分。其中有个女生晃了晃头发，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滴，转过身来。她注意到白华月后，扬手挥了挥：
“你来啦？”
女生的语气很熟稔。白华月仔细看了对方的面孔，才发现是同班的徐澄明。
徐澄明笑着走近白华月，问她：“吃午饭了吗？”
白华月点点头：“吃了。”
她一边答，一边下意识看地上那颗咕噜咕噜转的足球。
徐澄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圆圆的足球转得像一颗星球。她问：“也想打一局？”
“想。”白华月坦然点头。
徐澄明的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些，“这简单啊，再歇五分钟，这帮子运动狂魔又要开始下一局了。你直接进来就——”她忽得想到什么，话戛然而止，“诶，我记得你上午和我提过月亮巾，你今天还在经期吧？”
白华月愣了一下。这几天被照顾得太好，家里和学校的月亮巾又舒服得像没穿一样，她几乎忘了自己还在经期。
“等你经期结束再来吧。”徐澄明拍拍白华月的肩膀，“都是姐妹，什么时候想一起踢了，打个招呼就行。”她咧开嘴巴，眼角眉梢都是明晃晃的笑意。
“我喝水去了啊。”说完，徐澄明摆摆手，潇洒转身，回到人群里。她走路的姿势利落，步伐稳妥，颇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气度。
白华月望着她的背影，对她的泰然、从容，和在这个世界如鱼得水的姿态感到向往。
她有一种预感，她也会逐渐拥有同样的笃定。
·
榕树中学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教学楼的每一层都配备休息室，供想要午休的学生休息。白华月走回教室时，教室里只有一小团男学生，他们正围坐在一起，兴奋地说个不停。
“我超喜欢《甘蔗味香气》，甘夕和李蔗谷实在太好磕了！！！”
“啊啊啊你也喜欢这个！我们口味一样，呜呜呜我巨喜欢她们在医院那段的情节，我看的时候眼泪哗啦哗啦流，根本止不住。”
“还有那本犯罪题材的《猎果》也特别好看，一个单元一个罪案，破案手法很精彩。最重要的是里面的两位大人好好磕！！”
“啊啊啊啊啊！”一个小男儿小小地尖叫，“《猎果》是我的最爱了，我有一整箱《猎果》的谷子，今天还带了其中一位大人的吧唧呢！”
“哇，让我看看！”其他人兴奋地凑过去。
他们聊得很投入，连教室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没发现。白华月听着他们的对话，越听越觉得好奇。他们所提到的名字，她一个也没听过。
如果是旧世界，她可能会假装没听到，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做个透明人。但在这个让她感到无比舒适和安全的世界里，她决定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
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好奇心呢？她对自己说。自我设限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她在旧世界已经充分学到了这一课。
而现在，她就是要由心出发，随心所欲。
白华月几步走过去，低头看这群男学生们头顶柔软的碎发。
“你们在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