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云姐,咱下去瞧瞧吧!”

    乡村整日宁静,这样的热闹一年也遇不到几回,有庆正是爱玩的年纪,心中像猫抓似的早耐不住了,只想跑下去一睹为快。

    巧云一心干活,哪里有那心思。她看有庆实在想去,就说:“你自去瞧吧,不过咱们说好了,不能惹是生非,不能随意拿人吃的,不能——”

    “我啥也不干,就只看。”有庆举起手来保证,急巴巴地想跑。

    “去吧,瞧完了赶紧回来——”她话还没说完呢,有庆早一溜烟儿跑了。

    他脚步快,跑到村口的时候正遇着花轿往村里走,场面热闹得紧,他瞪大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

    轿子红彤彤的,轿顶用红绸子扎了花,垂下的缎带随着轿夫游走摆动,格外好看。唢呐在花轿前头开路,后面跟着锣鼓队,乐手们皮肤精壮油黑,个个都穿得很喜庆。

    新郎穿着一身大红衣裳,胸前扎了朵大红花,头发用水梳得溜光,满脸洋溢着欢喜的笑意。

    道路两旁挤了不少人,多是女人和小孩儿,这里面有女方的亲戚,还有村里瞧热闹的村民,大家边看边指指点点着相互说笑,“瞧新郎官多精神!”

    “嗨哟,有两跑锣鼓呢!”

    乡下办喜事请一跑锣鼓热闹热闹也就是了,锣鼓队不便宜,请两跑的少,但请的越多显得主人家越体面。

    旁边有个妇人有些拈酸,故意道:“跟我那时候比起来差远了,我成亲时可是请了四跑锣鼓,就连花轿都是八抬大轿呢。”

    这话惹来周遭一片羡慕称叹,妇人感觉心中舒畅了。

    “呸,你也就哄哄这些年轻媳妇儿罢了,我可比你早嫁过来,你成亲时啥排场我不晓得?吹牛不上税!”说话这妇人可能跟她不对付,说起话来毫不留情面。

    先前众人眼中的羡慕消失了,眼神交汇间多了些嘲意。

    乡间妇人斗嘴是常有的事儿,一般也不会为几句话就红脸打起来,更何况在这大好的日子。

    江有庆随着花轿队伍往村里走,他又要看迎亲队,又要看周遭村舍,脑袋瓜扭来转去,可忙了。

    迎亲队一直走到户张灯结彩的人家门前,花轿不再往前了,在原地随着鼓点荡悠悠,这是要落轿了。屋前早有人铺排好了鞭炮,噼噼啪啪炸起来,娃子们兴奋地尖叫,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往花炮堆里蹿。

    旁边的大人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娃,连忙伸手拉着,大声道:“靠边站,一会儿被鞭炮炸伤了看你们哭不哭!”

    挨了说的娃们兴致不减,嘻嘻哈哈地到处乱窜,只是不敢往鞭炮堆去了。

    鞭炮声足足响了半炷香才歇,轿夫、锣手们都被请到屋里去吃糖水歇脚,新郎官和更是早被一众大舅子小舅子给拉进门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随着一声洪亮有力的吆喝,“吉时到了,姑娘出阁!”

    门前陡然又热闹起来了,全是来看新娘子的。江有庆更是如打了鸡血般,使力从人缝中蹿到最前头,两个眼睛眼不错地盯着门口。

    终于,一个身穿红色绣花衣裳,头顶红盖头的姑娘被自家弟兄背了出来,新郎官在前头脸都快笑烂了,全福人早已把轿帘子掀了起来。

    新娘子直到上轿脚都没沾过地。

    新娘的父母、亲戚也从屋里跟了出来,一个大娘红肿着眼睛被人搀着,脸上挂着泪,不用说,这肯定是新娘子她娘,娘舍不得女儿,这关头难免哭两场。

    没到喜堂不能揭盖头,新娘子从轿里伸手出来,将娘的手紧紧抓着,有水渍落在大红嫁衣上,洇出一片暗红色。

    送亲的、结亲的、挑抬嫁妆的一路排好后,又由唢呐锣鼓开路,吹吹打打地抬着花轿走了,当娘的呜呜哭出来,被旁的妇人劝住了。

    有庆本想追着花轿看热闹,突然感觉手臂被人拉住。

    “有庆!你咋来了?”

    这声音真耳熟,他回头一瞧是薛媒婆,脱口道,“薛大娘,你咋也在这儿?”

    薛媒婆还以为他家大人来赶情送礼,四处张望却没瞧见江家人,难道有庆一个人偷跑上来的?她怕有庆胡乱走丢了,不肯撒手。

    外头人多声音又嘈杂,她把有庆拉到院儿里待着,等花轿渐行渐远没那么吵了,她给有庆抓了把瓜子问道:“你一个人从山下跑上来的,知会了屋头的大人没有?”

    有庆对远去的热闹还有些恋恋不舍,磕着瓜子道,“我跟巧云姐一道儿来的,她在地里干活,我跑过来瞧热闹。”

    薛媒婆听他这么说才放心了,“原是这样,我给你抓把喜糖吃,你等着。”

    一听有糖吃,有庆口水都快淌出来了,脚生了根似的在那儿站着。

    不一会儿,薛媒婆捧了一捧杂糖出来递给他,薛媒婆捧了一捧杂糖出来递给他,黑的是核桃糖,黄的是苕麻糖,白的是饴糖......有庆连忙扯了衣襟兜着,小嘴儿叭叭的倒是挺甜,“哇,好多糖,谢谢薛大娘!”有庆瞬间觉得自己好富足。

    “别一个人吃完了,给你巧云姐也吃点,我再装些花生瓜子在你兜里带着。”

    今天办喜事的女方正是薛媒婆堂兄家,刚刚花轿抬走的新娘子便是她侄女儿,所以要拿些喜糖喜果她还是能做主的。

    有庆的衣兜装了个满满当当,被薛媒婆从院里送出来,叮嘱他玩会儿就回地里去,她自个儿忙去了。送走了新娘子,还要招待人喝喜酒,她作为亲戚自是要去搭手的。

    有庆想着回去了也要帮着他巧云姐干活,哪儿肯乖乖回转,满村儿转悠。

    他脑子也尖,怕旁的娃见了他有糖果来抢,自己悄咪咪躲着把糖块塞到花生瓜子下头藏着,至于多出来的花生和瓜子,自是进他肚皮了。在这村儿里他是外人,要是真有娃子三五成群要抢他的糖吃,他只能认栽了,亏他想得出这个法子。

    大半个儿村儿的人都在女方吃喜酒,除了各家各户养的黄狗偶尔汪汪两声,村里寂静极了。

    他一路走到村子最里头,见到一户灰突突紧闭的门掉头。正打算往回走,突然旁边一扇院门打开,一个胖胖的妇人拿木盆装着一摞碗碟竹筷往外来,碗碟儿实在太多,摇摇晃晃的,让人怀疑下一刻就会滚下来摔碎。

    胖妇人可能也觉得这样也不稳妥,颤巍巍将木盆放在地上,准备分两趟拿。她抬眼看见有庆,以为他是来吃酒的薛家亲戚,就喊道:“哎,那小孩儿,过来。”

    江有庆左右看了看没人,然后问她,“胖大娘,你叫我?”

    这胖妇人好像并不介意人家说她胖,笑着,“对,就是叫你,快过来。”胖妇人本姓庞,因着身材胖,渐渐村儿里的小娃儿都叫她胖大娘,江有庆倒是误打误撞叫对了。

    江有庆过去了。

    走近了看,这大娘胖归胖,却不是憨肥虚胖,反而很结实灵活。

    “来帮大娘个忙,东西太多了,这些筷子碗碟你帮着送到薛家去,要不要得?”她从盆里头分了些碗碟出来,问江有庆。

    向来村里办喜事,板凳、椅子、碗碟、筛、盆都是不够用的,只好从相熟的人家借。她这些东西就是薛家备的不够用临时又找她借的。

    江有庆想着,自己再去一趟薛家兴许能再得些糖果呢,于是就答应了。

    他抱起那一摞碗碟,拔腿想跑,庞氏在后头喊,“别跑别跑,一会儿摔了可没家伙什吃饭了。”

    有庆走了几步,一想到薛家的糖果,肚子里的馋虫就闹个不停,他转个弯儿等庞氏看不着就又开始跑了。到了薛家,来喝喜酒的人大多到了,聚在一起摆闲龙门阵,院儿里七嘴八舌的闹哄哄。

    有人见他捧着碗筷,就道:“快送到灶房去,正等着碗来给菜起锅呢。”

    可灶房在哪边?江有庆搞不清方向。恰好这时候灶房里催碗碟的妇人出来瞧见,一把将碗筷接了又进去了。交了差,见没人管他,他到桌上的木托盘里大大地抓了把花生。

    灶屋里飘出的饭菜味道很香,要是脸皮厚的娃子留下来蹭顿饭也没什么,不过有庆心中还记得他巧云姐的叮嘱,咽了咽口水就算了。

    “诶我说,咋最近没见着张大户往上头来,往日不是隔三差五就要来巡地么。”

    有庆本打算走,一听众人说张大户,决定再听听。

    “咋,你还想他不成?”旁边有人打趣。

    “呸,想他?想她还不如想我家猪呢。”开头那人道,她不过是想趁着张大户这些日子来得少,偷偷在屋后头垦块儿地出来。

    只要种了张大户家的地就不准悄悄垦荒,这是防着佃户家垦的地多了就不种他家地了,但也有些佃户偷偷垦。

    “你还不晓得?张大户前些日子踩到了兽夹子,听说脚被夹得不轻,依我看这三两个月都不会上来了的。”

    “当真?”

    “咋不真,我娘家姑姥她侄儿的儿就是在安和堂当学徒的,听他说张大户自己怕疼不按时给伤口上药,脚上的伤口又化脓了,要是不好好治,保不齐以后落下残疾呢。”

    “活该!”

    薛媒婆从屋里出来,有庆忙怕被她看见了挨说,忙躲到了桌子背后。

    她接话道:“确实是活该,一把年纪了还想娶黄花大闺女儿做妾,老缺德的。”

    这事儿在杜鹃村家家户户都晓得,石堰沟跟杜鹃村儿有亲的人家大概也晓得。

    要说起来,在镇上有妾的人家不少,往城里走就更多了,只要有点钱的谁不想三妻四妾?可乡下毕竟还是少,张大户本身也是庄户人家出身,有俩钱儿了,扭脸祸祸起大姑娘来,谁能忍啊?

    要是他青春正好,人家姑娘也情愿,这也没得说。偏生自己像个老菜帮子,还要强掐嫩生生的头茬花,大家不说嘴才怪呢。

    大家都望着他倒霉,这跟他平素为人也脱不开关系。每逢年底佃户交粮食,他总是在称上做手脚,得足足添上一二十斤才够,要是谁不服跟他分说,他就傲着一张脸道,有本事别种他家地了,要种他家的地,就得依照他的来。

    都是穷苦人家,都不敢明着跟他闹,但背后怨念颇深。他这次遭了灾,不光没人同情他,反而还有拍手称快的。

    有庆趁着众人说话没注意,悄悄溜出了院子。他一出来就有俩半大孩子过来,伸手问他要糖吃。

    “我没有。”他才不想给呢。

    其中一个孩子紧紧盯着他的口袋,“里面鼓鼓的,肯定有!”

    眼看着他们就要上手抢,有庆瞅准时机拔腿跑了,他一路往村外跑,两个半大孩子在后头追。

    “站住,你站住!”

    他出了村口,往山上的地头跑,浑然没留意后面早就没人追了。

    直到脸上被打了几滴雨水,他停下来摸了摸脸才发现要下雨了,去哪儿躲雨呢?要是回头往村儿里去,保不齐再跟刚刚那俩小子遇着,到时候糖被抢了不说,少不得还要挨了两下。

    他跺跺脚,继续往上跑,决定先找到他巧云姐再说。

    巧云在地里干活,一直不见有庆回来,生怕他在村里闯祸,正等得不耐烦打算去找,额上感觉有点点湿凉,抬头一看竟是要下雨了。雨点子越来越大,她连忙收拾家伙找地方避雨。

    可有庆还没回来,万一她走了有庆找不到人可咋办?雨势催人,她连忙往村里跑,准备先把有庆找着,再在村儿里找个屋檐躲雨。

    刚跑了一段,就见有庆往上头来了,两人碰了头,巧云二话不说掉转头带着他往崖洞跑。好在这崖屋就在对面上坡上,不远,而且路上的草木她昨天才修理过,不张牙舞爪地刮人。

    两人刚钻进崖屋,大雨就哗啦啦落了下来,眼见着越下越大。

    “巧云姐,下雨了咱们下午咋回家啊?”有庆问她。

    巧云仰头看天,天色有点暗,但还不算阴沉,估摸着这雨下不久吧,“等等看吧。”

    “你咋去了这就才出来?我听着接亲的早走了。”她问。

    有庆心虚地嘿嘿两声,“我就......玩儿了那么一小会儿。”他用大拇指掐着小拇指做了个手指,表示就晚回了那么一丁点儿。

    巧云本也没打算跟他计较,笑笑就罢了,“没闯祸吧?”

    “哪能呢,我还帮着别人干活了呢。”他说了胖大娘的叫他帮忙的事。

    “我还碰到薛大娘了,她给我抓了好些糖和花生瓜子,喏,我给你留的。”他敞开一路都捂得死紧的口袋,朝她那边伸着。

    他以前可是很护食的,特别是糖果点心,进了他的手就没有再抠出来的。

    “难得难得。”巧云笑着拿了一把。

    “啊?你怎么拿那么多。”他只打算给两块糖的。

    “小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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