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清虚峰一如既往的幽静,此刻氛围却有些凝重。

    赵知知一看见晏清执,便警惕起来。

    她守在门口与他对峙着,盯着他,寸步不让。

    意料之外的是,晏清执仅仅只是望着前方紧闭的殿门,并没有其他动作。

    见两人没有打架的意思,萧然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小声问云岚:“季遥已经在里面了吗?”

    云岚点点头:“她比你们早来一刻,已经进去看望羽霄子前辈了。”

    萧然又问道:“前辈他怎么样了?”

    “我收到知知的消息便赶过来了。这段时日来,我一直在为前辈诊治……”

    云岚说着,面色凝重起来,难过地摇摇头:“生老病死,天行有常。前辈修为止境于此,我也无能为力。”

    萧然一脸错愕。

    他来之前还抱着有些怀疑的态度,怀疑这是赵知知为了诓骗季遥回上清宗而编的谎,没想到竟是真的。

    而后他想到羽霄子年迈的模样,便有些明了。

    修仙者若是修为无法进阶,一直停滞,时日一久,终究会像凡人一样老去。

    作为整个上清宗年纪和辈分都最大的师叔祖,羽霄子究竟年岁几何,一直是个迷。

    萧然年少时来上清宗游学,见过这位师叔祖几回,在他印象里,这位前辈就是一个整日乐呵清闲,不热衷修炼,却无比热衷给人算命的小老头。

    仔细回想,他当初还傻傻地被这位师叔祖的卦坑过几次。

    没想到曾经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如今也……

    真是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沉重的氛围弥漫着,众人在殿外静穆等待。

    江弃沉默地站在众人身后,沉默地望着前方,仿佛这样就能透过那扇沉重的大门,望见那道心之所念的身影。

    -

    殿内。

    一排排烛台陈列着,橘红的烛光摇摇曳曳。

    季遥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烛光温暖,照亮前方的白玉床塌。

    榻上,一位老者正在闭目打坐,似在沉睡。

    季遥远远看着那身影,熟悉又陌生。

    初到上清宗,在若隐峰修行的那些日子里,除了师父,她最常见到的就是来若隐峰同师父下棋的师叔祖。

    那时的师叔祖虽已年迈,但是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脚底生风,行事比她们这些年轻弟子还风风火火。

    小老头没什么长辈的架子,平易近人得很,对季遥尤其关照,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给季遥捎一份。

    他与谢初尧下棋时,季遥就在一旁练剑,等练完了剑,棋局也终了。

    往往这个时候,小老头就会开始耍赖悔棋,而谢初尧还是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微笑着毫不留情地在棋盘上杀个片甲不留。

    输给了谢初尧,他就要找谢初尧的徒弟赢回来。

    季遥欣然应战,小老头爱耍赖悔棋,她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君子之风,于是两个臭棋篓子在棋盘上打得有来有回,能从白天下到黑夜,惹得谢初尧都忍不住笑着摇头叹息。

    往事一幕幕,一切好似在昨日,可早已物是人非,记忆深处那些最不敢触碰的美好转瞬之间幻化成泡沫。

    眼前的师叔苍老得像一截枯朽的古木,枯瘦的身躯只在床榻上占据了小小的一角。须发皆白,长长的眉毛已然将眼睛完全盖住,垂落地面。

    陌生得让季遥不敢向前。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又有些含糊的声音响起。

    “回来了啊。”

    羽霄子费力睁开眼皮,向季遥虚虚看过来,他望着季遥,好似在此等了她许久。

    季遥一滞。

    羽霄子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再次唤道:“季丫头,过来。”

    见季遥迟迟不过来,羽霄子佯装生气道:“怎么,季丫头现在不认识我了?”

    季遥心脏猛地一缩,艰涩道:“师叔祖……”

    “难得难得,季丫头以前可是直接喊我老头的。”

    羽霄子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呵呵笑道:“季丫头,再过来些,让师叔祖好好看看你。”

    季遥踌躇一瞬,往前几步:“您……知道我会来?”

    “呵呵……老头子我咳、咳……可是会算命的。”羽霄子才说了几句话,便猛地咳嗽起来,弯曲的脊背都在颤抖。

    “师叔祖!”

    季遥一急,下意识上前。

    “无妨无妨。”小老头摆摆手,而后努力动了动眉毛,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良久,他叹息:“好孩子,你受苦了。”

    季遥心头一酸,眸光微动,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师父因她命陨朔川。

    对不起,上清宗因她受累。

    对不起,孤光因她埋尘。

    羽霄子静静看着她,面容慈祥,问道:“季丫头,你还记得当初师叔祖给你和你师父卜的卦吗?”

    季遥沉默一瞬:“记得。”

    “我曾说过,你与初尧是命定的师徒,仙界的浩劫就应在你身上。”

    季遥目光黯淡下去:“浩劫……确实因我而起。”

    羽霄子却摇头笑了:“傻孩子,不是这样的。”

    他看向季遥,像透过这些年的岁月凝望着这个命运曲折的孩子。

    “你是孤光神剑认定的主人,而这卦,正是来自孤光神女的启示。”

    “季丫头,你是神女认定的人。”

    师叔祖的眼神太过坚定,季遥反而陷入怅惘空茫:“神女……可是我……”

    传说中,神女孤光化神剑除魔救世,而后神隐消失不见。世人于叹息城中筑神女像,以纪念歌颂神女之恩,神女救世的故事也被记载在《创世大典》上,供后人世代传颂。

    千万年过后,妖魔再度现世祸乱三界,世人祈求神迹再现,神女却再也不曾出现,埋在叹息城中的孤光神剑也成为了古往今来无数人遍寻不得的存在。

    渐渐的,神女救世便成为了纸上传说,甚至开始有人对此嗤之以鼻。

    人们不相信孤光了。

    信仰一旦崩塌,神座之上供奉的,就成了虚无缥缈的神。

    季遥在叹息城历练寻剑时,见到的神女庙已经破败不堪,庙里的神女石像布满灰尘与蛛网,裂缝斑驳,唯有微垂的眼眸仍在安静地俯瞰世间。

    直到孤光神剑重现,在她手中随着她一路历练斩妖除魔,那些质疑的声音才随之消散。

    可拿着孤光的她却在一夕之间堕了魔,成为了仙界口诛笔伐的女魔头……

    重建的信仰彻底坍塌。

    是她,彻底埋没了孤光。

    她怨过,恨过,迷茫过,跌跌撞撞走到今日,没有退路,前途未卜。

    是非恩怨转头空,昔日种种美好便成了心头负担。她回不去,又不知该往何方,或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死去就是她的宿命。

    直到江弃的出现。

    在岐黄谷的那几年,在少年与挚友的陪伴下,那些压在心头的沉重过往被刻意遗忘,她好像回到了年少时最开心无忧的时光。

    可再像也终究回不去,体内随时爆发的魔气不断提醒着,她是魔。

    若是像江弃一样被废灵根,她还能咬牙重来,可她是魔,便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季遥眸光彻底黯淡下去:“师叔祖,我已入魔,神女选错人了。”

    羽霄子再度摇头:“季丫头,要相信自己,相信神女的指引。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走到现在,或许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

    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

    季遥心中越发苦涩与空茫。

    即使她堕入魔道,也是最好的选择吗?

    “至少,你要相信你师父。你回来了,他一定很开心。”

    羽霄子虚弱笑道:“你不知道,初尧他啊,看着最是温良恭谦,实际上傲得很,狂得很。他不想做的事,就是老头子我这个师叔祖的话也不好使。”

    “而收你为徒,便是他想做的事。”

    季遥一怔。

    “对他来说,神女启示是真是假,你的资质是好是坏,能否继承剑仙之名,这些都不重要。收你为徒,是因为他乐意,仅此而已。”

    “无关预言,无关剑道,咳、咳……”

    羽霄子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咳、咳、季丫头,你是初尧唯一的弟子,他唯愿你此生平安喜乐。”

    季遥心头一紧,像被攥住般酸涩。

    “置之死地而后生者……咳、咳、皆是转机。”

    他为季丫头算过许多卦,她的气运一开始是无比清晰地指向天命所归,可后来却越算越看不清了。

    算不清,看不清,她最终会往何方而去,只有她自己能决定。

    逝去之人不可追,活着的人便不该成为她的枷锁。

    羽霄子有心阻止,可赵丫头还是把她找来了。

    这孩子命途多舛,他已是行将就木之躯,何苦再让她因他为难。

    所以他强撑着精神,等着她来,只为这一刻,告诉她:“季丫头,不是你的错。你要相信神女,相信你师父,相信你自己,一切都会好的……”

    “都会好的……”

    羽霄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晚风骤起,窗扇门扉悉数打开,殿内纱幔翻动,老者的身躯渐渐变淡,化作点点光芒随风而散。

    “咚——咚——咚——”

    三声钟响,浩瀚夜幕之上,又一颗星,黯淡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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