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彥川的小厮焦儿、碌儿、权儿,正和其他来客家的下人一道儿,在杨家园中闲逛,忽然听得自家小侯爷出了事,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着急忙慌往前边花厅跑。

    三人挤过嗡声大作的人群,到了门前,听见小侯爷哀哀叫唤,凄惨无比,几人的心吧唧往下一沉,互相交换了眼色,在那一瞬间他们的眼神间,都有一股心照不宣的绝望:完了、完了,小侯爷遭了大罪,老侯爷、老夫人不吃了我们才怪!

    马上,他们的脸上又闪过另一个心照不宣的意思:赶紧想办法补救!于是,焦儿、碌儿立刻去拍花厅大门,大声喊叫。一个焦急万分:“小侯爷!小侯爷!你怎么样了?”一个口气不善:“杨公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家小侯爷好好儿地来您府上,若有个三长两短,老侯爷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权儿对着一大群客人,怒火冲天,高声道:“谁锁的门?!到底是谁干的!把门打开!管事的小杂种呢?!喂!管事的人呢?”

    ――根据焦儿、碌儿、权儿以往的经验,只要做出激愤恼怒、怒不可遏的样子,表明自己在小侯爷受伤时的态度,老侯爷、老夫人在事后追究的时候,虽不会减轻体罚,但一定会降低增重体罚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就算是赚到了。

    东福他们四个早就趁乱溜走了。其他一大群人喧嚷一片,自然没人回应。

    这时,又传出贝彥川的声音:“快――快去找――唉哟――痒――痒死老子了――找梁――梁丘――松――啊呀――快去!”

    焦儿三个慌忙领命,一溜烟儿跑走了。

    ……

    小狐狸脑子里一片空白,素来敏捷的心思如生了绣一般,只凭着本能在园子里逃窜。正是深秋,园里草衰树秃,哪里还有藏身的地方?窜进一个月洞门的时候,前边儿开着正好的一丛丛、一簇簇的茂盛菊花,闯进了小狐狸的眼睛里。

    她忙飞奔过去,钻进黄中带粉、横斜有致的花丛中,疲倦地卧在花阴下。她两只耳朵无力地耷拉着,眼神晦暗无光。似是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心里愣愣地自嘲:“好歹,我又替少爷完成了一个棘手的事。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了。把朱嬴蜂藏在我身上,这不就是因为少爷他,信任我么?”

    可是很奇怪。

    小狐狸百试不爽的自嘲,这一次,却不管用了。她只觉得又泛苦又寒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狐狸忽然听见,吵吵嚷嚷、拉拉杂杂一大群人正往这边走来。其中,有三个人跑得又快又急,口中还痛苦不堪、唉哟连天地,一个劲儿地喊痒,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贝小侯爷、杨归农和胡夫人三个。他们三个的步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紧跟着,就听见“扑通”几声,三个人似乎都迫不及待跳进了水里。

    外边一通闹腾,把小狐狸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她心里堵得慌,原想独自静静地卧在这里,管它外面刮风下雨,她什么都不关心、不在意了。

    可是,不行。

    她本就是来探听情况的,让少爷满意,是重中之重。其他的,都是小事。同时,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绝不主动在少爷面前提及朱嬴蜂一事,以免他难堪。

    思忖罢了,小狐狸支棱起耷拉的脑袋,打起精神来。悄悄地蹭到花丛边儿,以花阴做掩护,朝外面张望。她这才发现,外边儿有一汪清池,被大片大片的菊花丛围着。她想起来了,这就是长兴侯夫人说的那个,让她来照一照,自己长什么样儿的池塘。此时,又肿又胀的贝小侯爷、杨归农和胡夫人正泡在清水池里。当然,男女有别。胡夫人独自在一侧,有池边的一蓬花丛,可以稍微遮挡一下。其他的两人,则在另一侧。

    其余的大队人马,也风一样赶了过来,黑压压地站在了清池四周。小狐狸刹那间只能看见,一双又一双,密密麻麻的人腿,高高的人影投在花丛上,遮得她眼前一暗。

    花丛外什么情况,小狐狸完全看不到了。但一丝一毫的声音却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这当儿,她听见众人正乱哄哄大发议论。有的说道:“这朱嬴蜂之毒,真这么容易就解了?”有的说道:“梁丘公子说了,在清水里泡上一盏茶的工夫就行,那还有错?”又有人道:“那可说不准,鹤年阁把石家害惨了,梁丘松存心消遣杨归农也未可知!”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笑哈哈说道:“我说兄台,你笨得可以啊!毒解不解得了,看看池子里的人不就知道了?你这个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啊?来、来、来,我瞧瞧。唉!唉唉!你别生气啊!我一个山洼洼里来的乡巴佬,没见过世面,是真的好奇!唉唉!你这就没劲了啊!”

    杜贤雨的声音,小狐狸再熟悉不过了。

    她没想到好脾气的杜大公子,嘴毒起来也是功力深厚。早上没看到少爷,不用说,他必是去了杜家的闲雨棋社。既然杜公子来了杨家,少爷必定也来了。

    想到少爷,小狐狸心里一凉。

    起先,池塘里的三人还在呼天抢地喊痒,并传来激烈的溅水声响。很显然,是他们三人实在难受得受不了了,膨大肿胀的身躯在池中搅动,挥臂舞手地打起了池水。渐渐地他们的叫唤越来越小了,情绪也渐趋稳定。小狐狸料想,他三人的肿胀应该也在慢慢消失了。

    果然,只听见杜大公子问道:“兄台,怎么样啊?梁丘的话,有错还是没错?”

    还没听到那位兄台的应答,倒是杨归农粗莽的声音传了来:“梁丘松,你个狗杂种!鹤年阁抢了石家的风头,你再气不过,也不该出阴招。伤了客人怎么办?!”

    杜贤雨话音亲切,苦口婆心:“老杨啊,我知道,你想鹤年阁在京中长长久久立足,不能失了人心。胡夫人和贝小侯爷,在你府上出了事,你当然要把罪责,全都推到梁丘身上。心愿不错,可做法欠妥。你该先去关心胡夫人、贝小侯爷的伤势才对。谁知你一上来,只顾推卸罪责,岂非反倒冷了人心?你呀、你呀,太不上道了!叫本公子说你什么好!”伴随着杜贤雨的声音,还传来了一阵阵的憋笑声,小狐狸完全可以想见杜大公子那张“恨铁不成钢”的娃娃脸,“要收拢人心,也不是这么个做法。你也尽力了,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好歹看开些吧!”终于有人憋不住了,喷地笑了出来,又赶紧忍住。

    杜贤雨总有本事,让所有人都心情愉快。

    ――除了他好友的对头人。

    杨归农脑子转不过来,几次要插嘴都没插进去,一待杜贤雨住嘴,就破口大骂:“老子和梁丘松说话,你个狗娘养的插什么嘴!”

    紧跟着,小狐狸就听到了少爷清冷逼人、气势非凡的声音:“狗娘养的骂谁!”片刻不差的,又传来杨归农针锋相对、恼羞成怒的声音:“狗娘养的骂你!”少爷的声音要多正经,有多正经:“唔!答对了,正是狗娘养的骂我。”众人哄然大笑。把杨归农的怒骂声淹没得无影无踪。

    小狐狸一怔,没想到这个黑面门神,竟然有这样一面,哈哈笑了起来,十分畅快,连心里的郁气都暂时忘记了。突然想到自己是躲在这里的,赶紧忍住了笑。

    外边的笑声未歇,又听少爷朗声道:“朱嬴蜂珍贵,几已绝灭。又金贵惜命,别的小妖只有冬眠一说,它却有夏、秋、冬三眠,到了春天,才会自己苏醒。除此之外,它们若长时间闻到菊香味,也能强行唤醒。况且朱嬴蜂最是护主,在谁的身旁醒来,就认谁为主。若主人遭了攻击,朱嬴蜂必会出击!”

    少爷行事说话,简便、干脆,有自己独特的思路,不被他人左右。一开始,众人还不明白他另起炉灶,究竟所为何意。听到后面小狐狸就知道,众人已恍然大悟,明白了少爷的意思。

    一则,朱嬴蜂太过稀有,用它来谋划阴招实在不值当。二则,朱嬴蜂对淡淡菊香十分敏感,嗅之则醒;杨家的绣菊园里,可是栽满了菊花。三则,若不是在春天自己苏醒的朱嬴蜂,如果去袭击人,自己也会死;就算朱嬴蜂醒了,若非主人被攻击,他们断不会袭击他人;方才在花厅,正是胡夫人、贝小侯爷和杨归农三人,狠狠讥嘲过小狐狸。

    总之,少爷的意思是,朱嬴蜂伤人,责任全在你身为宴客之主的杨归农,我梁丘松从未谋划过这样的阴招。

    小狐狸本以为,杨归农那粗人会张口结舌一句话说不出来,没想到,他竟生出些急智来了:“姓梁、呃、梁丘的!你别骗鬼了,打量我是个傻蛋,朱嬴蜂金贵难养,怎么就偏偏养在了丑狐狸的衣服里?”

    少爷轻描淡写:“小狐狸是妖,朱嬴蜂亦是妖,以妖养妖,本就是最金贵的养护。”

    杜贤雨惊讶:“梁丘,我记得你说过,这种养护之法对捉妖人来说,是基本常识吧?杨公子不是伏妖旧卫后人么?――杨公子,鹤年阁要立足还得走很长的路啊,你得加把劲才行!要实在不行,就算了吧啊,成不了捉妖新贵,大可干点别的,不丢人。”

    杨归农再出手,舍了杜贤雨,直击少爷,声音几乎要呕出血来:“梁丘松!我家最近买菊花,京中不少人看见。你会不知道!”

    少爷冷嘲:“朱嬴蜂会苏醒又如何?难道府上的待客之道,也是我能左右的?”

    ――鹤年阁宴无好宴,杨归农一定会亲自或纵容打压、排挤小狐狸这个赴宴的客人,所以,朱嬴蜂也一定会袭击人。只是,杨归农源自伏妖旧卫,这件事没法拿到台面儿上来说。一戳破,就是鹤年阁不念旧情,寡义凉薄。

    杨归农哑口无言,再无他话。

    小狐狸心想:“少爷太聪明了,这明显是个阳谋,中不中计,全在于杨归农自己。少爷他什么都算进去了,连我都算进去了。我竟不知道,自己是该佩服,还是该失落了。”

    突然,小狐狸听贝彥川不敢置信般地惊呼了一声:“我的脸!我的脸!”声调微微地颤抖,愤怒又悲切。继而,他顿了顿,应当是低下头,照着清池水面,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见自己风流倜傥的脸上,确确实实有一道道刺眼的血印子,声音里顿时又多了几分,犹不死心的绝望,“梁丘公子,这印子能去掉么?”

    少爷清冷、简短的声音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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